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菩提有异如来暗示，禅悟无形金蝉东行

　　金蝉子正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着这棵大树，忽闻大雄宝殿之内钟磬齐鸣，铙钵共响，原来又到了如来讲经说法的时间了。他略一迟疑，便整理一下衣衫，径直走入大殿，直至如来宝座之前，礼拜完毕，向上禀告：“弟子受如来法旨，种植树木，如今已完成任务，特向如来交旨。”
　　如来端坐莲台，俯视金蝉子，颔首微笑：“好，好！一树虽小，却是种在灵山，是大因缘，是大功果。四众不如随我前往一观，看看如何？”
　　殿中众圣一齐合掌应命：“谨遵如来吩咐！”
　　如来便离开宝座，走下莲台，信步走出大殿，四众在后面紧紧跟随。
　　金蝉子紧跟在如来身后，一同走出大殿。这时红日已经升起，艳阳高照，抬头再看那棵大树，又与刚才不同：只见祥光普照，彩雾缤纷，密密层层地笼罩着这棵菩提树。树干之上，更有流光溢彩，原来的粗皮裂纹似乎也变得光滑一体，晶莹如玉。枝叶错落有致，更是碧如翡翠，光如玻璃。微风吹动时，枝叶之间叮咚乱响，无人奏鸣而自合音律。细看那祥光瑞霭之中，似有七宝装饰、万佛庄严，这分明不似一株树木，更像是一处佛家的庄严道场。四众不由得齐刷刷地合掌施礼，同声赞叹，只看得金蝉子目瞪口呆。
　　如来满面笑容，向上仰望菩提树，也是双手合十，点头称赞，带领四众，绕树三匝，然后再次合掌问讯，带领四众，重新回到大殿之中，在宝座之上安然落坐。
　　这时，有观音菩萨上前礼拜如来，开口启问：“此树有如此庄严法相，不同凡树，弟子愚钝，不知何故，还请如来为我等解疑答惑。”
　　如来微微点头，扫视了一眼殿中四众：“尔等可知其中原因吗？”
　　四众齐答：“弟子不知。”
　　如来又问金蝉子：“此树是你所植，你可知道其中原因吗？”
　　金蝉子亦茫然摇头：“弟子不知。”
　　如来道：“你能植出此树，可见心念专一，意志坚定。当年我证道之时，尔曾亲眼得见，日日见我坐于菩提树下，故此对彼树情形了然于心，故而此树即当是你心中之树。一花一木，一鱼一虫，一禽一兽，一沙一石，一山一水，一乾坤一世界，一天堂一地狱，无非皆是一心愿力所化。尔等可明白了？”
　　金蝉子听罢，豁然开朗，急忙向前合掌称谢：“感谢如来教诲，弟子明白了。”
　　其他四众以观音为首，也都合掌致谢，异口同声：“感谢如来教诲，弟子明白了。”
　　如来颔首称赞：“如此甚好。”
　　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向四众说道：“方才我绕树观看，见那树虽然繁茂，然而东西两侧却各有不同：西侧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东侧虽然枝叶亦是繁茂，却嫌生机不足，时下虽然无妨，但久而久之，恐怕会有飘落之患。我灵山圣境不似凡俗，因阳光照耀而有南稠北稀之分，我山中佛光普照，八方并无分别，而此树却有如此差异，是何原因？”
　　殿中众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此是何意，亦不知如来何意，都不敢贸然回答。
　　如来见此情形，便又问观音：“观音尊者，你可悟到其中原因了吗？”
　　观音面色不动，合掌回复：“启禀如来，此树是师弟金所植，乃金蝉子一心所化，弟子不敢妄猜。”
　　如来点头：“说得是。”便问金蝉子，“你来说说，此树东西各异是何原因？”
　　金蝉子愕然良久，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如实禀报：“弟子也不知道。”
　　如来点头：“也是。尔等皆有广大法力，善知周天之事，善识周天之物，只有自己内心却难知识。所谓‘当局者迷’，正是如此。汝等回去之后，可用心领悟，但有所得，无论何时何地，即来回禀，免得误了这场天大的因缘。”
　　四众一齐合掌称是，待散会之后，各自回去思考。
　　只说金蝉子，在殿中听观音话中意思，似乎她对这事已经有所知晓，只是不肯说出来，却偏要把目标引向自己，可是自己却又想不出其中含义。散会之后，他便找了个机会，一把拉住观音，悄悄问道：“此树究竟有何玄妙，你如果知道了，就该说出来才是；如果不方便说出来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要往我身上推呢？”
