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谷(八)
作品名称:米谷 作者:王祥夫 发布时间:2013-12-10 21:19:22 字数:5178
19
第五天这天上午,小年轻在长途站派出所的门外等了好长时间,头皮给太阳晒得很难受,腿都站酸了,腰都站疼了,他终于看见米谷从派出所的那道黑色铁门里出来了。米谷先从里边迈出一条腿,然后再迈出另一条腿,人就整个儿从派出所里出来了,米谷在派出所门口东张西望的时候,小年轻就三步两步横过了马路,走到米谷的跟前去,说米谷米谷,我来接你了。
米谷既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把身子一跃就坐在了小年轻的后边,小年轻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把米谷带回了家。四天的时间好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米谷让派出所关了四天,好像白多了也胖多了,回到家后米谷开始打扫屋子里的尘土,这很让小年轻吃惊,从春天到现在,米谷还没有收拾过家。
米谷好像要大干了,她把窗子和门都大打开,她把墙上贴的旧画报纸都统统撕掉,团在一起扔到了外边,但她没把那张寻找福官的“寻人启事”撕掉,她就让它在墙上贴着,米谷说她只要时不时看看这张“寻人启事”就像是看到了福官。她把屋子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她在屋子里洒了水,屋子里马上布满了一种湿潮潮的味道。扫完了地,擦拭完了家具,她又开始擦拭玻璃。天这时阴了,像是要下雨了,窗外那株杏树,已经结满了青青的杏子。
“米谷你停停,你怎么了?”小年轻对米谷说。
米谷还是不停地收拾。
“米谷你停停,你怎么了?”小年轻对米谷说。
米谷越收拾越起劲了。
“米谷你是不是怪我?”小年轻对米谷说你可从来都没这样过。
米谷停了一下,看看小年轻,又接着收拾起来。
“米谷,他们是不是打你啦?”小年轻问米谷。
“米谷,他们是不是骂你啦?”小年轻问米谷。
但米谷还是不答话,还是不停地收拾家。
小年轻坐在那里看着米谷打扫家,看着米谷
擦拭玻璃,看着米谷往地上洒水,看着她干完了这一切。小年轻从凳子上跳下来,抓起酒瓶子猛喝了一口酒,又对米谷说:
“米谷好啦,干完了吧?我带你去吃饭吧。”
米谷又干了起来,把扫过的地又重新扫了一次,把擦过的玻璃又重新擦了一次。
“米谷你怎么啦?”小年轻蹲在地上,仰起脸看米谷,说米谷你还有完没完?你要是没有完干脆把家搬到后边的那条河里去洗个够好啦!“你有本事把家搬到后边那条河里去!”小年轻说。
20
米谷终于停下了手,她喘息着坐在了那里,她看着小年轻,问小年轻家里还剩下多少钱。小年轻告诉米谷她挣来的钱他一分也没敢动,除了交派出所的三千外,还剩下不到两千。
“都在这里了。”小年轻把钱从藏钱的腌菜坛子里取了出来。
米谷很快把钱数了一遍,又闻了闻。
“我们这回吃亏吃大了。”米谷对小年轻说。
“我们吃亏?我们吃啥亏?”小年轻看着米谷,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梅姐说了,说像我这岁数和这脸盘,一次最少也得收他们三百。”
米谷对小年轻说。米谷说她在派出所里认了一个干姐,就是梅姐。梅姐在派出所里对米谷说:“米谷!就你这个头儿!米谷!就你这岁数!米谷!就你这脸蛋儿!米谷,就你这X!你怎么会一次才收一百?你太吃亏了!你一次收五百都少!”
“告诉你,肯定是饭店老板拿了大头儿。”米谷说这也是梅姐说的。
“他拿了大头儿?”小年轻说。
“当然是他拿了大头儿。”米谷说。
“他敢拿大头儿?”小年轻说。
“咱们向他借钱他借给咱们没有?”米谷问。
“没,他说他心情不好。”小年轻说。
“他拿大头他向你说起过没?”米谷问。
“当然没。”小年轻说。
“老王八蛋!”米谷骂了一句,说要去饭店老板那里把钱要回来。
“这么做不好吧?”小年轻说。
“那钱本来就是咱们的。”米谷说小年轻你不要怕,我有事做了!
