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杨老头儿
作品名称:本来面目 作者:王大虫 发布时间:2014-01-15 15:03:18 字数:3526
文豪今天的游兴大发,看见灶房的门开着,和老尚随即进了饭厅。宽敞明亮、窗明几净,能容纳百人的大餐厅里,摆放着几张紫红色的圆桌,干净清爽,能照见人影儿,每张桌周围的十把椅子排列的整整齐齐。其它的桌椅叠放在墙边。还有三间雅间,可能招待什么重要人物,不过,现在里边堆放着杂物,看来还没有什么要员来过。
文豪进福利院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第一次进饭厅。看着如此大的、如此宽敞的饭厅,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滋味。想到这些大爷大娘们,多半辈子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罪,到了晚年坐在这只有宾馆里才能看到的餐厅,是何等的幸福。也许有的老人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餐厅,就是见过也不可能天天在里边享受!刚来的老人,吃饭前和吃饭后,可能是乐在其中,往往忘了自己,用筷子敲起了餐桌,随意的哼唱。像文豪他,就没这个福分,坐在饭厅里扒不到嘴里去,只能坐床上去。到饭点了,老人们提着餐具:有搪瓷缸,有塑料盆,有饭盒,有白瓷碗……在窗口上打饭时,老人们像一群羊,呼啦啦冲上去,你推我挤,他喊你叫,乱作一团。打饭的器具七上八下的伸向打饭窗口,碰的丁零当啷响。顷刻间,你打我,他打你,滚做一堆。接着骂声,哭声,叫声,笑声,饭具撞击声,混合一片。如此的场面天天发生。老人们的理由是:前边打的饭精爽,油大,汤香;后边打的饭寡淡,无味,有时还米干面尽,要饿肚子。院长,小肖,小成顿顿吃饭时间,轮流在饭厅里监督老人们排队。有时有事刚走出饭厅门口,老人们轰的一下全冲上前去。
打到饭后,大多数老人在饭厅里吃,个别的提回自己的房间里去,还有的坐在饭厅门外的石台阶上。有一个大伙儿都叫他颤颤的老人,经常在石台阶上吃饭。平时看起来身体颤抖的并不厉害,手里一拿着东西,或嘴里噙着旱烟棒子,抖得就停不下来。一碗饭端到外边台阶,簸掉了一半;吃饭时,碗,筷,牙相互碰撞的丁丁当当响,千辛万苦扒拉进一口饭,一半撒在了衣服上;一碗饭能扒拉进肚子三分子一算是幸事。刚来,老人们都看见他太可怜,有老大娘喂给他吃。一次,不知为了什么,被另一个老人打了,嚎的悲天怆地,骂得痛快淋漓。可能他发现如此的谩骂能保护自己,就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话刺耳骂什么。但他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悲。可是那张嘴从来没有服过软,比前更顺溜了。也有老人为他打抱不平。
文豪不知道这些老人为何要欺负这么可怜的人?他傻你们也傻了吗?慢慢地发现,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他吃了五谷还想吃六谷。自己没钱,就得向别人要,一次两次可以,无数次要下去人家就不给了。不给,他就要骂;骂了,他就挨打。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又要,不给又骂。他找到就近的一家门市部,人家看着可怜,就送了一包香烟。他觉得这售货员人忒好,烟多的抽不完。拿了一包还想要第二包,人家当然不同意了,他当然也不悦了,大骂了人家一动。看来他人够傻的。
他在家和哥嫂一起生活。年轻的时候能干活,还算有用;上了年龄,身体颤抖的什么都做不成,连饭都吃不进嘴里,是个废物了,挨打受骂就难免。他的亲戚看不惯,千方百计送进福利院。现在有吃了有喝了有地儿住了,就有点有恃无恐了。
一次,在后院里,他不知和赵老头怎么了,连哭带嚎地骂,文豪在房子里都被吼得刺耳。正是吃饭的时间,老人们都往餐厅走,杨老头儿拄着拐杖当当的也来了。杨老头脾气古怪,性格古怪,行事说话古怪。可能是他是看见颤颤这人活得窝囊,哭嚎的让他烦躁,或许他清楚颤颤是自己能欺负过的主儿,上前就给了几拐棍。颤颤哭的骂的更厉害了。陈老头不依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上前把杨老头推的翻了几个跟头。杨老头上了年纪,哪经得住如此的摔跌,躺在床上动不了。
杨老头,八十多岁,还留着披肩的白发,看上去很有个性的老人。再一看他的五官:三角眉毛三角眼,三角鼻子三角嘴,放在长长的脸上,堆满了三角形,就是个拐把楼,不办正事的家伙。他是个法师,拿着二郎剑,带着二郎镜,装神弄鬼的给人驱病禳灾。他一头白发就是为神留的(他说的),不然,神会怪罪他的。他对神的虔诚胜过对自己的父母,总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才去触碰他所敬得“神”的用具:刀剑,神牌,香表等等。进了福利院,他把这些物件都带进了福利院,有时还给一些老人送病,叫魂,赚些昧良心的钱。他用自己巧舌如簧的一张嘴,行骗了一辈子。混的也不咋的,没家没舍,媳妇都没有找到一个。过得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饱的日子。哪儿天黑哪儿醉的生活。什么话儿说上得劲说什么话。一辈子练就了一肚子的坏水。
