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经忘形巨蝎逞凶，盗油惧罪黄鼠逃亡

　　 灵鹫山中，雷音寺内，一派庄严肃穆，富丽堂皇。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宝刹，黄金壁上，照出金光万道；琉琉瓦上，映出瑞彩千条。到处都是祥云缭绕，香雾纷纷。外有鸾凤合鸣，声音清越动耳；内有铙鼓齐奏，动人心魂。果然是西天圣境，极乐乾坤。
　　此时，如来佛祖正端坐莲台，眉放毫光，遍照大雄宝殿，众菩萨、罗汉、出家四众全都端然肃立，听如来开狮子口，演说三乘妙法。一段说罢，但见天乐齐奏，天鼓齐鸣，天花乱坠，天香缭绕。大殿之上顿时祥光照耀，仙雾缥缈，鲜花满空，纷纷坠落。听经四众见此殊妙景象，无不仰视如来，交口称赞。无不心思清净，发心皈依。
　　如来扫视了一眼听经四众，知道座下的都是累劫修行的弟子，所以才有这样的福缘在此听讲。同样，也正因为累劫修行，所以才有这样的慧根，听得懂这样深奥微妙的法门。
　　只可惜……
　　如来在心底里暗自感叹了一下，这世界如此之大，四大部洲又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机缘？又有多少人正生活在苦难的火海之中等待救拔？
　　想到这里，如来心头升起无限的慈悲，正欲开口再讲，无意中眼光向下一捺，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座前的桌案下面悄悄露出半个身子来。这个身子颜色金黄，披着坚甲，八只长脚，一对鳌足，后面还拖着一根长尾——原来是琵琶大小的一只蝎子。蝎子倒是并不少见，不过灵山圣境这种毒虫却从来没有，也不知它是怎么躲得过护法金刚和护法天神的眼睛，偷偷混进寺内的。而且它还能够躲在如来面前听经，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机缘。只是它自己也没想到，听到极致时，竟然如醉如痴，得意忘形，忘记了自身的所在，居然不由自主地现出身来。
　　如来见它全身放松，肢体分散，全无一点儿戒备，不由得微微一笑，口中说道：“我有千万信众，都是有道的大菩萨、大罗汉，你这畜生有何德能，不期却被你坐了首位。既然坐了首位，就该悄然隐形，免得你这多足之躯扰了众意，怎么又敢现出身来，还不快快离去！”说着，顺手便推了那蝎子一下。
　　那蝎子正在得意忘形之中，被如来一推，猛然惊醒。偏偏它又是个母蝎子，忽见自身暴露于众，见众圣个个目光如炬，都在一旁盯着它看，不由得又羞又怒，又惊又慌，忙乱之中不及细想，本能地把尾巴一转，便在如来左手中指上猛扎了一下，随后转身就逃，转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寺中大众谁也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无不大惊，纷纷上前请问如来。
　　如来举起左手，只见虽是片刻之间，那中指却早已红肿起来，竟有其他手指两个粗细。
　　如来笑道：“想不到这畜生的倒马毒竟有如此厉害，到这时还是疼痛难忍。自我证道以来，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伤害。看来还是我过去累劫修行之时，心中余毒未尽，所以才有被此毒物伤身之难。但得心中无我，又怎么可能被它所伤呢？”话音未落，众圣再看，恍惚之间，那根手指早已恢复如初。人们无不交口赞叹！
　　这时，听经众圣中有人上前问话：“启问如来，那畜生胆敢伤害如来，真是罪大恶极，不知要如何发落？”众人看时，却是常伴如来左右的弟子金蝉子，此时，他已是一个容貌英俊、仪表堂堂的七尺男儿。
　　如来看了金蝉子一眼，微微点头，道：“它既然能够躲过护法金刚的耳目，到我面前听法，可见机缘不小。它要来听，就由它听去；它要螫我，也由它螫去。一切皆有定数，并不由人所定。凡所有相，皆是虚枉，又何必非要发落不可呢？”
　　金蝉子似懂非懂，又问：“那么就这么由它去了？”
