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变成布谷鸟

　　1
　　黑虎乖巧地躺在阿哥怀里，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安详地闭上眼睛，雪白雪白的马樱花瓣，轻轻扑打在她身上，似母亲温柔的手抚摸着熟睡中的女儿，掩藏了之前染成血红的花瓣，为黑虎盖上净洁的白被。
　　鲁勾也弄抱着妹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哀怨怨地哭诉着：“可怜的妹妹呀，你下山三年，不幸出灾相，不幸显凶兆。早上起来看天气，却见黑狗站房顶；白天放羊到溪边，正遇两条蛇交尾；黄昏吆羊回家转，见到归鸦乱如麻；夜里睡得正香甜，梦见大牙掉手里……正月头一月，大年初一日，烧香庆新年，香从头上点，本应从头燃，却从侧边烧，烧到半中腰，香从中间断；六月那个月，雨足土地润，草深树叶肥，山高地又宽，羊群山上放，悠闲吃青草，黑狗在旁边，摇头又甩尾，该因出祸事，狗尾缠树身，打了死疙瘩，狗惊疙瘩紧，扯得树身摇，黑狗不得脱，舌头三拃长，挣出嘴巴边；九月这个月，剁细土垡块，撒上菜籽种，背来粪施肥，日子一天天，嫩苗探出头，不出小菜苗，出的野草苗，撒下家菜籽，却出野草苗……灾相十二种，征兆十二样，预示要有灾，预示要有难。我担惊受怕，怕验在你身，每见不吉兆，我都把它消（彝族迷信说法，凡是不吉祥的征兆，都有约定俗成的消灾方法。如果通过毕摩祭祀消灾，则更有效），咋个还应在你身？着实想不通……”鲁勾也弄的哭声，飘过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不禁颤栗；鲁勾也弄的哭声，浸入空荡荡的山谷，回声在山谷经久回荡；鲁勾也弄的哭声，飞上高高的天空，天空凝聚着乌云，顷刻间电闪雷鸣……
　　山有情，水有意，万物有灵。妮娥硕薇的遭遇，感动天，感动地，万物都为她鸣不平，都为鲁勾也弄感到悲伤。可鲁勾也弄想不通，有灵性的万物，怎么就不能成全他的愿望，保佑他可惜的妹妹？虽然他没有能力请毕摩做消灾法事，但每个不吉祥的征兆，他都按约定俗成的办法消灾的啊！他想起村里老人说过，如果梦见大牙掉，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把梦讲给别人听，就能消灾，切忌没有太阳时讲噩梦。于是，梦见自己大牙掉的第二早，他对着东方那轮红彤彤太阳，一遍一遍地讲，默默地祈祷天地万物保佑。他记起阿匹教过的方法，见到两条蛇在草地交尾，他不敢打扰，不敢看，只是轻轻地脱下衣服给它们盖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开。……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征兆还是应验在妹妹身上。他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2
　　鲁勾也弄哭得正伤心，只见黑狗望着主人，“呜呜”悲鸣，不停地用前爪刨着他脚下的泥土。狗通人性，它是在提醒主人：该让黑虎入土为安了。是啊！他已经抱着黑虎，哭了一天一夜，再这样下去，尸体都该发臭了。
　　鲁勾也弄蓦然恢复了理智，他想起妹妹分别前说的话，揩干眼泪低声呢哝：“妹妹啊，妹妹！翻过九峰你不倒，越过九箐你不倒，你有心倒在高峰上，有意倒在花树下。此峰雄踞群峰顶，一眼可望天尽头；这里背风又当阳，云雾在你脚下飘；侧耳可听百鸟语，放眼可见千树花；秋冬霜雪你先盖，春风夏雨你先尝；雄鹰伴你度日月，鸿雁替你传消息……这里就是好地方，哥就把你葬这里。”说完，鲁勾也弄轻轻地把妹妹从臂弯里放到地上，狠命地用十指掘着墓穴。
　　清风徐徐，树木簌簌，白色马樱花瓣一片片飘零，轻轻落到鲁勾也弄弯成弓形的背脊上，似安慰，又似鼓励。黑狗满意地望着鲁勾也弄，跑前跑后，一会摇摇尾巴，一会轻轻扯扯他的裤脚。
　　“妹妹啊，活着没过好日子，一心只想报冤仇，如今冤仇已得报，死了你应该瞑目。哥把你葬在山岗上，望你早日投好生。不要再投生人世，人间苦恼磨难多；不要投生林中跑，成为猎人眼中钉；不要投生水中鱼，成了人类桌上餐……愿你投生变布谷，人人欢喜人人爱。一年一度春风起，一年一度草木发，一年一次百花开，草木发芽你回来，春暖花开你回转，一年回来叫一次，催促人们勤耕耘，提醒人们早播种，一声啼鸣一片情，声声鸣叫声声意，人人心里记着你。”鲁勾也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奋力挖掘。坑越掘越深，鲁勾也弄的十指破了，淋淋漓漓的鲜血滴在墓穴里，染红了穴里的泥土。
