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谷(十)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10 22:29:23 字数:5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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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鲜头好像是忽然老了,一开始她是装老,现在她是真老了,背也驼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很长时间了,鲜头咳嗽着咳嗽着就会吐出血来。这天,鲜头又对走过来的人说:
“可怜可怜吧,你看我都吐血了。”
走过来的人看了一眼鲜头吐在地上的血,说“不会是红墨水吧?你们这些人也太会装了。”
鲜头又使劲儿咳嗽了一下,又往地上吐了一下,说:“我已经吐血吐了一冬天了,可怜可怜吧。”
走过来的人看鲜头的脸,说:“那就更不可信了,你有多少血能吐一冬天?”
鲜头就又使劲儿咳嗽,又吐了一下,说:“这回你信了吧,你看我又吐出来了。”
这个人走过去了,一点点给钱的意思都没有。
“我就更不信了,你吐一下就有血,吐一下就有血,你的血早就该吐光了。”
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了,这是个很胖的女人,鲜头朝这个胖女人伸出了手。
“可怜可怜吧,多多少少给两个吧。”
这个胖女人看了一眼鲜头,说:“我为什么可怜你?”
鲜头便咳嗽了起来,咳嗽得很厉害,鲜头朝地上吐了一口,说:“可怜可怜我吧,你看我都吐血了。”
“我看看你的嘴。”
这个胖女人要鲜头张开嘴。
鲜头把嘴张开,又合住,又咳嗽了。胖女人说:“我看不是血吧?你到底在嘴里含了什么?”
鲜头便又使劲儿咳嗽,咳嗽,咳嗽,再咳嗽。
“这回你信了吧,你看我又咳嗽出来了。”鲜头对这个胖女人说。
“我看不是血吧,血哪有这么红?血是紫的。”这个胖女人又说,你再咳嗽两声。
鲜头就又使劲儿咳嗽,又咳嗽。
“你看,你看。”
胖女人往开走了两步,说:“那你就再咳嗽两声。”
鲜头仰起脸喘了两口气,准备再次咳嗽了。
这个胖女人却忽然尖叫了起来,因为她看到血从鲜头的嘴里涌了出来,鲜头不咳嗽了,那血还是不停在从鲜头嘴里涌出来,涌出来,鲜头用手捂住嘴,血从鲜头的手指缝里涌了出来,这个胖女人跑开了,却有人跑到了米谷家中,这个人就是面肥。
“你们村那个要饭的鲜头要死了。”面肥对米谷说。
“不会的。”米谷说她吐吐就不吐了,我知道。
“她现在是吐了一口又一口,吐了一口又一口。”面肥对米谷说。
“我知道,不会的。”米谷说就让她吐去吧,不吐一点点血谁会给钱?你也不会给。
面肥想想也是,就走开了。
鲜头前不久对米谷说了好多次了,她说她现在连路都走不动了,她说她现在走一走,说一说话就想喝水,所以她就只在米谷的门口要饭,什么时候渴了就会喝一口。鲜头做了一件米谷村子里的那些要饭女人都不知道的事,她把要饭积攒下来的六百多块钱放在了米谷这里,鲜头说米谷这里放钱安全些,就像放在自己口袋里一样。
过了一会儿,面肥又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米谷的家里,米谷现在天天要做的事就是把小年轻那驼背爹娘拣回来的垃圾分一下类,他们出去拣破烂儿,她在家里收拾破烂儿,她正在做这件事,长头在她旁边玩尿泥,用尿泥做泥碗,狗屎伏在她的背上快睡着了。米谷把一堆饮料瓶子一下一下用脚踩扁,每踩一下,她背上的狗屎的头就动一下。
“你们村那个要饭的鲜头快死了,吐得都站不起来了。”面肥对米谷说。
“是不是有好多人围着她?”米谷又踩扁了一个瓶子。
“就是有好多人围着她。”面肥说。
“有好多人围着她就没事,就会有好多人给她钱。”米谷把踩扁的饮料瓶子收到一处去。
“为什么有好多人围着她她就没事?”面肥说。
“她是想跟好多的人要钱,所以她要装得更加可怜。”米谷说她要是和好人一样谁还会给她钱?
