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谷(十六)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20 20:32:11 字数:4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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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暖和了起来,长途汽车站一带又是一片泥泞。春天到来的时候长途汽车站一带总是人挤人,从乡下到城里做工的人们背着肮脏的行李,扛着各种长长短短的工具,他们的样子总是十分的疲惫,他们总是横躺竖卧地占据了长途汽车站前边那些漆了绿油漆的长条椅子。
米谷和小年轻的日子像流水一样过下去,这流水一样的日子不会因为小年轻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厉害而停顿下来。小年轻现在是隔几天就要抽一次风,每抽一次风,小年轻的人就会变得更加瘦削,更加虚弱,而小年轻的两只眼却是亮的,奇异的亮,像儿童的眼睛。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米谷对小年轻说“面肥要替你去卖羊肉串去了。”
小年轻嘴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米谷又对小年轻说:“长头和狗屎在你娘那边。”
小年轻嘴里还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也出去了,我要帮着面肥卖羊肉串。”米谷出去了,把灸床子推了出去。
小年轻的嘴里还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米谷出去了,面肥在外边接过米谷推出来的小车。
小年轻在屋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天快到晚上的时候,米谷又会对小年轻说:“面肥要替你去卖羊肉串了。”
小年轻嘴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米谷又对小年轻说:“长头和狗屎在你娘那边。”
小年轻嘴里还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也要出去了,我要出去帮面肥的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米谷出去了,把灸床推了出去。
小年轻的嘴里还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米谷出去了,面肥在外边把车子用力推了出去。
小年轻在屋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米谷从家里出去的时候会把一个装饮料的那种大塑料筒子做的饭盒挂在小年轻的脖子上,那个塑料瓶子被剪掉了半个,瓶子里放着米饭和一些莱还有一些莱汤,小年轻想吃的时候只要把它拿起来就是,塑料瓶子上还拴了一个塑料勺子。即使这样,小年轻还总是把饭吃得到处都是。米谷出去和面肥卖羊肉串的时候小年轻就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长头和狗屎在小年轻的爹娘那里。米谷现在的日子好像又平静了下来,她现在和面肥总是卖肉串卖到很晚,然后回来再收拾小年轻,把塑料瓶子从小年轻的脖子上取下来,替他把手和脸擦干净了,然后再和面肥两个人把小年轻弄上床。现在小年轻的屋子显得更小了,因为米谷又在大床的旁边加了一张小床,小年轻现在就睡在小床上,她和面肥睡大床。面肥和米谷住到一起来是不久前的事。长途汽车站一带认识米谷和小年轻的人都没说什么,因为认识米谷和小年轻的人都是住在长途站这一带的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谁和谁住在一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小年轻已经成了那样。他们在心里都觉得这样反而好,小年轻既然已经成了废人,米谷又需要人帮忙。小年轻的爹娘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小年轻的娘那天一把一把抹着眼泪对面肥和米谷说“你们只要给小年轻一口饭吃就行。”
“看您说的是什么话?”面肥站在那里说。
“你们晚上不要让他冻着就行。”小年轻的娘说。
“看您说的是什么话?”面肥还是这句话。
“趁着年轻,你们也生一个你们俩的孩子。”小年轻的娘试试探探地说。
面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看站在一边的米谷。
站在一旁的米谷看看面肥,又看看小年轻的娘,泪水就流了下来。
