12，小虎子

　　12，小虎子
　　
大门外有二十米长的水泥坡路，两边有一尺高的水泥台。傍晚前，两边水泥台上坐着老大娘，老大爷。有的坐着自己的马扎凳上。杨姓、邓姓、张姓三个老大娘，文豪每次出大门外都会遇上，她们不知说着什么，脸上笑意连连。时间一长，相互间都熟悉了，就攀谈打招呼。“你今天又出去啊！你今天去哪儿散心啊！……文豪见几个老大娘，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慈祥，亲切，有问必答，多数都是亲自上前问候。今天文豪回来，右边的水泥台阶上坐着张姓，刘姓，慕姓几个较年轻的院民，智商低但四肢发达。他们几个，天天帮助院内大年龄的老人们打水端饭，帮锅楼工拉煤，帮灶师提煤，帮着翻地种菜，帮着推雪扫雪，还挖厕所……人人都看不起他们几个，把他们当傻子对待。其实他们几个在院内做的事最多，作用最大。领导能够合理的引导他们，是几个最可爱、最听话的院民。小虎子一人坐在左边的水泥台阶上，梗着脖子，偏着头，像挨了鞭子的老牛，双眼圆瞪。又像斗败的公鸡，脖子长抻，头偏着，一点一点的。脸上充满了血鼓足了劲，一看就是在生气。文豪以为小虎子跟那个老头儿吵架了，还是怎么的，上前问道：“你怎么了，气不哄哄的？”他没有理睬文豪，头偏在一边：“你把人活下了。”文豪没有听清楚，但从颤抖的语气上知道他气很大，而这气是冲着他的。
　　小虎子他下牙床短，上牙床长，说话、吃饭嘴合不拢。说话时，直声，咬字不真，听起来呜哩哇啦。一个字一个字说，还能分辨一二，牛脾气上来，语速一快，就像个发情的黑公羊，安安安的，什么都听不清楚。吃饭喝水嘴角往出溢流，下巴，胸腔上都是饭粒、油腻、水迹，脏兮兮的，不忍心看。饭喂进口，得把嘴巴朝天仰起来，咀嚼，咽下。即便这样，吃一顿饭，桌上地上撒一摊子，像鸡刨食一样。文豪觉得莫名其妙，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一会儿的时间，怎么驴脾气就上来了？此人他还不大了解，可能大脑有点不正常，就没有放到心上去，转身走了。
　　文豪和小虎子相遇，是他进福利院的第五天，小虎子跪着来了。看他的右臂和手，像是患的小儿麻痹症所致，上床，往起爬，右边身子没有一点作用，要靠左边身子带动。但一跪起来，却能走路。小成让文豪从平房里搬进楼内，和小虎子住在一起，都是残疾人，好照顾。文豪他不太情愿，因为平房里有网络信号。有信号，他就可以上网；上网，他就不孤独寂寞，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做一个等死的人。楼内，直接没有信号（管理员说的）。为此事，他向领导提议过，也力争过，没有办法，得服从院内的统一安排。在楼内住了几天，文豪发现了很多的事，听到了很多的闲言。他想：应该给院民们写一篇“戒训”，也是为自己写的，希望自己以后做个守规守矩的院民。
　　戒训——我们都是因了同一命运：无家可归，无人赡养来到了福利院。有了自己的居所，有了一个共同的安乐窝。
　　因为我们都是“老弱病残”的弱势群体，是家庭的累赘，社会的负担，才走在了一起。这等好事，这等福祉，归功于党和政府。只有党和政府，才不抛弃我们，才不忘记我们。
　　我们能幸运的成为“福利院”大家庭的一员，就应该遵守院内的各种“规章制度”。我们老人们就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帮助，相互关爱，不能互相攻击，互相侮辱，互相谩骂。我们同住一屋檐下，同吃一锅里的饭，就是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就应该有兄弟姐妹的样子。虽然我们的年龄参差不齐，但都是大龄人了，懂得做人的本质——文明用语。不是小孩子，声高八斗，满嘴污言秽语，不要以为自己进了福利院就成了皇帝老子，地主老财了？我们是会语言，能听话的人，就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最清楚。所以，只要我们按院内的制度去做，做好自己，就是对“福利院”的最大支持。
　　再一个，我们这是一个大家庭。大家庭，人多，卫生最重要。只要我们每一个成员做到勤洗衣，勤洗澡，天天刷牙，经常剪指甲，时时收拾房子的好院民。卫生，是靠大家共同讲的，不是靠一人。只要环境好了，空气就好，空气好了，我们就少生病，少受罪，健健康康的多好！
　　我们现在老有所养，老有所医，老有所依，老有所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应该怀抱一颗感恩的“心”，“知恩图报”。我们能聚集在一起是幸福的，我们能继续活下来是幸运的，就应该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让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价值。更不能为给我们的母亲——党，丢人现眼，要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总之，要听党的指挥，听院领导的安排。要以“福利院”的一切利益为出发点，去负责，去维护，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力量。
　　更不能以为自己能走动，有思想，就歧视那些头脑简单，腿脚残缺的老人，不要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就欺负那些弱小的老人。进了这个地方，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年龄的大小，没有地位的高地，没有身份的贵贱。可以说人人都是可怜人。可怜人再做出可怜事，那既可怜又可憎了。
　　最后，希望大家用“心”来呵护自己的家园。谢谢。