文豪来福利院真正领教了一个人骂人难听到了如此的程度,还没羞没臊的沾沾自喜。每天凌晨五点左右,他就骂开了:驴日的,牲口日的,叫驴日的……过来过去就是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声音高的根本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发出的,声腔量的像个唱大戏的。只要他嗓门放开,整栋楼的人都被吵醒了,就别想在睡觉。
开始文豪还以为他在这里面是个狠角色,这么的不讲理。后来发现,他就是个怂包蛋,和人闹事了不高兴了,当面大气都不敢出,背后骂的地动山摇。仿佛他的大脑有问题,仿佛他每天不这样大骂一通心里就不舒服似的,仿佛那个老人行事说话都不懂理似的。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人,其他老人们都是猪,一边走一边唠唠唠地叫。没人理睬,听着也当听不见。后来被陈老头推得跌了,他那张嘴收敛了许多。不过,以后凌晨发出的污言秽语都对准了陈老头儿,在楼道里,或在卫生间里:“你推我X你妈呢,你个老牲口日的,你个驴日的,你个叫驴日的……”他躺倒床上,就得要吃要喝,要吃要喝,就得有人端。老尚给杨老头儿同室的瞎子端饭,他以为给自己也会捎带一块儿端来的。结果,老尚给瞎子放下了饭就走了,他瞪起三角眼扑闪扑闪了几下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跟陈老头动静那么大,被摔得腰腿不能动,人人都知道,老尚专门是个服侍人的,有不给他打饭的道理?找到院领导,院领导左右为难,态度硬也不是软也不是。有时想给个下马威,老家伙嘴里喊着动不了动不了,在背地里跑到局里去告状;只得装孙子,人家就不把你这个领导当一回事,话不投机,无话不骂。领导就能躲过一天就躲,躲不过了打哈哈,或开空头支票。像杨老头把领导逼到了死角,只有给服务员老尚做工作:“你暂时先给端的吃吧!以后有机会了再给你减轻担子。”
杨老头儿这把年纪,本来腿脚就不麻利了,坐在床上想躺下,一躺下就不想动了。现在领导发了话,有人端得吃端得喝,躺下更不想动了,比老佛爷还老佛爷。老尚当然不尿他这一壶,即便领导有命令,他也要看个好脸色。他很气愤:你杨老头儿装的大,你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红军,还是退休老干部?你是谁的老爷子,还是谁的老大?想吃口热络饭,还不想说句顺气话,你就装着,我三天不给你端饭,叫你这脖筋还这么梗的硬?其实一顿饭没吃,下一顿就慌了,老杨头儿老早给老尚打招呼:“今天下午啥饭,你也给我打点,我吃素食。”老尚是个软心肠人,也是个软面灌肠,人家求到了自己,会义不容辞的答应的。
给老杨头端饭,很多老人不满意也看不惯。因为老杨头开始可能腰酸背疼,走动不太方便,现在好了,一吃过饭,在福利院里四处转悠,还到洗澡间去洗澡,但是一到吃饭时间,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所以老人们经常在老尚耳旁吹了一次又一次春夏秋冬风,说老杨头是在装病,是欺负人呢!老尚嘿嘿一笑:“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装几天?我盘子里多一碗饭不多,少一碗饭不少,不差这点力气。”
刚进福利院,每一个老人都先后来探访一下,即将和自己一个锅里搅稠稀的这个陌生人是个什么样子,残疾的程度咋样,是哪儿的人士,家庭背景如何?三说两说就成了老熟人,有了亲戚关系。老杨头就这样,一进门文豪就认识了——是那个胡说乱道的“法师”。文豪出车祸后,他来给文豪治过病。说早请他,或许能看好,现在错过了那个时分。当他们聊起那年的事,他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往事说的头头是道,人名儿一个一个地提到,文豪佩服的五体投地。八十多岁的人了,记性还是这么好,一丝不差,丝丝相扣。他说:“你老岳父请我去给你治病,我看到你,心想,坏了,我早来几天,这娃兴许还有救……”这老头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没有变,变了的就是人老了,豁豁牙,有了一头披肩长白发。
他的年龄一天一天的增大,身上的坏毛病也一点一点的减少。他慢慢的意识到,在福利院里,不像年轻气盛时在江湖上,走路横着走,说话逆着说。虽说福利院里的老人们,因了同一个命运、同一个目的走在了一起,同病相怜。但是你活得太讨厌,死在床上也没人管。毕竟到了不是显能逞强的年龄了,什么年龄得说什么话,适者生存。他经常给那些腿脚方便些、大脑欠缺些的老人一点小恩小惠,为自己提水、跑腿。看来他不是个糊涂的老人。
杨老头儿只因为一天的生活太孤独、太寂寞,弄些怪腔怪调出来愉悦一下自己而已——“哎——!把这些老牲口日下的,哎——!你狗都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