“你有事做了,你有什么事做?”小年轻吓了一跳。
“到时候你会知道,咱们先去吃饭吧。”米谷说。
米谷和小年轻到小饭店去吃饭,米谷说要吃饭就到老板的饭店吃饭,吃面条,还要吃莱,不但吃莱,还要喝酒,不但喝酒,还要喝好白酒!米谷说小年轻你不是最爱喝酒吗?你平时都喝的是什么酒,你喝的是最最差的那种酒,这一回要让你喝好酒,喝三块钱的好酒。米谷说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梅姐就什么也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米谷说自己也进去过了,也要天不怕地不怕,而且,自己又有了事做。米谷还是忍不住,告诉小年轻工作是梅姐介绍的,要去的地方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水仙花”澡堂子,米谷说这下子她的福官有希望了。
“派出所里怎么样?”小年轻问米谷。
“啊呀,要多干净有多干净。”米谷赞叹起来。
“睡觉有没有被子?”小年轻问米谷。
“被子叠得像豆腐。”米谷说。
“派出所里吃什么?”小年轻问米谷。
米谷尖叫了一声说比家里好多了。
“早晨是一碗蛋汤一个油饼还有咸莱。”米谷说。
“好家伙。”小年轻说。
“中午是一碗烩菜,两个馒头还有一个煮鸡蛋。”米谷说。
“好家伙。”小年轻说。
“晚上是两碗面条还有炒酱面。”米谷说。
“好家伙。”小年轻说。
“米谷,我给你接风。”饭店老板对米谷说。
“我出来了,我什么都知道了。”米谷话里有还有一个水话。
“不信有时间你也去住一住。”米谷笑着说。
“再好我也不去!”小年轻说。
“比咱们家好多了。”米谷说。
“不会吧?”小年轻说。
“比你爹娘家也好多了。”米谷说。
“不会吧?”小年轻说,要是这样人人都想去派出所了。
“比我爹娘家也好多了。”米谷说。
“不过,再好我也不去!王八蛋才去。”小年轻说。
米谷长这么大,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但她现在除了自己的家终于也去过别的地方了,那就是派出所。派出所的环境给米谷留下那么好的印象,问题是:米谷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啊呀,喝水都是从方盒子往出接,里边的水都是热水。”米谷又想起来了。
“啊呀,半夜想喝水都是热水。”米谷赞叹地说派出所真是个好地方,但她马上又沉默了,不说话了,她想起那个警察了,想起那个警察对她做的事。
米谷和小年轻进了饭店,坐了下来,点了莱,米谷拍拍桌子,大声对服务员说:“拿白酒,要白酒,我们小年轻从今以后要喝三块钱的好白酒了!”
“我喝一块五的白酒就行了。”小年轻小声说。
“你喝吧,从今以后你就喝三块钱的白酒。”米谷说。
“我还是喝啤酒吧?”小年轻小声说。
“梅姐喝的都是白酒!”米谷对小年轻说。
饭店老板从里边出来了,穿着一双拖鞋,端着一缸茶水,夹着一根烟卷,他听见了米谷在外边大声说话,他让服务员给他拉过一个凳子来。他坐在了小年轻和米谷的中间,他朝墙根吐了一口唾沫,说:“上莱,再上莱。”饭店老板看看桌子上的莱,吩咐服务员让厨房炒一个过油肉,再炒一个五花肉,再来一个拍黄瓜,饭店老板又让服务员再上五瓶啤酒。
“出来就好,你知道了啥?来,咱们先喝杯酒!”饭店老板说。接下来,米谷就不好意思了——饭店老板先敬了米谷一杯酒。饭店老板说米谷是好样儿的,在里边不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要不我这会在这儿待着?”接下来,米谷更不好意思了——饭店老板又敬了她第二杯酒。饭店老板说米谷是好样儿的,是男人们都比不上的好女人,一个人吃苦一个人兜着,全是为了福官,福官长大了要是不孝敬你他还是个人?再接下来,米谷更不好意思了——饭店老板又敬了米谷一杯酒,饭店老板说米谷真是好样儿的,在派出所里居然没受到一点点皮肉苦,有本事!这才叫有本事!
饭店老板在米谷的肩上拍了拍。
“这儿疼不疼?”