又过了很长时间,快到中午了,小年轻从外边回来了,他现在还是卖烤肉串,上午一般没人买,他就去卖破烂,他把破烂用他的破摩托车驮到很远的地方去卖,只为了多卖几分钱。小年轻对米谷说外边街口那边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围了好多人,听说是有人快死了。
米谷不再收拾破烂了,她背着狗屎,牵着长头到街口去了,街口那边真是围了好多人,这很多的人都看着趴在地上的鲜头。
有人说:“这个要饭的真可怜,我看她快完了。”
另一个人说:“现在的要饭的可会装呢。”
有人说:“你看她还动呢。”
另一个人说:“你可怜她你就给她一块钱。”
有人说:“现在这种人太多了,趴在地上装死装活。”
另一个人说:“你看她吐的是什么?红红的就像血一样。”
有人说:“会不会是红墨水?”
米谷挤过去,手里紧紧拉着长头,她看见鲜头了,趴在那儿,两只手朝前伸着,一只手里攥着一张很烂的一块钱的票子,另一只手是张着的,手上也有一张票子,是五毛钱的。米谷拿不准鲜头是不是在装,米谷又从人堆里退了出来。
围着鲜头的人后来散了,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又有人围在了那里。天黑以后围着鲜头的人又散了,然后就天亮了。天亮之后人们发现鲜头还趴在那里,只不过方向调了一下,头朝着另一边了,有人说她是渴了,想爬到河那边喝点儿水。人们这才知道,这个要饭的可能已经死了。有人在鲜头的身上盖了一个塑料袋子,后来,又有人在鲜头的身上盖了一个草袋子,这个人就是面肥。
再后来,鲜头给一辆车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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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米谷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她说她不洗碗了,碗放到明天洗好了,她说她也不打那件线衣了,线衣放在以后打好了,她说她什么也不想做,她说她心里难过。
“小年轻,你别喝酒了,你听我说。”米谷对小年轻说,她总是改不了口,总是一开口就是“小年轻”。
“你怎么又叫我小年轻了?”小年轻对米谷说。
“你说鲜头现在可能给弄到什么地方啦?”米谷说鲜头是给一辆火葬场的白车给拉走的。
“我看是给烧了。”小年轻说现在人死了都得给烧掉,鲜头肯定是给烧了,烧成了一把灰,这灰又从烟囱里冒出来,冒出来就变成云了,这说明这个人上天了。
“你说鲜头要来的钱算不算是她的钱?”米谷说。
“那咋不是鲜头的钱?”小年轻说米谷你什么意思?你没喝酒倒好像比我都多了。
“她的钱也是别人给的钱。”米谷对小年轻说。
“你啥意思?”小年轻看着米谷。
“你想想看,”米谷说要饭的哪个有钱?要饭的钱还不是别人给的?别人给的咋就能说是要饭的?要饭的自己又没有钱,别人给的钱到最后也还是别人的。
“你都把我说糊涂了。”小年轻说米谷你到底想说啥?你现在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小年轻,你给过要饭的钱没给过?”米谷说。
“没给过,也没人跟我要,问题是我和要饭的也差不多。”小年轻忽然叫了起来,说他给过要饭的烤肉串,不过是烤焦了没人要的。
“小年轻,你说人们一回可能给要饭的多少?”米谷说。
“给点儿零钱,五毛,一块。”小年轻说。
“有没有给五块的?”米谷说。
“五块?五块钱能买二斤鸡蛋,能买一斤猪肉,能吃两碗面条,每碗面条里还要有一个鸡蛋一个肉条两个丸子,五块钱能买三斤半酒!傻瓜才会把五块钱给要饭的。”
小年轻说米谷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又不用去要饭。
“可怜的鲜头,六百块钱她要开多少次口,伸多少次手。”米谷说。
“你说什么?你越说我越不懂了,什么六百?”小年轻说。
“你别管六百不六百,你跟我给鲜头烧点儿纸吧。”米谷对小年轻说。
这天晚上,米谷要小年轻陪上她去给鲜头烧纸,米谷白天的时候已经买了纸钱,整整六沓子纸钱,夜已经很深了,只有过了后半夜,鬼才会出来收人们烧给他们的纸钱。米谷和小年轻来到了白天鲜头趴着的地方,米谷在地上划一个圈儿,把纸钱在圈儿里点着了,烧一沓,米谷就说一声:“鲜头,我给你烧纸钱了,这是一千块,你好好儿花吧。”
“鲜头,我给你烧纸钱了,这是一千块,你好好儿花吧。”
“鲜头,我给你烧纸钱了,这是一千块,你好好儿花吧。”
米谷一共烧了六沓纸钱,一共说了六回话,然后,她站了起来,对小年轻说:“咱们回吧,鲜头在那边有钱花了,我一共给她烧了六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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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米谷睡着睡着忽然惊醒了,她梦见了鲜头,鲜头朝她走过来,对她笑嘻嘻地招手,后来米谷又梦见鲜头进了家,梦见鲜头进了家就用手撕墙上那张“寻人启事”。米谷吓了一跳,再也睡不着了,她就一直那么坐着,后来,小年轻也醒了。
