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顽石不化金蝉无计，心念坚定观音解难

　　第二天清早，如来升坐大殿，依旧端坐莲台，俯视四众，未曾讲经说法，忽然开口说道：“近日我观灵山之上，雷音寺前，靠右侧有一块空地，闲置多时，有碍观瞻。正是真空不空，不空而空。顽空终究无有用处，诸位看看，应该如何处置才是？”
　　众圣面面相觑，心中疑惑，都不知道如来此言是何用意，所以都不敢随便答话。
　　如来面带笑容，俯视四众，过了好一阵子，见无人回话，便移动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观音菩萨身上。
　　观音见此情景，早已心领神会，便向前合掌做礼：“启禀如来：依弟子愚见，既然空着不好，不如种一棵树，既可遮蔽阴凉，又可增加景致，岂不是好？”
　　如来点头称赞：“好！好！一举可以两得，是大功果，是大功果！若非观音大士慈悲无量，智慧无边，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
　　见如来这样称赞观音，众人心中无不疑惑：就这样一个主意，任凭是谁都能想得出来，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慈悲或是什么智慧，可是如来却说这是大功果，无论如何都叫人琢磨不透。
　　　如来赞罢，又问四众：“不知哪一位愿意为灵山植树，成就此功德？”
　众圣仍在疑惑之间，猜不透如来真意，所以都不敢贸然出头。金蝉子正垂首思量着，忽然想起昨天两次请问被驳，晚上如来曾对自己说过“明日便见分晓”，看来植树虽然事小，其中却是大有深意，于是再不迟疑，急忙向前请命：“弟子不才，愿意接受任务，成此功德。”
　　如来用同样赞许的目光看着金蝉子：“好，好！金蝉子愿意承担此任，是大勇气，是大决心。我给你七天时间，植成此树，以阴蔽大众，造福后人。这七天里你不必来听经，也不必做功课，只要一心坚定，植好此树也就是了。”
　　金蝉子领命，转身就要出去。
　　如来急忙叫住：“金蝉子欲何往？”
　　金蝉子回答：“去找树种植树！”
　　如来笑道：“我灵山之上又不是村家农户，哪有什么树种？讲不得，只好权且应付一下了。”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颗石子来，递给金蝉子，“当年我过尼连禅河时，见这颗石子晶莹可爱，便拾了回来，这许多年也没有什么用处，今天就送与你做颗种子吧！”
　　金蝉子满腹狐疑，可是当着殿中四众又不好再问，只好上前接过种子，施礼作别，走出殿去。
　　金蝉子回到房中，手里拿着那颗石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整整端详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要说它晶莹可爱倒也是实情，这石子曾在河中，被河水冲涮，表面光滑无比，加之石质清纯，看着倒像一块纯净的玉石，但即便是玉石又能怎样呢？再珍贵的玉石也不如一粒最普通的种子，一颗种子种下去可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可是一颗玉石却终究只是一颗顽石。
　　那么，佛祖给他的这粒石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来言语，每每带有禅机；如来行事，亦是常有深意。那么，是否这颗石子的背后，也隐含着某种含义呢？佛家修行就是这样，一悟之下便可百悟，顿悟之后便可成就菩提正果。可是若非天禀异赋，若非长期熏修，要得一个“悟”字又是谈何容易。
　　就这样三天过去，金蝉子脑子里一团乱麻，仍然一无所获。他越是着急就越是烦燥，越是烦燥就越想不出什么，就这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片刻也安定不下来。这样转来转去，他眼前忽然一亮，猛然想到，整天把自己关在屋中毕竟无益，还不如出去走走，换换头脑，也许便有收获。想到这里，他揣上那颗石子，信步走出房门，转过大殿，直入灵鹫山中。
　　灵鹫山乃是佛家圣地，景色自然与众不同。只见山上山间，处处绿树繁茂；山前山后，每有花香动人。树间常见鸾飞凤舞，草间或有猿跃鹿鸣。清风阵阵，沁人心脾；香雾纷纷，惹人流连。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祥光一片，瑞霭无边，更有天光明媚，泉清水澹。果然是西方圣境，不比俗世凡尘。