面肥在一旁又说了话,面肥说小年轻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还要什么孩子?我没怎么费劲儿就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我不愿再费劲去生孩子,也许,哪天福官还会回来,到时候我就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够了,我不想再要我们的孩子。面肥对米谷说也许哪天小年轻又会说话了,又会做事了,到时候他面肥就该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你做什么事?”米谷问面肥。
面肥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面肥的理想是去南方打工。
“反正我现在也满足了,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长头,一个就叫狗屎。”
面肥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他想让米谷开心,他把这个笑话慢慢讲给米谷听:
“一个人要进城去找事做了,这个人的老子对这个人说,儿啊,你记住,出门在外坐火车要坐慢车,千万不要坐快车。这个人说:爹啊,我记住了。这个人的老子又对这个人说:儿啊,你记住,出门在外找媳妇一定要找个离过婚的,千万不要找姑娘。这个人对他爹说:爹啊,我记住了。这个人的爹又问这个人了,说儿呀,爹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你要是真记在了心里你怎么不问个为什么?这个人就笑了,说爹呀,你这话都对我哥说过好多次了,你对我大哥说过,你对我二哥说过,你对我三哥也说过,现在轮到我了,你要儿坐慢车,不让儿坐快车,是因为坐慢车钱花得少,坐的时间倒比坐快车还要长,不吃亏。你要儿娶媳妇娶结过婚的,也是因为钱花得少,还不用费多大劲就已经有儿了,不吃亏。爹呀,儿知道了。儿知道了出门在外做人首先就是要不吃亏。”
面肥把这个故事讲完,他问米谷为什么不笑。
米谷是一脸的苦笑,她回头看看坐在那里的小年轻,小年轻的眼睛亮亮的,现在的小年轻,浑身上下好像只有眼睛会说话,让人看着心疼。小年轻现在身上和脸上到处都是伤,都是发病的时候摔的,只要是一发病,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小年轻都会一下子重重摔倒,那一刹间,小年轻就好像是给电击了一下,浑身抖一下,然后是抽搐,然后是口吐白沫儿,然后是一头从他的轮椅上栽下来,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长途汽车站一带的人们倒是听不到小年轻重重摔倒的声音,他们常常能够听到的是米谷的尖叫,人们就会说:
“唉,可怜的小年轻又抽风了!”
“唉,可怜的小年轻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53
这天,又有人尖叫着从小饭店后边跑过来了:“米谷,米谷,米谷。”
米谷正在那里卖羊肉串,她停下了手,看着朝她跑来的人:“出什么事了?”
这个人弯下腰大口大口喘着气:“你快去看看吧,小年轻又抽风了。”
米谷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那里。
“他咬了舌头没有?”米谷忙问这个人。
这个人说小年轻这回是掉到河里了。
“他怎么会掉河里了?”米谷马上甩了围裙,已经开始朝河那边走了,米谷说他好好的怎么会掉到河里?
这个人也说不清小年轻怎么会掉在了小饭店后边的河里,但有人说是小年轻怕是不想活了,有人说小年轻虽然是那个样子但他心里还明白,他是不想活了,他活着是太痛苦了。那条河,已经没多少水了,有水也是臭水,很臭很臭的臭水。米谷很快来到了小饭店后边,她远远就看见小年轻了,小年轻的沙发轮椅倒在了一边,人却在河里,头扎在水里。米谷尖利地叫着,扬着胳膊朝小年轻跑过去,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围在了那里,但这些人只是看,却没有人敢动手把小年轻从河里弄起来,虽然那河水只能埋住人们的脚而,虽然那河水已经很浅了。
米谷把小年轻从河里抱了起来,小年轻满脸满身都是污泥,小年轻已经喝了不少水,但他居然没有被水呛死。米谷拍着他,叫着他,看他终于痛苦地喘过气来。这时候,面肥也从小饭店那边跑了过来,他已经找来了一辆平板车,人们看着小年轻被米谷和面肥弄上了车,面肥蹬着平板车子,一条腿的小年轻就躺在车上,小年轻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好像连生命都没有了,那条失去了一条腿的裤管瘪瘪的让人看了心酸。米谷推着小年轻的轮椅跟在车后面,小年轻的轮椅所到之处都是水印子,沿路的人们都看到了小年轻那张比死人都难看的脸。
“小年轻是不是死了?”人们小声对人们说。
“小年轻真还不如死了好。”人们小声对人们说。
“可怜的小年轻。”人们说。
“其实是米谷可怜。”人们说。
“米谷你想开点儿。”人们都对米谷这样说。
米谷什么也没说,她木木地推着小年轻的轮椅紧跟在面肥的平板车后边。
