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谷(九)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10 21:46:44 字数:5851
22
米谷从澡堂回了家,米谷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把家收拾了一下,她又是擦又是洗,又是扫又是掸,她还把从澡堂里带回来的小块小块香皂拿给小年轻看,还有半瓶半瓶的洗发水,都是客人们用过不再要的。她还给小年轻看毛巾,也都足客人们用过不再用的。收拾完了家,米谷把钱从身上取出来让小年轻看,她要他数一数,再数一数。
数完钱,小年轻大吃了一惊。
“这回我们能把福官抱回来啦。”米谷对小年轻说。
“快给那个人打电话吧,让他把福官送回来。”米谷兴奋地要小年轻马上就去给那个人打电话。
这天晚上,米谷和小年轻又把那辛辛苦苦挣来的五千块钱数了又数。数钱的时候,米谷把门关了起来,把门关了起来还不算,还把窗帘儿也拉了起来,把窗帘儿拉起来还不算,米谷和小年轻到床上去,用被子蒙着把那钱数了又数。数好的钱被米谷放在了贴身的裤衩口袋里,那个口袋缝在裤衩的正面,这样一来,米谷的肚子好像一下子又大了许多。
米谷和小年轻怀揣着那五千块钱按照那个人的吩咐从长途汽车站那边一直往南走,他们俩顶着太阳一直往南走就走到了那个人说的西门外大广场,邮电局就在广场的南边。米谷还没有来过这个地方,米谷的活动范围也只在汽车站一带。米谷在这里看到了许多鸽子,这里的鸽子要比米谷她们村子里的多,好多人在那里喂鸽子,麻雀也混在里边跟鸽子抢食吃。到了邮局,米谷和小年轻按着那个电话号码又给那个人打了电话,那人却不是先要那五千块钱,那人先要米谷和小年轻把身份证的复印件和五十块钱都放在一个信封里,然后再把信封放在广场最西边的一个邮箱里。米谷和小年轻找到了那个信箱,在信封上写好了地址,把身份证复印件和五十块钱封在一个信封里放了进去。
那个人在电话里又说,还要等一晚上,等他们收到了身份证复印件和那五十块钱才能进行下一步。米谷和小年轻只好等,他们又回去,这一夜很漫长,天又很热,米谷和小年轻都睡不着,满身都是汗,他们俩翻过来翻过去,好容易等到了天亮,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俩都睡了一小会儿,然后都受了惊吓一样忽然又醒来。醒来之后,米谷把那五千块钱又数了一遍,又放好。
小年轻和米谷又去了广场邮局,在那里,小年轻又给那个人打了电话。
电话打通了,那个人问小年轻现在在哪里。
“我在邮局门口站着呢。”小年轻问电话里的那个人福官在哪呢?送过来没?
“你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那个人在电话里又问小年轻。
小年轻把自己穿的衣服和米谷穿的衣服告诉了电话里的那个人。
“我已经看见你们了。”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咦,你在什么地方?”小年轻看了看四周,却看不到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那个人在电话里说昨天小年轻和米谷投到邮筒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和那五十块钱已经收到了,也已经核对过了。那个人在电话里说要进行下一步了,他要小年轻就近找一家农业银行。
“只找农业银行,不要找别的银行。”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小年轻便和米谷沿着邮局旁边的大街一直往南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看路两边,走了好长时间,都快走到儿童公园了,他们看到了,十字路口东边有一家农业银行。
“我们就站在银行的门口。”小年轻又给那个人把电话打过去。
“待会儿会有辆车把孩子送过去。”那个人在电话里把车的号码和颜色告诉了小年轻,是白色的面包车,而且是从东边开过来,他要小年轻在车去之前把那五千块钱务必汇到一个账号上去。
“112234569870。孙长军。”那个人在电话里念了好几遍这个号码和这个名字。
“能不能一手交钱一手把孩子给我?”小年轻记下了号码,说怎么就不能一手接孩子一手给钱?
