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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谷(完本)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20 20:46:11      字数:4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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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谷两眼红红的去了长途汽车站旁边的光明医院,光明医院里的大夫们正在分桃子,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车,其中一辆车上装了满满一车平谷的大桃子,那是些奇大的桃子,每个差不多都有碗口大,桃子的香味儿飘得到处都是。米谷进了医院大门,又进了医院正面那个楼,往左拐,又往右拐,就是外科门诊室了,米谷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她站在外边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终于推开了外科门诊的门,进去,然后就把门从里边关住了,关了还不说还插了一下,插了一下还不说,米谷还把那把椅子拉了过来堵在了门上,米谷的突然出现把那个尖尖脸细细眉毛名叫白一大的大夫吓了一跳。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白大夫的桌子后边放了好几盒月饼,月饼的盒子很好看。白大夫马上就想起了米谷是谁,但他不知道米谷要做什么。白大夫看着米谷,两个手指在桌子上敲,先是两个手指轮着敲,然后是两个指头并在一起敲,最后是五个手指并在了一起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要干什么?”白大夫说,他想不出米谷要做什么。
  “我要大夫你可怜可怜小年轻。”米谷说。
  白大夫想不起谁是小年轻。
  “谁是小年轻?”白大夫说。
  “就是那个没了一条腿的人,就是那个活不如死的李平安。”
  米谷说李平安就是小年轻,小年轻就是自己的男人。
  “你要我怎么可怜他?”白大夫想了想,还是不知道米谷是什么意思。
  米谷忽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她说小年轻已经没了半截儿舌头,又没了一条腿,而且整天整天在抽风,而且整天整天在受罪,而且整天整天活不如死,而且整天整天不认识长头和狗屎,而且整天整天把屎和尿都拉在裤子里,而且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而且……米谷的述说很快就变成了尖锐的哭声,但她已经哭不出眼泪。白大夫听着,手又开始在桌子上敲击,一开始是用两个手指轮着敲,然后是两个手指并在一起敲,再然后是两个手轮着在桌上敲,最后,这个姓白的大夫的两只手同时停了下来,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大夫你要可怜可怜他。”米谷说。
  “问题是他不可能再做手术。”白大夫说。
  “大夫你可怜可怜他吧!”米谷说。
  “问题是他抽风是他脑子里的事,而且他不可能治好了。”
  “大夫你可怜可怜他。”米谷还是这句话。
  “再说他的舌头已经没办法接起来了,已经坏死了。”
  白大夫说那一小片儿坏死的舌头连猫儿都不会吃,都臭了。
  “大夫你可怜可怜他吧。”米谷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你让我怎么可怜他?你就是去了北京也没法治了。”白大夫说。
  “你就发发善心吧。”米谷的话变了,她要白大夫发发善心。
  白大夫就更不明白米谷要让自己发什么善心了,他指指自己的腿,又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自己的胸口,他不明白米谷要自己怎么发发善心?米谷这时候把拿在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白大夫的桌子上,白大夫看清楚了,是钱,是一卷钱,白大夫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米谷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发发善心别让小年轻再活受罪,你有什么针给他打一针好了。”
  米谷已经在地上跪了下来,眼泪打湿了地面。
  “不行,不行!”