　　如来笑道：“你若不问，自然也就由它去了。不过既然你问了，便是合该那畜生有此一劫。或是或非，或擒或逃，或生或死，全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便命八大金刚：“可速去擒它回来予以惩治，以免再生祸端。不过切记，此次万万不可伤了它性命。”
　　金刚领命，驾云去了。
　　金蝉子看着金刚离去的背景，心中疑惑重重，可是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退回本位，垂手而立。他一扭头，一眼看见身边的观世音菩萨，心中一动，便悄悄问道：“菩萨，这畜生如此厉害，连如来被螫了都疼痛难忍，那八大金刚又怎么能擒得住呢？”
　　观音笑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来的意思？若是如来想收服那畜生，它又怎么可能跑得掉呢？如今它既然跑掉了，自然就是如来暂时还不想收服于它。如今因你所求，派了金刚前去，也只有看它的造化了。如果被金刚捉住，便会重新带到我佛座下，每日听经悟道，终究会得个正果金身；如果逞强反抗，起了伤人之心，那也是它自作自受，就算是我佛有慈悲之心，也救它不得了。”
　　金蝉子听了这话，不由得连连点头称是，只怨自己愚钝，怎么竟没有想到这层；又怨观音，怎么不偷偷地提醒自己一下，也免得自己开口露怯。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金刚回来禀报，说那蝎子逞强反抗，已经螫伤了两个金刚，金刚待要做法将它打杀，又因有如来吩咐，不许伤它性命，故而不敢施大法力，正不知如何是好，故而回来请示。
　　如来闻听，面带忧色，转问殿中众圣：“你们看这事该如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来真意，全都鸦雀无声，不敢率先回答。
　　金蝉子想起刚才观音所说，自觉已经悟到了如来本意；又见无人应声，便上前合掌，回禀如来：“既然那畜生屡次伤人，如果留它在世上，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灾祸。这并不是我释门不讲慈悲，乃是它自取灭亡。所以弟子认为，应该杜绝后患，将其彻底剿灭。弟子不才，愿意请如来法旨，前往协助金刚，擒拿此怪。”
　　如来看了金蝉子一眼，不动声色，转问观音：“你有何意见？”
　　观音施礼做答：“依弟子愚见，那怪倚仗倒马毒恣意伤人，恐怕金蝉师弟前往亦难以降伏。它既然逃出灵山，便是合该不死；它既然再次为虐，便是自取灭亡。这只是迟早的事情，时候一到，自有降它之人，却未必急于一时。”
　　如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便命金刚：“你等可以暂且回来，饶它去吧！”
　　金刚领命，向如来做礼，辞别而去。
　　金蝉子见状，知道自己又错会了如来的意思，心中闷闷不乐，只在心底里暗暗埋怨，悄悄地质问观音：“你怎么偏偏和我作对？刚才你明明和我说‘如果它逞强反抗，起了伤人之心，就是它自作自受’，该它死亡。怎么如来问起你，你却又不那么说了？况且一个蝎子精又有什么本事，凭什么我就擒它不得？”
　　观音见他急了，却不和他争论，只是微笑不语，又将头轻轻摇了几摇。
　　正说话间，忽见殿中灯光急促地闪动几下，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间暗淡下去了。殿中四众全都面面相觑，低声惊呼，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全都把目光投到如来身上。
　　如来将佛眼遥观，早已知晓根底，忍不住摇头笑道：“想不到小小的老鼠竟然也敢在灵山做怪，偷我清油，致使灯光昏暗。如若不惩戒于它，恐怕日后又生事端。”
　　金蝉子正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见如来忽然说出狠话来，生怕别人抢了功劳，急忙再次出班请命：“弟子不才，愿请如来法旨，前去擒拿此怪！”他急迫之中，连施礼都忘了。