“那不行,这种事太危险了,一旦送孩子的人被抓起来怎么办?”那个人在电话里要小年轻现在就把钱打到账上,钱到车到。
“要是我把钱打到账上后见不到孩子怎么办?”小年轻问电话那头的那个人。
“那不会,怎么会?保证不会有这种事。”那个人在电话里说他办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小年轻和米谷又犹豫了起来,一时都没了主意。他们两个人沿着路边来回走,一点点主意都没有。路边有卖花儿的,一盆一盆的花都打了蔫,天实在是很热,米谷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路边,说福官这时候还不知道热成个什么样,这么热的天,在一辆车子里给捂着。
“不等了不等了。”米谷对小年轻说。
小年轻其实是一点点主意都没有,他更是个急性子。“那就给吧,把那五千给了吧。”
米谷看着小年轻,说早给比迟给好,福官还少受罪,看这天热的。
小年轻便和米谷又去了那个农业银行,银行里有不少人,都在那里排队办事,小年轻排了队,把那五千数给了里边的营业员,把那个人告诉的账号也告诉了营业员,事情很快就办好了。小年轻和米谷从银行里出来,小年轻又给那个人把电话打了过去,那人说下午吧,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再给他打一个电话。小年轻和米谷只好再捱到下午。
“我们在银行门口呢。”下午的时候,小年轻对电话里的那个人说。
“车一会儿就过去了,记住,是白面包车。”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我们看着呢。”小年轻和米谷眼巴巴站在银行门口看着西边那条街,街上车很多。
“不过,你们要再往账号上打五千。”那个人又在电话里说。
“怎么还要五千?”小年轻一下子就急了,蒙了。
“你听我说,这五千是送孩子的抵押金。”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抵押金!”小年轻不但蒙了,而且毛了,说:“你说什么抵押金?抵押谁?谁抵押谁?你妈的!我操你妈的!”
“你听我说,这五千还要退给你,只不过先抵押一下,保证送孩子的人的安全。”那个人在电话里说这种事都是这么个做法。
“我操你妈,抵押个鸡巴?怎么还要五千?”小年轻大声对着电话那边说。
“再打五千就能见到你孩子。”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我要我孩子!”小年轻说。
米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小年轻。
“我要我的孩子!”小年轻又对电话那边的那个人说。
“打了这五千再说。”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不打行不行?”小年轻口气缓和了,低声下气了。
“不行,谁能保证这边送孩子人的安全?”那个人在电话里说。
“我操你妈!”小年轻简直是绝望了。
米谷把电话抢了过来,那边已经放下了电话。
“还要五千?”米谷问。
“还要五千。”小年轻叹了口气,说。
“你说我们到哪找那五千?”米谷说。
小年轻不说话了,看着米谷。
眼泪从米谷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23
一天过去了,小年轻和米谷一点点办法都没有。
两天过去了,小年轻和米谷还是一点点办法都没有。
三天过去了,小年轻和米谷一点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小年轻又给那个人打去了电话,那个人还是说要再打五千才能把孩子送回来,这是做这种事的规矩,问题是谁也不能乱了这种规矩。第四天,小年轻和米谷要出门了,米谷已经想好了,她要再去找梅姐,这一回,她说什么也要向梅姐借五千块钱,她知道梅姐有钱,先借一下,然后她再慢慢挣了还。米谷和小年轻从家里出来,还没出院子,就看见那个经常往这里送信的邮差了,邮差对着小年轻喊了一声,说小年轻有你的信。