“不疼。”米谷说。
“这儿疼不疼?”饭店老板又拍拍米谷的腿。
“也不疼。”米谷说。
“这儿呢?”饭店老板伸手捏了一下米谷的大腿。
“你别捏了,米谷她不疼!”小年轻在旁边叫了起来,他忍不住了,他不知怎么就胆子变得大了起来,他对饭店老板又说了一句:“你别捏了,米谷她不疼,你倒是说说你拿了我们多少好处?像米谷这样长相,做一次最少也得五百。”
小年轻看看饭店老板的脸,声音又小了下来:“不过这话是梅姐说的。”
饭店老板笑了起来,他说他就知道小年轻会这样,小年轻这个人也就这样。
“这说明什么?”饭店老板笑嘻嘻转过脸问米谷。
米谷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小年轻的心里有你!”饭店老板马上又敬了小年轻一杯,饭店老板对小年轻说:
“你说对了,好处我是挣了,还有白介绍人给你的?你给我那黄毛儿女人介绍几个人过来,我让你也挣好处。”饭店老板的话里都是骨头。饭店老板的女人比饭店老板年轻多了,开了一家小发廊,很少到饭店里来,最近又把头发染得黄黄的。
饭店老板让手下的服务员再上一壶茶。
“妈的,上壶最好的花茶,北京花茶。”饭店老板说。
“喝啤酒就行了。”小年轻说。
“你把这半瓶干了。”饭店老板对小年轻说,把酒瓶在桌上用力一蹾。
小年轻把酒瓶拿起来,两眼看着饭店老板,瓶子塞在嘴里,瓶子屁股举得老高。
“我喝啦?”小年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你愿喝不喝。”饭店老板说。
“米谷你去哪儿做事?”饭店老板不看小年轻,他问米谷。
“水仙花澡堂。”米谷说她要到澡堂把钱再挣回来,让福官赶快回家。
“澡堂做一次就五百,反正好多人都在那里做。”米谷说。
“那还能让你全拿?”饭店老板笑了笑。
“我要赶快把福官抱回来。”米谷说。
“现在哪儿都不好混。”饭店老板说。
“有梅姐呢。”米谷说。
“梅姐是谁?是不是那种东北女人?”饭店老板说你可要防着一点这种女人,人家可比你心眼儿多。
“我要我的福官赶快回来!”米谷说她现在也要天不怕地不怕了。
饭店老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笑了起来。
21
米谷还从来没有到过城里的澡堂,从村子里出来,米谷一直就待在长途汽车站一带,她让小年轻骑着那辆旧摩托车把她送到了澡堂。小年轻用摩托车带着米谷朝西走,又朝南,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朝西就到了那个水仙花澡堂。米谷一路上对小年轻说在澡堂做事比在家里要好,有饭吃还能洗澡,她让小年轻放心。澡堂是什么地方?澡堂就是人们洗澡的地方,许多客人洗完了澡就都躺在了那里,然后就要茶、要烟、要修脚的、要掏耳朵的、要按摩的,澡堂里可真是热闹。米谷在澡堂里见到了梅姐,梅姐从派出所里一出来就又回了澡堂,梅姐现在的样子是光彩照人。
米谷既然来了,米谷既然长得那么好,米谷既然那么年轻,梅姐就替米谷给各处打电话,各处便马上来了许多男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有斯文的也有粗鲁的,而无论他们是斯文还是粗鲁,无论他们是年老还是年轻,他们的想法都是极其一致的。更多的是那些兴致勃勃的中年男人,他们是既有精力又有经验,他们什么也不缺,他们的想法也是一致的。他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从五湖四海来到了这里。
米谷想不到澡堂里会有那么多男人来做这种事。米谷还想不到为做这种事,澡堂里又是床又是灯又是有人专门在外边看着。米谷在澡堂里待了半个月,两条腿好像都要伸不展了,米谷在澡堂里待了一个月,腰也好像要伸不直了,好几次,米谷要扶着墙才能站起来,好几次,米谷扶着墙也站不起来了。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米谷这天去找梅姐,她对梅姐说她挣的钱已经差不多了,她可以把福官要回来了,她终于可以给那个人打电话了。把电话打给那个人,把钱交给那个人,把她的儿子福官马上要回来。她们一家要团圆了,她等不及了,一刻也不能再等。
“那个人是谁?”梅姐说。
“不知道,但那个人知道福官在什么地方。”米谷说。
“你见过他?”梅姐说。
“见过两次。”米谷说。
“你真不做了?”梅姐问米谷。
“不做了。”米谷说。
“你不做真是浪费你这张脸。”梅姐说你这张脸给我多好。
“我只想要让福官赶快回家。”米谷说。
“你真不做了?”梅姐又说。
“真不做了。”米谷又说。
米谷说不做了,但她这天还是又做了一次,那个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不知怎么又找到了澡堂,点名要米谷,除了米谷他不要别人。米谷这天心情特别好,就又和他做了一回,这个中年人和米谷在澡堂里边的屋子里做了又做,做了又做,做了很长时间,后来走廊里的那个小伙子过来敲门,在外边说:
“米米,米米,米米——”
里边没有答应,只听到两个人起起伏伏的喘息。
“嘿,米米,到时间了。”
那个小伙子又在外边说。
“再加一个钟!”
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大声对外边说。
就这个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一边做一边又对米谷说看来他自己没有被上次的事情吓出病来,看来他自己又能干了。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说他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做这种事了,自从上次出事以来,他和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下边就怎么也起不来。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对米谷说这就叫解铃还要系铃人,他还说他应该感谢米谷。
“一见你,它就行了,而且不肯罢休。”这个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说。
“这就叫做!解铃!还要!系!铃!人!”这个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一边动一边说。
“慢点儿,慢点儿,我肚子里又有了。”米谷用两只手在下边护着自己的肚子。
中年人愣了一下,兴致一下子就没了。这个中年人很快从米谷的身上下来了,很快穿好了澡堂的那种软软的睡衣,他要出去了。
“跟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我的,跟我没有一点点关系。”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临走的时候又对米谷这样说。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福官的弟弟,和你有什么关系!”米谷在心里说。
“跟你说,你别想找我的麻烦,你肚子里的孩子可跟我没关系。”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又说。
米谷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戴圆圆的黑边眼镜的中年人。
米谷摸着自己的肚子,慢慢慢慢坐起身。
“福官……”米谷叫了一声,好像福官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