  白大夫马上明白米谷是什么意思了,白大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说这可是犯罪的事情,他说这可是正经医院,医院是要人活着,不是要人死,要是医院让人死,医院就该挂阎王殿的牌子了。不行不行,白大夫摆摆手,又说他明白小年轻现在是活不如死,他明白小年轻活着是可怜,但他更明白自己是医生,医生是要人活的,如果医生是让人死那还和刽子手有什么两样?白大夫已经站了过来,他想把米谷从地上拉起来。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站在那里想了想,他开始同情起米谷来了,他把声音放低了,语调也柔和了起来。他说他在心里也同意米谷的想法,人有时候活着要比死痛苦一万倍,也许一万倍都不止,但他实在是帮不上这个忙。白大夫开始搓他的手,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两只手快速地上下搓。他想起来了。他说这么办吧,你不如去找小诊所里的民间大夫,他们那里又没有太平房,人死了打发了就是了,这里是医院,人死了都要在太平房里停一停,也许警察就会来了,而且,这里还不能让你白停,就像住旅店一样是要出钱的,旅店的一张床要收五十多,太平间里的那张床倒要收一百。因为什么?因为死人要比活人尊贵,因为死人只能躺这么最后一回了。
  “你可以去找刘大夫,让刘大夫帮帮你。”白大夫对米谷说,让她去找长途汽车站旁边的那个刘大夫。
  米谷看定了白大夫,又说:“你可怜可怜小年轻,让他少受些罪,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大夫看定了米谷,他明白米谷说的话了,他的心动摇了。
  “那么你晚上到我这里来。”
  “你可怜可怜小年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米谷说她不能眼看着小年轻再活受罪了。
  这个白大夫这时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个时候就很好,外面正在忙着分桃子,这时候也没什么病人,里边门又插着。他让米谷站起身,他让米谷随着他到了里边屋子的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去。他把白布帘子拉了拉,但他突然又停了下来,他坐了下来,他用自己的手摸摸米谷的手。
  “算了,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缺德?”白大夫看着米谷说。
  “我要是这么做了别人是不是会说我和你合谋害死小年轻?”白大夫说。
  “我不能这么傻,要做这种事以后再做吧。”白大夫又说。
  “算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做这种事。”白大夫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白大夫又把那道白布帘儿拉开了,他对米谷说他虽然不愿在这种时候做那种事,但他依然可以帮米谷的忙,那就是他可以给米谷提供一支针剂和一个针管,至于米谷让什么人来给小年轻注射那是她自己的事,白大夫说他可以保证他提供的针剂可以让小年轻毫无痛苦地死去,因为小年轻实在是太可怜太苦难了。“有时候,结束苦难的最好办法就是死亡。”白大夫要米谷下午来取他答应给米谷的针剂和针管,白大夫要米谷保证不对任何人说他给过她针剂和针管。
  “你就是说了,我也会说没这种事。”白大夫对米谷说。
  “我不会说。”米谷说。
  “你就是说了,我也会说根本就没这回事!”白大夫把椅子从门口拉开,把门打开了。
  “你先走吧。”白大夫对米谷说。
  55
  这天,米谷给小年轻洗了澡,她把小年轻的衣服从外到里一件一件都脱光了,家里没有那么大的盆子,她只好用热毛巾一点一点给小年轻把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擦干净了,她还给小年轻洗了头,她还给小年轻剪了指甲,她给小年轻擦那条断腿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她给小年轻擦完澡,又把衣服重新给小年轻穿了起来,她把小年轻穿过的旧衣服都放在了一边,她把给小年轻新买的衣服从里到外穿了起来。弄好了这一切,米谷让小年轻靠着墙坐在了床上,她把买来的好吃的都摆在了小年轻的面前。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这是猪头肉,这是薰猪皮,这是茶蛋,这是花生米,这是莲花豆,这是一条鱼,而且是鲤鱼,这是你爱吃的鱼子头,你最爱吃鱼头上的舌头和脸蛋儿上的那两片肉,这里还有你爱吃的鸡爪子,这里还有果子,快过八月十五了,这是酒,这都是你爱吃的东西,你就吃吧。这白酒是三块钱一斤的好白酒,你以前不舍得喝这么好的酒,你现在喝吧,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再看看我,看看我今天上边穿的是什么?是你最喜欢看的这件衣服,这还是你给我在刘老大那里买的,一共花了三十多块钱,你看看我下边穿的什么?是你说过最最好看的裤子,你看看我脚上穿的什么?是你给我买的一根带儿皮鞋,我又在上边打了油,你看它现在有多么亮,和新的一样。你再看看我手上戴的