他要小年轻过去取,小年轻觉得奇怪,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收过信,他们家也从来没收过信。邮差没下车子,一只脚在那里把车子支稳了,把一封信递给了小年轻,小年轻把那封信拿在手里,这么看看,那么看看,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那是他和米谷三天前放到邮筒里的信,只不过这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小年轻是懵了头了,他打开了信封,里边是他和米谷的身份证复印件和那五十块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把它取走,
这说明那个人一直在说谎话,这说明那个人是个大骗子。
“啊呀,我们遇上骗子了!”小年轻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对米谷说。
“不会吧,那相片上不是咱们的福官?“米谷用更小的声音对小年轻说。
“你取出相片咱们看看?”小年轻说。
米谷把相片衣服口袋儿里取了出来。
“米谷米谷!”小年轻说相片上的孩子除了衣服有点儿像,其他什么也不像。
“你说不像?”米谷小声说,身子已经开始在抖。
“问题是,压根就看不清。”小年轻说。
“你说看不清?”米谷抖得更厉害了。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现在赶快到银行!”小年轻要米谷不要急。
天很热,米谷和小年轻坐了出租车去了银行那边,他们两个都是满头的汗,满脸的汗,满身的汗,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们跌跌撞撞从外边跑进了银行,把里边的人吓了一跳。银行的人告诉米谷和小年轻那五千早就被人取走了。“无论是谁,都不必非要到我们这个银行取,只要有卡,随便到哪个农行都可以提取。”银行里的人告诉小年轻和米谷。小年轻对银行里的人说他和米谷碰到骗子了,能不能查一下这个骗子在什么地方住?“那怎么查,他立个账号,然后再把这个账号撤了,神仙也查不到。”银行里的人说现在这种事多了,只怪你们脑袋里少根筋络。“现在要想不上当脑子里必须要多一根筋,多一根还不行,要多一根两根三根一百根才行。”银行里的人对小年轻说。
小年轻扶着米谷出了银行,米谷浑身软得连一点点劲儿都没有了,她坐在银行门口号啕大哭起来,闭着眼,拍着腿大哭。
很多人围上来了,问小年轻出了什么事。
小年轻只会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操他妈的!”
“福官呀福官!福官呀福官!”米谷只会哽咽着说:“福官呀福官!”
过了好一会儿,米谷不哭了,睁开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年轻。
“我接一个人挣一百对不对?”米谷说。
“是。”小年轻说。
“我接十个人挣一千对不对?”米谷说。
“是。”小年轻说。
“十个人加十个人是二十个人对不对?”米谷说。
“对。”小年轻说。
“二十个人加十个人是三十个人对不对?”米谷说。
“对。”小年轻声音更小了。
“三十个人再加二十个人是五十个人对不对?”米谷说。
“一个人一百,五十个人才是五千对不对?”米谷说。
“对。”小年轻说。
小年轻顾不得周围围了那么多的人了,顾不得羞耻了,那些围在旁边的人也听出来了,知道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笑出来。
“妈的!连这种钱也骗!”不知谁说了一句。
“可怜呀可怜!”不知谁说。
“福官呀福官!福官呀福官!”米谷又哭开了。
“谁是福官?”围在一旁的人问了一句。
“福官就是我那小王八蛋,我那小王八蛋!”小年轻大声说。
“啊呀,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有人在旁边喊了起来。
米谷昏死了过去,小年轻慌了手脚。
旁边有人喊:“掐人中!掐人中!掐人中!快掐!”
“掐,再掐!”