　　如来看了看他，眼中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心勇猛精进，这固然是好事。但是我却恐你一时失手，伤了那老鼠的性命，有违我佛家好生之意。它在灵山脚下修行多年，着实不易，岂能因此小过便丢了性命。所以我要人将它辖押在彼处，继续修行，将来自有用处。你是我护法弟子，亦不能暂离左右，这件事情还是要别人去做才好。”说着便问殿中众圣，“哪一位的道场距黄风山较近？也好前去收服，顺便替我看管于它，免得它再生事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没有谁的道场在黄风山附近的。
　　金蝉子见状，正要再次请命，忽见观音开口禀道：“弟子记得，在黄风山南千里之处有一座小须弥山，是灵吉菩萨的道场，虽说稍远了些，但毕竟都在东方，看管这怪也算方便。除此之外，再没有更近的仙圣了。”
　　如来点头称是：“也好。”便命观音，“你便前去传我法旨，命他收服此怪，好生看管，叫它悔过自新，修心养性，只是切不可伤了它性命。”
　　观音领旨，转身刚要出殿，如来又急忙唤住：“且慢。那貂鼠在灵山脚下修行多年，法力非凡，灵吉菩萨纵能相敌，却不知道它还修成一样本事，唤作‘三昧神风’，那风非比凡风，吹人即死，仙圣亦难免伤身。待我传你两样宝物，送与灵吉，方才稳妥。”便命阿傩、伽叶，取来一粒定风丹，一根降龙宝杖来，交与观音。观音收起宝物，驾云而去。
　　法会散后，金蝉子回到住处，心中闷闷不乐，回想起当初自己拜在如来门下修行，还只是个刚满七岁的孩子，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却仍然难解佛法真意，难测如来本心，如此下去，还不如何时方能修成正果。如果只是这样一年年过去，没有机会外出，也就没有功果，再过三百年恐怕也还是这样，岂不是枉费了这许多功夫？这样越想心中越是烦闷，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索性悄悄爬起来，溜出屋外，肃立庭中。
　　金蝉子仰天观看，但只见天空深邃，天幕低垂，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点点闪闪，如同无数只眼睛凝望着他，似乎要洞透他的内心深处，一览无余。金蝉子望着天空，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如来在菩提树下，就是夜观明星时方才证道的，既然佛家讲究机缘，此时此地，更无他人，何不去找如来问问前程，也免得整日受这些无明苦恼。想到此处，他更不迟疑，悄悄转过后殿，直奔如来住处，心里更没有一丝一毫杂念，更没想到这时候去打扰如来是否应该。
　　夜色虽然昏暗，但房中仍有长明灯点亮，金蝉子走到门口，头脑忽然清醒过来，觉得此时前去毕竟有些不妥。欲要转身回去，又有些不舍。正犹豫间，却见房门忽然大开，只见如来端坐宝中，衣着整齐，二目如炬，直穿过房门，凝视着站在门口的他。
　　见此情景，金蝉子急忙抢步上前，拜倒在如来面前，口中说道：“弟子愚钝，有一事不明，特来向如来请教。”
　　如来微微颔首：“我都知道了，一切自有定数，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不要问了。”
　　金蝉子闻听，满腹委屈喷薄而出，再次礼拜如来，抬起头时已经满眼是泪：“弟子自跟随如来修行以来，历经三百余载，每日勇猛精进，丝毫不敢懈怠。如今却有诸多疑惑，如来不准弟子发问，全都憋在心里，弟子今后又怎能安心修行呢？”
　　如来叹道：“也罢！你天资聪颖，进取心有余，退让心不足，故有今日之惑。我且问你，近日来灵山圣境屡有妖邪为怪，你可知有何预兆？”
　　金蝉子回答：“弟子不知。”
　　“这就是了，连我灵山圣境都难免有妖邪做乱，又何况人间呢？只要一心清净，苦海中亦有舟楫可渡；如若一心不净，纵只有方寸之隔亦终难到达彼岸。今天你且回去，明日便见分晓。”
　　金蝉子不敢再问，只好再拜如来，退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