  是什么?你看看这个镯子,虽然不是玉,但和玉的一模一样,谁也不会相信它是塑料的,这镯子要比梅姐戴的那只还要好看。这都是你给我的,这都是你喜欢的。我把它们都穿在身上就是为了让你看了高兴。”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看看你的裤子,是我给你刚买的,你最喜欢军裤,我就给你买条军裤穿,你看看你的上衣,你对面肥说过夹克衫穿在身上最最神气,这也是我刚刚给你买的,你再看看你的鞋,这是真正的皮鞋,你以前穿的皮鞋都是假的,下雨天穿出去就再也穿不回来,因为什么?因为那鞋是用厚纸片做的,你看看你的袜子,也是新的,你看看你的手套,也是新的。我把它们都给你穿在身上就是为了让你高兴。”
  米谷对小年轻说话的时候,小年轻一直在那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米谷不知道小年轻听懂了自己说的话没有,可泪水已经从米谷的眼里流了下来。她把那三块钱的酒倒在一个小杯子里,她把酒送到小年轻的嘴跟前,小年轻却没有喝的意思,小年轻把头摇了又摇,眼睛奇异的亮,米谷对小年轻说你不想喝就别喝,我替你喝了这杯酒,你平时想喝酒我总是不让你多喝,我今天就替你喝三杯酒。米谷替小年轻喝了三杯酒,是一杯接着一杯,是眼泪和酒一起喝。小年轻看着米谷,嘴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米谷给小年轻夹起一片猪头肉,这是一片猪耳朵,这是小年轻最最喜爱吃的部位。米谷给小年轻夹起一块鱼肉,是鱼肚子那里的肉,这也是小年轻最爱吃的部位。米谷又给小年轻剥了一颗茶蛋,她把蛋黄拿给小年轻,小年轻最喜欢吃茶蛋的蛋黄了。米谷把每一样东西和着眼泪喂给小年轻的时候,小年轻只会“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小年轻的眼睛奇异的亮。
  这时候,面肥已经被米谷打发了出去,改花领着长头和狗屎在小饭店那边玩儿。米谷把门关了,不但把门关了,她还把门从里边插了,她不但把门插了,还把窗帘儿也拉上了,那个白大夫已经教给了她,告诉她怎么把那药水打到小年轻的血管里边去。她现在这么做了,原来做这种事并不难,只是米谷的眼泪把她自己的眼睛模糊了,米谷的泪水不但把她自己的眼睛模糊了,米谷的泪水还流了米谷满脸,她把泪水都擦到了手背上,她把针头扎到小年轻的皮肤里去的时候,小年轻突然“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地叫了起来。
  “小年轻,小年轻。”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一会儿就会好受了。”
  “小年轻,小年轻。”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一会就再也不会受罪了。”
  “小年轻,小年轻。”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以后再也不会咬自己的舌头了。”
  “小年轻,小年轻。”
  米谷对小年轻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摔到火炉子上了。”
  “小年轻,小年轻。”
  米谷对小年轻说:“我不能跟你一块走是因为我还要拉扯咱们的孩子,还有福官。”
  米谷的手抖得十分厉害,但米谷还是把那一针管药水打进了小年轻的血管里边,小年轻的胳膊现在是要多瘦就有多瘦,小年轻的血管儿现在一根一根几乎都露在外边。那个白大夫说得对——他对米谷说:“你怕他疼才不敢把针管扎进去,他又不懂得疼,你还怕扎不进去?”
  米谷把针管扎到小年轻的血管里去了,她的手都湿了,手上都是泪水,她用了很大的劲儿。
  住在长途站一带的人们又听到了米谷猛然爆发的哭声。
  “唉,可怜的小年轻又犯病了。”
  人们对人们说。
  56
  米谷的爹已经很老了,他带着长头和狗屎再一次来看米谷的时候已经是秋天。长头的个子已经很高了,人们现在都看得出来,长头的模样长得很像小年轻,但长头要比小年轻高得多,而狗屎却十分像米谷,甚至比米谷都漂亮。长头和狗屎都没有上过学,但他们都已经学会了拣破烂儿。他们隔着那道铁栅栏来看他们的娘,他们的娘就是米谷。他们的娘在里边胖多了,也白多了。但他们还是给他们的娘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他们还给他们的娘买了一条儿烟,米谷在里边学会了抽烟。长头和狗屎每次来看他们的娘都没有多少话要说,他们更多的时候是隔着那道铁栅栏和他们的娘互相看,他们也会把外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的娘,他们告诉他们的娘改花已经嫁了人,居然是嫁给了小饭店的老板,小饭店老板的黄头发女人已经去了南方。他们还告诉他们的娘,面肥去了南方也已经有两年多了。长头和狗屎更多的时候不说话,只是互相你看我我看你。但这一次,米谷忽然愣住了,她看着长头——这是她的儿子,当然她还有另一个儿子,那就是福官,只是,谁也不知道福官现在在什么地方——米谷忽然愣住了,她愣在那里,她看着长头,因为她忽然听见长头这样一连问了她好几声:
  “娘你为什么要杀我爹?”
  “娘你为什么要杀我爹?”
  “娘你为什么要杀我爹?”
  许多人都听到了米谷的哭声,但米谷的哭声已经不再尖厉,而是有几分沙哑,像秋天的风吹过干枯了的玉米地,她隔着那道铁栅栏死死抓着长头和狗屎的手,把哭声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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