“你怎么不睡觉?”小年轻问米谷。
“唉,我做了亏心事了。”米谷说。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你是不是又骂我娘假驼子了?”小年轻说。
“我好好儿的骂你娘做什么?她爱驼不驼。”米谷说。
“那你是怎么啦?”小年轻说。
“鲜头是不是死了?”米谷说。
“我知道。”小年轻说。
“但你不知道她有六百块钱放在我这里。”米谷说。
“六百?你说什么六百?”小年轻把灯拉亮了,吃惊地看着米谷。
“她把六百块钱放在我这里了。”米谷说。
“你打算怎么办?”小年轻说。
“你说我该怎么办?”米谷说。
“鲜头还有男人呢。”小年轻说。
“你别说她的男人!”米谷就生起气来,说鲜头的男人还叫个男人?用鲜头要来的钱把房子盖了起来,用鲜头要来的钱把家里的家具都换成新的,用鲜头要来的钱又买了新电视,买了新电视还不说,又用鲜头要来的钱娶了一个四川那边的小女人,可怜的鲜头!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能把钱给了鲜头的男人?”小年轻说。
“那你说我该给谁?”米谷要小年轻拿主意。
“那就给鲜头的孩子。”小年轻说。
米谷“啊呀”了一声,说小年轻你的记性怎么了?你的脑袋全让喝酒喝坏了,我跟你说过鲜头不会生孩子,她要是会生孩子她男人还会再找一个?米谷又“啊呀”了一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鲜头说过长头就是她的干儿子,那么就让长头给她打一回幡儿吧。
人们这天早上就看到了米谷抱着狗屎,小年轻牵着长头,长头手里打着一个白纸做的纸幡,这一家四口在鲜头咽气的地方绕着圈子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鲜头,你干儿子给你送终来了。”
米谷小声说,她相信鲜头在那边已经听到了。
“干妈,大道通天你往东走。”米谷的儿子长头说。
“长头,长头,胡说!”米谷拍了一下长头,要他从头说来。
“不是往东走,是往西走,死人只能往西走,往东走就又要走回来了。”米谷对长头说。
这时警察走过来了,挥着手让米谷和小年轻马上走开。
“什么往东往西,你们影响交通了!”警察说没事回你们院子转圈儿去。
“你们干什么呢?”
小年轻的爹娘要去垃圾场了,他们驼着背从鲜头咽气的地方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妇,还有长头和狗屎。他们双双站住了,他们都驼着背,每人背上都背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蛇皮袋子,他们侧着脸看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我们不干什么。”米谷说。
“长头扛着什么?”小年轻的爹娘几乎是同时开口问道。
“什么也没扛着。”米谷说。
“那东西也是扛着玩的?”小年轻的爹终于看清楚长头扛的是什么了。
“混账东西,我们还没死呢,你怎么让长头扛这种东西?”小年轻的爹对小年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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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谷现在的事就是分垃圾,把小年轻的驼子爹娘弄回来的垃圾一样一样分开,纸片啦,塑料啦,瓶子啦,铁丝啦,要是运气好,小年轻的爹娘还会给他们的孙子和孙女儿拣回吃的和玩的。比如一袋子干巴巴的苹果,比如一盒子虽然长了毛但还可以吃的糕点。这天,米谷分垃圾的时候忽然惊叫了一声,她看到了一块儿肉,有一块砖头那么大,她把这块肉放在鼻子下边闻闻,肉的味道已经很不好闻了,但这毕竟是肉,有肉的日子就是节日。米谷马上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她到水龙头那里把肉洗了又洗,再闻闻,还是那种味道,她决定把这块儿肉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她要给小年轻和长头狗屎做一回炖肉吃。米谷高兴地从家里走了出去,她要到饭店要一些八角和桂皮,这些东西米谷的家里没有,她要这些也没有用。
饭店老板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乘凉,天气一大早就热了,他笑着对米谷说:
“是不是老驼子又给你拣回好货了?上次是一条鱼,这次是什么?”