　　金蝉子信步走在山中，没走过多大一会儿，几日来的郁闷便一扫而光，只觉得有无限光明照临，遍体都沐浴于祥光之中，甚至直入五脏六腑，照彻心肺，胸中无限澄澈。加之目中美景，耳内仙乐，心中更是豁然开朗。他自然想到，自无始以来，这山中花木禽兽本自无有，最初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还不是从虚无中来？那么，如来命他以石子植树，也许便是此意。既然如此，又何必追究这颗石子与种子有何异同呢？只管种下去也就是了。
　　想到这里，金蝉子心中高兴，自以为悟到了禅机，急忙寻路下山，直奔雷音寺前右首边那块空地，当下选正中心位置，将石子轻轻放于地上，手掌按在上面，转念之间，展神力，将石子压入土中，表面仍然恢复如初，不见一丝痕迹。
　　种完石子，金蝉子似乎轻松了许多，听见殿中如来正在讲经，一时心动，就要进去。刚刚走到殿门口，忽然想到，如来分明吩咐过自己，说这几天只要专心植树，不必去听经，也不用做功课，现在树还没有个影子呢，自己这时进去，如来问起，又该怎样回答呢？
　　想到这里，他便又转回身来，直回到自己住处。
　　自从跟随佛祖修行以来，金蝉子每日精进，不知辛苦，不知疲倦，并没有哪一天真正清闲过。可是这几天里他却着实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三次去看那颗石子，看看是否有什么变化。闲来无事，也只有打坐参禅，诵经念佛，三百年来，这已是他生活的全部。
　　金蝉子忽然发现，似乎自己在心底里对这颗石子能否长成树木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否则，他便不会那么勤的跑去查看；否则，他根本就不必非要等到七天，他现在就可以向如来交旨，重新加入听经的队伍中去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足够的信心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中还有许许多多自己没有弄懂的地方，而做一件自己并不完全明白的事自然是没有十足把握的。
　　直到第六天黄昏，当金蝉子第九次前去查看时，他终于沮丧地承认，自己的种植行动彻底失败了。他用慧眼观察，见那颗石子仍然躺在土中，并没有丝毫要生根发芽的迹象。
　　还有一天的时间了，这六天里他什么也没有做成，又有什么理由叫他相信，自己在剩下的一天里就能种出一棵树来呢？他蹲在那块土地前面，冥思苦想了很久很久，却仍然一无所获。
　　那么，该如何向如来交差呢？自己当初主动请缨，当着那么多仙圣应承下来，难道就这么灰溜溜地去承认自己的失败吗？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不能就这么丢自己的面子，也不能这么丢如来的面子——做为如来的第二个弟子，怎么可以这么没用？总该再想个办法才是。自己做不到的，难道不可以求求别人吗？
　　一想到求别人，金蝉子心中一动，连他自己也知道，最好的人选就是观音菩萨。想当初自己本以为是第一个投到如来座下，可以成为大弟子的，却没想到如来已经坐在菩提树下、金刚座上时，定中说法，收了观音做弟子，而且观音天赋极高，一闻经法便即开悟，当下就升了菩萨果位。而自己苦修到现在，不过还只是一个罗汉而已。自己向来总好和观音争功，可往往都不是她的对手。这次本来已经争取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可是自己又失败了。而今之计，也只有求她帮忙了。
　　可是观音或在如来处听法，或在她自己的道场南海普陀山修行教化，自己还只剩一天的时间，又怎么来得及去找她呢？首先自己并不确定观音现在何处，如果在普陀山，以自己驾云的速度，总要三五日方可往返一趟，那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如果就以灵山听如来说法，那倒有机会找她，可是却又人多眼杂，自己难得有单独向她求教的机会。
　　正冥思苦想之间，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自己耳中顿时清净无比，山中无论远近，但凡鸟啼猿鸣、泉响松声无不入耳，全都听得真真切切。在这种种声音之中，大殿之内如来讲经说法的声音尤其清楚，字字句句，如玉珠坠地，清晰可闻。如来正说道：“诸位信众，观世音菩萨自无始以来，累劫修行，故得无上功果。彼菩萨慈悲无量，法力无边，善能寻声救苦，渡人脱离灾难。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念观音菩萨名号。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金蝉子忍不住面向大殿，双手合十，驻足细听，恍惚之间，便如此身就在大殿之中、如来座前，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殿中众圣也都如在眼前。他想起来了，之前如来也曾说过，观音菩萨本是古佛正法明如来转世，化身为菩萨以教化、救拔苦难众生，无论凡夫俗子还是神仙圣人，只要一心称念观世音菩萨名号，凡人可以解脱苦难、达成心愿，仙圣也可以超越等级，有助修行。他虽然知道观音法力广大，却仍然怀疑此话或有夸大的成份。现在既然自己有难处，何不亲自一试呢？