米谷被掐了过来,她长呼一口气,几乎是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米谷凄厉的喊声:“骗子呀,骗子呀,杀千刀的骗子——”
24
这年冬天的时候,米谷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小子,米谷叫他“长头”,米谷说不能再叫那么好听的名字了,叫那么好听的名字真正是折福。福官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连他爹娘都见不到还有什么福,他连累着他的爹娘受了骗他还有什么福?隔了一年,米谷又生了一个女儿,米谷叫她“狗屎”。小年轻说这叫什么名字?这名字也太难听了,臭哄哄的,一踩一脚的臭狗屎。
“难听才好,才没人打她的主意。”米谷说。
“好吧,就听你的吧,狗屎就狗屎。”小年轻说。
“一个叫长头,一个叫狗屎,坏人就不会打咱们的主意了。”米谷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面肥’为什么叫那么难听的名字,他爹他娘也怕他给坏人抱走了,所以才叫那么难听的名字。”小年轻说。
“谁叫‘面肥’?”米谷说这名字连‘狗屎’都不如。
小年轻笑着告诉米谷“面肥”是自己的朋友,也住在长途站这一带。
“你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你以后不能再叫‘小年轻’了,你二十三了。”米谷说。
“那我叫什么?”小年轻说。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米谷说。
“那你以后就叫我‘李有财’吧,我不想叫‘李志强’。”小年轻想了想,说。
“啊呀,你户口上不是这个名字吧?”米谷好像是想起来了。
“我哪有户口?”小年轻说我从小到大就没有户口。
米谷坐在那里,她的怀里抱着她的女儿,她看着小年轻。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小年轻说。
“我想你应该叫‘李平安’。”米谷说。
“还是叫‘有财’好,有财才会有平安。”小年轻说。
“不对,有平安才会有财。”米谷说。
“那就叫‘李平安’好了。”小年轻说。
再卖肉串的时候,小年轻见着熟人就对人家说:“以后请你们不要叫我‘小年轻’了,你们叫我‘李平安’。”
有人过来了,说:“小年轻,来他妈五个串,要肥筋,多加辣椒。”
小年轻答应着,一边烤肉串一边说:“以后请你别叫我‘小年轻’,以后叫我‘李平安’吧。”
“为啥?”这个人说。
“因为我大了。”小年轻说。
“你才多大?你是不是鸡巴大了?”这个人说。
“我二十三啦。”小年轻说。
这个人就“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才二十三你就大了?五十三还差不多。”
“反正你叫我‘李平安’,别再叫我‘小年轻’,我是两个孩子的爹啦。”
小年轻说,停停又小声说:“不是两个孩子,是三个孩子,只不过那一个丢了,不但丢了孩子,还白白让人给骗了五千,米谷辛辛苦苦挣来五千块钱,她接一个……”
小年轻打住了,不再往下说了,他差点儿又说走了嘴。
“她接一个什么?你告诉我们她接什么?”
旁边的人都笑了,嘻嘻哈哈地说。
“她接你爹!”小年轻脸红红地说。
“接我爹我也不吃亏。”旁边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那就让她多接我爹几次,我愿意。”旁边的人又说。
“我操你妈!”小年轻翻脸了,举着肉串签子冲了过来。
25
米谷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安静,她把长头和狗屎都紧紧地带在身边。长头和狗屎只要一离远了,米谷就会扯起嗓子把他们马上喊回来。米谷现在什么地方都不去,鲜头和村子里那些进城要饭的女人们有时候会到她这里来,有时候还会把要来的果子和别的什么拿给长头和狗屎。米谷现在的事情除了看孩子就是把小年轻爹娘拣回来的垃圾分一下类,加工一下,她打消了去要饭的念头,她对鲜头说自己也要过了,要到手三块五毛钱还给人抢了,要饭的滋味不好受。现在她有小年轻,所以她还是不要饭的好,她要给小年轻把孩子好好儿拉扯大。虽然鲜头再三地说米谷拖着两个孩子是要饭的最好时候,只要米谷背一个抱一个,不梳头不洗脸,两个孩子再穿上最破最烂的衣服,到时候谁看见谁都会觉得她可怜,谁看见谁都会给钱,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钱攒下了,就会把房子盖起来了。
鲜头对米谷说你这个时候不去要饭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要?
“你该出去要饭了,你现在正是好时候。”鲜头说。
“我不打算要饭了。”米谷说。
“那你进城干什么?”鲜头说。
“我不准备要饭了,我有小年轻,小年轻也不会让我要。”米谷说。
“你有两个小孩子你不要饭你真是想不开。”鲜头说。
“我有小年轻养活,我要给小年轻看孩子。”米谷说。
“你抱一个,手里再拉一个,你向谁要谁不给?”鲜头一次次地说。
“我还要再给小年轻生一个。”米谷说她肚子里可能又有了。
“我要是有两个小孩儿在手跟前,我就不用装咳嗽了。”鲜头又咳嗽起来了。
“现在又没人给你钱你咳嗽什么?”米谷笑着对鲜头说。
“我已经咳嗽出毛病了。”鲜头说
“你不会忍着点儿。”米谷说。
“我忍不住了,我现在不咳嗽不行了。”鲜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