米谷说:“是一块肉。”
饭店老板说:“臭了吧?小心把长头和狗屎肚子吃坏。”
米谷说:“再臭的肉也比再香的莱好。”
饭店老板说:“其实最好最香的肉就在你身上。”
米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米谷小声说:“那可是小年轻一个人的。”
饭店老板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自己那里,揉了揉,说:“就不能给别人再吃一口?”
米谷说。“不啦,再不会了。”
饭店老板说。“那东西又吃不完,吃完了还在,不给别人吃你也攒不下什么。”
米谷说:“臭了也不给别人吃。”
饭店老板笑嘻嘻地说:“那就趁着还鲜给别人吃好不好?你还会有收入,让我吃两口怎么样?我会给双份钱。”
米谷不再说话,她拿着一点点八角和桂皮回去了。
“有人问了你好几次了,你还做不做?跟我,你做不做?”饭店老板在米谷后边说。
“让你那黄毛儿女人做去吧。”米谷小声说,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说完这话,她掉过头往后边看看,饭店老板还坐在那里,手还放在那里,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米谷把那块切碎的肉放在了锅里,把八角和桂皮也放在了锅里,她还没忘了放大量的酱油,这样臭味就会变成香味。做完了这一切,米谷又出去收拾她的破烂了,长头和妹妹狗屎在院子里玩儿得满脸满手都是泥。他们玩的是永远也玩不完的老游戏,就是把地上的土堆起来,再在土上挖一个坑儿,然后再在坑儿里溺尿,然后就可以拿到一个泥碗,溺一点,一个泥碗,再溺一点,又一个泥碗。这是他们永远也玩不厌的游戏。
米谷又坐下来,地上的垃圾是一堆一堆的堆在那里,现在小年轻的爹娘也轻松多了,他们只要把垃圾背回来就行,要在过去,他们把垃圾背回来还不行,还要坐在那里挑挑拣拣。现在有了米谷了,他们可以轻松了。米谷也有了事做,米谷不但有了事做而且做得很上心。她坐在那里,挑一件,都用不着眼看,就知道是什么了,一扔,就扔到应该去的那一个堆里去,她又挑一件,不用眼看,一扔,就归到了这件东西该去的地方。米谷做这种事有时候简直是有些陶醉,只要一经她的手,那乱七八糟的垃圾便纸片是纸片,瓶子是瓶子,铁丝是铁丝,塑料是塑料了。
这一天,米谷就这么挑着拣着,有人慌慌张张从外边跑进院子里来。
“米谷,你别着急!”这个人是面肥,他和小年轻的关系很好,经常和小年轻在一起喝酒。
“我急什么?我为什么急?”米谷说我看你面肥倒是很急,你怎么啦?
“你把孩子给我我再说。”面肥把米谷背上的狗屎接了过去,又把长头牵在手里。
“出了什么事?你说。”米谷觉着可能是出事了,她放下手里的破烂儿,紧张起来,看着面肥。
“你快去吧,小年轻让人给打坏了,就在派出所门口。”面肥对米谷说。
“怎么回事?”米谷说小年轻脾气那么好,他又不会惹人。
“小年轻的摩托让撞了,让撞了还不说还让打了一顿。”面肥说。
“要紧不要紧?”米谷说。
“人已经爬不起来了。”面肥说。
“谁打的?”米谷说。
“派出所的刘奎。”面肥说。
“谁?你说谁?”米谷“呀”了一声,又问。
“就那个叫刘奎的年轻警察。”面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