　　想到这里，金蝉子更不怠慢，急忙回到室内，结跏端坐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意念集中，口中不住念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此时他心无杂染，一念清静，更没有其他念头，只希望观音听到自己声音，快些降临，以帮助自己解决难题。所以他也没有计数，也不管过了多少时间，只管一直念诵下去。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脑中清静如空，眼前却一片光明，同时室内祥光普照，香气氤氲，一座莲台从空而降，上面端坐着那大慈大悲、广大灵感的观音菩萨。
　　金蝉子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观音菩萨法象庄严，全身金光四射，完全不似平时模样。观音自上而下俯视着金蝉子，开口问道：“金蝉子，你有什么疑难之事要我帮助吗？”
　　金蝉子急忙施礼致意，便将自己接受如来任务却毫无进展的情况说明一遍，求她帮助自己解决难题，或是给自己一些开示。
　　听罢他的介绍，观音颔首微笑：“这有何难？只因你意念不坚，尚有疑惑，心存差别，故而难以成事。你且看来，这是什么？”说着，观音将手臂向前一伸，金蝉子看时，正是如来所赐的那颗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观音手中。他满怀疑惑，说：“这正是那颗石子啊！”
　　观音轻轻摇一摇头：“这分明是一粒种子，怎么会是石子呢？你仔细再看。记住，要用心去看。”
　　金蝉子仔细又看了看，分明还是一颗石子，他不解地又望望观音菩萨。
　　观音却没有看他，只用双眼凝视着石子，说道：“你以俗眼观之，看到的只是石子，那自然是长不出树来的。我以心念观之，看到的便是颗种子。你可心以意会，再去看来。”
　　金蝉子若有所悟，凝神聚气，心中只想着那是一颗种子，足足看了有一刻钟，恍惚之间，那石子真的成了一粒种子。他再看观音，见她又是颔首微笑：“现在看到了吗？”
　　金蝉子回答：“看到了。”
　　观音又说道：“既然看到了，那么只要种下也就是了。”
　　金蝉子满眼狐疑：“就算是我看到了种子那也来不及了。如来只给我七天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六天，就算现在把种子种下去，明天又怎么可能长成树呢？”
　　观音笑道：“当然来得及，你不妨再仔细看来。”说着，将手一松，那种子轻轻落到地上。
　　金蝉子又是不解：“再看还是种子啊！”此时，在他眼里，那颗石子早已不在，已经彻彻底底是一粒种子了。
　　观音摇了摇头：“我看这根本就不是一粒种子，分明就是一棵大树嘛！”
　　金蝉子恍然大悟，再次凝神聚气，观看那粒种子，心与意会，意与神合，念念之间都是一棵大树，只在转瞬之间，那粒种子果然生根发芽、伸茎长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金蝉子大喜过望，急忙向上施礼，谢过菩萨。却只见金光渐渐隐退，祥雾悄然无踪，室内一片朦胧，四壁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仍然端坐在蒲团之上，哪里更有观音的影子。
　　此时，金蝉子心思澄明，再不疑惑，急忙起身走出门外。这时窗外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正从山下慢慢升起，山间云霭稍退，到处都是祥光一片。他放眼望去，只见在大殿前面那片空地上，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傲然挺立，它伸展着粗壮的树干、繁茂的枝叶，处处都显示出无限生机。
　　望着这棵树，金蝉子如释重负，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可是在心底里，却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悲凉和妒忌正渐渐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