　　观音笑道：“这树是你所植，是你心所化，我又怎么能知道？别人自然也不知道，不往你身上推还能往谁身上推呢？”
　　金蝉子说：“你别拿话唬我，依我看来，你必定知道其中关窍，实在不肯说出来也就算了，只怕我等愚钝，十天八天猜不出来，反误了正事。如来可说这是场天大的因缘呢！”
　　观音又笑道：“误不了，误不了。我佛家讲究一个缘字，缘去时追也追赶不上，缘来时躲也躲避不得。你只要以心会心，尽力而为也就是了。我只知我心，又如何知道你心如何呢？”
　　金蝉子待要再问，观音却不再等他，转瞬之间，化做一道祥光，腾空去了。金蝉子无奈，只好回到住处，仍旧结跏趺坐，一念专心，试图领悟禅机。谁知道这次却不似往日，心中只是胡思乱想，久久不能入定。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想到，当年佛祖苦修六年仍不得其所，最后就是在菩提树下顿悟证道的。自己本来想的就是菩提树的事，怎能偏要离开此树胡乱冥想呢？
　　想到这里，他更不怠慢，悄悄起身，走出屋外，直到那棵菩提树下。这时空中无月，只有满天星光闪耀，菩提树上也已祥光褪尽，复归于沉寂。夜色之中，树影婆娑，便和任何一棵普普通通的树木一般无二。
　　金蝉子仰望菩提树，心思渐渐澄明起来，便觉身心渐渐与树合为一体，此身即是一树，此树即是一身，更不见有些许差别。原来三百年来自己心中并没有一时一刻忘了那棵菩提树，也即从来没有离开过佛祖，可是为什么竟会有东、西的差异呢？金蝉子恍然之间似有所悟，心中一喜，再看时，树仍是树，人仍是人，天上星光依旧，四面寂无声音。
　　金蝉子抬头看看星空，见时候已是三更过半。该怎么办呢？现在去见佛祖似乎不是时候，佛祖的房间里又没有一丝灯光，看来也早已睡下。他又忽然想到，早上大殿之中如来明明说过“但有所悟，即来回禀，无论何时何地”，看那话的意思，是分明已经知道自己会在此时此地悟得。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迟疑呢？
　　想到此处，他再不迟疑，急忙迈步返回，直奔如来住处。就在他走到房门口的刹那间，房门忽然大开，只见如来正端坐室中，笑吟吟地望着他。
　　金蝉子急忙上前礼拜：“弟子愚钝，此时方才有所感悟，不敢耽搁，特来向如来回禀。”
　　如来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悟到，故此一直等你过来，你果然不负我所望。你也知道，自我证道以来，弟子万千，共修佛法，共脱轮回，共享极乐。然而世间更有亿万生民，不信因果，不修善业，致入轮回，多受苦难。多年以来，众弟子传播释迦正法，已经渡人无数，然而多在西方。东方世界幅员辽阔，地狭人稠，人民多怀嗔怒，多有杀伐，造下无边罪孽，致入苦海，不得超生。我有佛经三藏，有法一藏，论天；有论一藏，说人；有经一藏，渡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俱是修真之法，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可教恶者向善，可渡亡者升天，可解轮回之苦，可消无妄之灾。我本欲教人传入东土，可惜我释迦门中，俱是天上无名，地上无号，君王不扶，民众不信，若贸然送去，不受重视，救拔不成，反多了谤佛慢法罪业，倒失了我本来意愿。正是难向直中取，却向曲中求。故而我欲你到东方世界，用你凭空造树的心念，造出一个通天彻地的大智者来，令他教化众生，扬名东土，之后再传我真经，方可成功。这乃是一件天大的功德，海大的福缘，不知你可愿意承担此任？”
　　金蝉子闻说，再次俯身礼拜，二目含泪，满是感激，向上回禀道：“弟子自随如来修行以来，已逾三百载，却无尺寸之功，无丝毫进境，自以为福缘浅薄，道行有限，所以不敢妄求重任。此次既蒙如来信任，托此重任，弟子不敢辞劳。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知如来还有什么吩咐。”
　　如来点头：“好，你此次东去，但愿其远，不求其近，只要有人居住的国度，只要那里民风古朴，民心自然，少有欲望杀伐，多有恩爱仁义，就是越远越好。只是要寻一个人烟稀少、山灵水秀之处，隐身潜形，暗中完成此事。无论地上人民，山中鸟兽，水中鱼龙，天上神仙，地下鬼怪，一概不要惊动。若被人知晓，此事必然难成。你可要切记。切记。”