过了不一会儿,人们又看到了米谷,人们再看到米谷的时候,忍不住都吃了一惊。米谷是在饭店后边的那条河边爬着,人们看到她了,人们又马上围拢了过来,人们看到米谷把自己的脸一次一次埋在发臭的河水里,河水虽然不深,但也可以把她的脸埋住了,人们看到米谷一次次把自己的脸埋进水里,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人们看到米谷的脸给河水呛得像张白纸。
“啊呀米谷,你干什么呢?”有人问她了。
米谷没有回答,她的脸继续在水里埋着。
“米谷,米谷,你那是干什么呢?”又有人问她。
米谷把脸从水里抬起了一下,脸上不知是水还是眼泪,她又把脸埋到水里了。
“米谷,米谷。”有人想把她从河边拉起来。
但米谷还是把自己的脸固执地扎在水里,只有当她在水里再也憋不住给呛了一下之后,才把脸从水里抬起来,但她马上又把脸扎在了水里。人们不知道米谷出了什么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为什么把脸埋在河水里?这样会把人呛坏的,有人跑着去把面肥找了来。
面肥扬着胳膊跑下河边的坡,把米谷从河边拉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米谷的眼里流下了泪水。
“小年轻呀小年轻,他是不想活了。”米谷说。
“小年轻已经没事了。”面肥对米谷说。
“小年轻呀小年轻,他是不想活了。”米谷坐在了河边,身上都是水。
“你干什么呢?”面肥在米谷身边蹲了下来。
“我不干什么。”米谷说。
“你怎么这么傻?”面肥说。
“我不干什么。”米谷说她想知道小年轻给水呛得有多么难受。
这天,又有人尖叫着朝米谷跑过来了,跑过来的人是改花。
“米谷姐,米谷姐,米谷姐。”
米谷正在收拾地上的一大堆破烂儿,她把一个盒子里的棉花一点一点揪出来。
“你慢点儿说,什么事?”
改花大口大口地喘气:“小年轻又抽风了。”
米谷把手里的破烂儿放下了:“他咬了舌头没有?”
改花用两只手比划着:“他这回是摔到火炉子上了。”
改花说小年轻这回是摔倒在刘蓖麻煮猪头的炉子上了。
“人给烫坏了没有?”米谷的脸色已经变了。
改花说不知道。
“火炉子倒了没有?”米谷已经站不稳了:“煮猪头的锅翻了没有?”
米谷的两只脚已经连一点点气力都没有了,浑身也软得没有一点点力气了,以前她会飞跑着过去,以前她会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小年轻的身边,现在她连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像有人已经在她的腿上拴了一根绳子,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她还是走出了院子,往南走,又往西走,她看到刘蓖麻的猪头肉摊子了,那边有一个很高的铁烟囱,那边有一个棚子,那边围了一大堆人,米谷忽然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了下来,眼泪却成串成串地从她的脸上落了下来。有人从那边跑了过来,把米谷搀了起来,是面肥,面肥也是满脸惊慌。
这天早上,又有人在小饭店西边的菜市场找到了米谷。米谷这时候正在菜市场里买菜,她想买些新鲜的粽子叶,她准备给长头和狗屎包些粽子吃,快要过端午节了,这时候天还很早,许多人还在被窝里睡觉,菜市场里也没有多少人,找她的人是面肥,面肥穿着短裤和背心,脚上是拖鞋,他刚刚还在睡觉,他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满脸惊慌。
“米谷,米谷,小年轻他……”
面肥用一只手把米谷扶稳了,他要米谷站稳。他要米谷不要怕。
“这一次可坏了……”
面肥把另一只手朝米谷伸过来,他把这只手张开来,他要米谷看他手里的东西,这只手里是一小块鲜红鲜红的肉,米谷马上明白过来那是小年轻的舌头!紧接着,是面肥不顾一切地大叫了起来,他的叫声惊动了整个菜市场,人们都朝这边围过来。
“米谷,米谷,米谷!”
“米谷!米谷!”
“米谷!”
米谷还是又醒了过来,她长舒了一口气醒过来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篮子里的菜洒了一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谁劝她她都好像没有听到。米谷现在好像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段木头,这块木头上惟一活着的是她的眼睛,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流过鼻子,再流过嘴唇,再流到下巴颏儿,然后滴落在她的衣服上。然后,眼泪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流过鼻子,再流过嘴唇,再流到下巴颏儿,然后再滴落在她的衣服上。然后,眼泪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流过鼻子,再流过嘴唇,再流到下巴颏儿,然后再滴落到她的衣服上。
“我不能再让你受罪了。”
米谷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从地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