　　文豪第一眼看到小虎子，一股同病相怜的凄楚感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内打转：猥琐变形的身躯，右手撮在一起，手腕背面经常扶地，成了脚后跟一样的红肉疙瘩，看着害怕；双膝跪地，一走一拐，裤子下摆和鞋尖，把地板砖划得刷拉刷拉响。裤子的膝盖和鞋头子磨得经常是破洞。说话呜哩哇啦，嘴角哈喇子直流，左手不时地在下巴上一抹一抹。文豪看在眼里，心里在流血。世上可怜的人真多，从他的寒酸相看到了自己的萎靡情形。他想：“我两一样的可怜，住在一起，以后怎么生活下去？”他还在遐想中，小虎子猛咕咚说了一句：“你不会骂我吧？”他从他流着涎水的嘴角看到了真诚的语气，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恳求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友好依恋的表情。他比划着说了几回，文豪才听清。他的心里仿佛被重锤砸了一下的痛，说不出的羞愧，前边心里的所有嫌弃跑的无影无踪，忙说道：“我骂你干嘛，到了福利院，我们一样，都是可怜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你好我不好之嫌，一样的平等。其实，你比我好多了，你还能走路，能自理，算得上是个正常人，而我，直接一个废人，一无是处的废人。”他听了文豪的话，笑了，脸上有了和悦的喜色。他身体残疾脑子不赖，清楚一个屋子里若不能友好的相处，这日子是没发过的。他忙拿出自己的香烟，递给文豪一根，跌倒爬起的点上火。文豪早已接收了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不是因为抽了根烟，而是他问出那句话时，心里的防线就崩溃了。他细观小虎子，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瓜子脸，眉清目秀，高鼻梁干，帅气耐看。身体倘若正常，放在社会上，不会是个瓷贼，绝对是个精贼。
　　文豪坐着电动轮椅，穿着较清爽光鲜一点，无形中给了小虎子心理上的压力与自卑感。他觉得和自己将住在一起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个一般人，有钱，讲究。自己又是如此的邋遢，脏兮兮，住在一起人家会嫌弃的，就问出了那句“你不会骂我吧？”的话。文豪他也是个残疾人，更能理解一个残疾人的心理变化，和所责备的什么。他就积极地给出了友善的态度，讲了自己和他是一样的残疾人，相互之间只有关爱，不会嫌弃的。小虎子打消了所有的担心、顾虑和猜测后，立马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
　　他和小虎子相处几天来，发现他很健谈，喜欢说话。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把他家里陈谷子烂芝麻、七大姑八大姨的事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的。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口语不清而讷于言，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唾沫飞溅而自卑。他很自信，乐观。从不忌讳他在老家的所玩所乐。他说他还有个情人，是他的表弟媳妇。他走的那天还来送他，哭得泪流满面。有人玩笑，你都没有安慰安慰你表弟媳妇？他说安慰什么，我是上楼去享福，不是去死。他说他经常趁家人不注意，就跑了。去了一住就是几天，或一个月。开始家人还来找，习惯了就不管了。他去了她给他做好吃的，给他洗衣服。有人又玩笑说：“你去了能做什么？”他笑着说：“你们能做什么，我也能做什么，就是慢一点。”惹得老人们哈哈哈地笑。有老人怀疑，他这样的形象，和我一样恶心，那个女人喜欢！他也看出了大家的质疑，说那个女人有点傻。看来，七情六欲并非是健康人的专利。残疾人，智障人，小矮人等也懂得食色性也。就像儿童部的张凡子姑娘，脑瘫，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但喜欢和异性握手，更喜欢和帅气的异性握手。握上手了，会羞涩的笑，握不到手，就冲天嚎起来。
　　小虎子的性格易爆易怒，一触即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多是为了一些不公，别人的事，容易冲动。那个牛脾气一上来，就像只饿了多天的老虎，只向前冲，不知后退。一次，老尚在门庭前和老人们闲聊，小虎子也在，毛疯子也在。毛疯子服侍了傻娃一段时间，和傻娃有了感情，总觉得老尚没有给傻娃端的吃好，喝好，没有好好的照顾傻娃。一看到老尚就来气：“你一天咋不给傻娃端饭，文豪、小虎子是你大，还是你妈，跑的勤快的？”老尚端没端，自己心里清楚，和疯子计较什么，就没有搭理。一边的小虎子听不下去了，抓起身旁一老年人屁股下的马扎子，向毛疯子砸去。人没打着，自己摔趴下了。那个老年人没有注意被拉了个四蹄朝天。毛疯子也被镇住了，站起来一动不动。小虎子骂道：“我把你这个坏种，老尚把谁叫大呢？我是你大行吗？你个坏怂，我一凳子把你脑子倒出来呢。”老人们一下围过来挡住了小虎子，怕被毛疯子给两拳，踢几脚，就白受了。毕竟小虎子一根指头都能戳倒的，毛疯子若反应过来，会冲上来的。他的拳头在慢慢地握紧，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但仍然没有动。说真的，毛疯子从来都是对智残的弱小老人大吼大叫，拳脚教导，没有人对他这样吼过。小虎子的凳子从天而降，加上一声吼，真给吓住了。他脸上的乌云在凝重，心里是胆怯的。毕竟是个疯子，社会上跑动的经验不多，也不知道打架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一个残疾人愤怒了还能跳的那么高。从心理上已输给了对方。真所谓强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毛疯子的态度转了百八十度，主动跟小虎子搭讪：“我是在说老尚，又没有说你，你恼什么？”历朝历代上演着“强者为王，败者寇”的游戏规则，黎民百姓是这样，弱势群体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