　　金蝉子再拜回答：“弟子记住了。”
　　这时，如来舒长臂，直到金蝉子头上，手摩金蝉子头顶，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事若成，乃是无上的功果，将有万千民众得渡，有万千恶鬼超生，彼时东土永传你业，天上地下扬名，非止超升等觉菩萨有望，便是成佛做祖亦有可能。此事如此重要，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随意分心。切记！切记！”
　　金蝉子再拜回答：“弟子记住了。”又问，“不知弟子何时起身？要多长期限完成此业？”
　　如来答道：“事情大抵如此，既然决定，就是宜早不宜迟。你明日清晨即可起身，也不必前来辞别。我给你百日期限，只要这智者出生，即刻回来报我，之后我自有安排。此去山高路远，切不可流连山水，亦不可留恋红尘，只要早去早回，免得误我传经大事。”
　　金蝉子再次礼拜，退出室外，回到住处。次日清晨，天光刚亮，便趁早起床，早早动身，驾起祥云，直奔东土而去。
　　金蝉子自幼跟随如来修行，三百年来很少暂离，这次受命出来，不由得心中激荡，踌躇满志，顿觉眼前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心情一好，脚下祥云也驾得快，一路上佳景无心赏玩，不过三五日时间，已过了西牛驾州地界，眼前乃是一片茫茫大海。他记起如来吩咐，只求其远，不求其近，若在此处停留，恐难当如来心意，于是略一迟疑，便再次腾云，飞渡大海。
　　这样又过了两三日工夫，越过大海，来到了南赡部州地界。金蝉子按落云头，显化身形，白日里混迹于市井之间，夜晚则借宿于山寺之内，暗中查看此处人等的根境。就这样游了八九日，但见人人追名逐利，个个多贪少慈，更无一个心清志高之人，更遑论会有人通达智慧，想想生前身后之事。金蝉子见此情景，知道若真有一个至灵至圣之人，在此间也不会为世人所容，要想安身立命都难，又何谈渡化世人呢？想到此处，即刻恢复原形，再次驾起祥云，直向东行。
　　这样又过了两三天，飞过了南赡部州，又是一片茫茫大海。金蝉子更不迟疑，径直飞过大海，来到东胜神州地界，按落云头，显化身形，到世间查看，但见此间之人倒也心爽气平，敬天礼地，慈心不杀，民风淳正，只是人们多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更不知安乐窝中尽是地狱之门，平和天地终难长久于世。见此情景，金蝉子不由得暗自叹息。想当初接受任务时只道是举手之劳，便可成功，从此纵不能成佛做祖，至少也可与观音平起平坐，更没有想到世间之人，或无欲，或有欲，皆是愚痴之极，要想成此功业，真是谈何容易？
　　就这样在世间巡行了几日，金蝉子仍然一无所获，索性离开城镇乡村，直向山间海岸无人处行走，欲暂寻一处山洞海崖，权且栖身，同时思考下一步的打算。
　　就这样又走了八九日，却见足之所行，目之所视，多是穷山恶水，竟无一处中意。金蝉子更加烦闷，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日清晨，他正行走山海之间，转过一道山崖，猛然抬头观看，不由得心头为之一震。原来，此时红日初升，晨雾散尽，大海之中竟隐隐显出一座山来。那山奇峰罗列，气势巍峨，恰如一条巨龙蜿蜒，至此回首昂头，远远望去，自有一番不凡气象。
　　金蝉子自幼跟随如来修行，亦自有不凡的修为，当下开法眼遥观，见这山众峰高耸，丹崖重叠，怪石林立，更兼有翠松古柏，茂林修竹，鲜花吐艳，野草芬芳，自是一番神奇景色，果然不乏造化之功。更奇的是，这山间有一条古涧，涧中凤鸣麟舞，野鹿仙禽，无一处不显出它的不凡之处。金蝉子一见之下，心中暗喜，当即起在空中，纵目观看，知此山是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乃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好去处，故而才如此清灵秀逸。更妙的是，此山独在海中，恰无人口居住，距陆地却也不过二三十里路程，正合如来之意。
　　金蝉子心中欢喜，更不迟疑，当下纵起云头，转瞬间已达仙山山顶，纵目四下观看，但见山间芳草密布，林木丛生，草间鲜花绽放，林中野果鲜明，不由得由衷赞叹：“好一座花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