　　天空渐渐明朗起来，金黄色的阳光在丝丝缕缕的白云后边探头探脑，鸟群聒噪着飞过头顶，墓穴终于掘成了。鲁勾也弄要让妹妹睡得舒坦，睡得舒心，他叮嘱黑狗守着妹妹的尸体，自己到附近找来香茅草，一层层垫在墓穴里，然后抱起妹妹的尸体，轻轻放到茅草上，盖上马樱花树枝，再盖上一抔抔泥土。黑虎嗅着花香，舒服地躺在墓穴里，鲁勾也弄的心安了一点。
　　3
　　残阳铺满山顶，白色马樱花瓣在夕辉中旋舞着，灿然落到黑虎的坟头，鲁勾也弄静静地坐在坟前，默默地流泪。在晶莹的泪光中，少年时的一幕涌上脑际：
　　“阿哥，阿哥！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半夜，妮娥硕薇从噩梦中醒来，紧紧拽住鲁勾也弄的衣服，大声嚷着。
　　“硕薇，咋个了？你醒醒，醒醒！”鲁勾也弄紧张的翻身坐起，摇醒妹妹，往火塘里添了一根松明柴。
　　阿匹去世后那个深冬，妮娥硕薇特别胆小，白天一步不敢离开阿哥，晚上老做噩梦。鲁勾也弄是男孩，胆子稍大一些，但到晚上也觉得心孤孤的。为了驱除胆怯心理，兄妹俩整夜整夜燃着火塘火，在火塘边铺床和衣而睡。鲁勾也弄就躺在身边，可每晚到半夜，妮娥硕薇总被噩梦惊醒，嚷着找阿哥。
　　“阿哥，我怕！有鬼！一个披头散发、伸着长舌头、面容可怕的鬼要来抓我，我就吓醒了。”
　　“哪里有鬼啊？你是做梦呢！别怕，有我呢！”
　　“阿哥，你要答应我，永远永远不离开我。没有你，我害怕！”妮娥硕薇也起床，两人相拥着坐在火塘边。
　　“傻姑娘，你总是要嫁人的。你要勇敢些!”鲁勾也弄用下巴顶着妹妹的头，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不，我不嫁人，就陪着阿哥。”妮娥硕薇娇嗔。
　　……
　　连续一个多月，妮娥硕薇一直睡不安枕，人瘦了一圈。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鲁勾也弄虽然关心妹妹，但只会安慰妹妹，陪着妹妹，不会想办法医治。有一天，村里一个阿普（彝语：爷爷）拿着一碗米来看望兄妹俩，见到妮娥硕薇骨瘦如柴的样子，大吃一惊。他问清妮娥硕薇的情况后，又耐心地问她到过那些地方，有没有被什么东西吓到过等等。
　　妮娥硕薇挠着头皮，细细回忆，把一个月来所见所闻一一说过阿普听。当她说到一次跟阿哥到山腰打柴，想解小手就离开阿哥到一块山箐，突然一阵旋风“呜呜”鸣叫着缠着她，好一会才消失。
　　“旋风缠身是一种不吉利的预兆，是妖魔在捉拿人。那个山箐吊死过一个壮年男子，一定是他作怪。”听到这里，阿普大悟似地说。
　　“那咋个整？”兄妹俩异口同声，焦急地问。
　　“等我准备准备，晚上你们就知道了。”阿普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兄妹俩好奇地望着阿普，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阿普急忙找来一把筛子、一些草纸、一些竹片、一团麻线，坐在院中动作起来。他把竹片削成细竹棍，然后把草纸捆在竹棍上，扎成有手有脚的小纸人。再把纸人一个个插在竹筛上，挤挤挨挨、密密麻麻的围成一圈。每个草人面前做一个纸碗摆好。然后就回家去了。
　　等天黑，阿普又来了。他找些骨头来，细细地剁成泥，慢慢地炒。炒得香喷喷的，再拌上点冷饭炒一会。然后把香气扑鼻的食物，分成许多份，分别装在小纸人面前的纸碗里。趁着朦胧的月色，阿普端着冒着香气的筛子，边呐呐地念着，边从家里往外走。念了一大堆，妮娥硕薇兄妹俩只听清“你们路边野鬼，东边来的东边去，西边来的西边去，……快吃快去！”
　　阿普边念边走，一直把筛子送到房后的山路边，才心满意足地回来了。笑吟吟地对鲁勾也弄兄妹说“好了！好了！”
　　好了？兄妹俩将信将疑。可说来奇怪，从那晚以后，妮娥硕薇不再做噩梦。
　　妮娥硕薇“不要离开我”的声声祈求，似乎还在耳畔萦绕，可她却历经九灾十难，身上布满累累伤痕，静静地躺在这里。鲁勾也弄想像当年妹妹祈求自己一样，拽着妹妹的衣服，请求她不要离开。可这是怎样的痴心妄想啊？他只好举着血淋淋的十指，望着面前这抔黄土，黯然神伤，暗自流泪。
　　黑狗吐出红舌头，坐在鲁勾也弄身旁，静静地陪着他。
　　夜风凉凉的，沁人心脾；一弯残月挂在头顶，发出的惨淡的光辉；星星眨着欲哭无泪的眼，爱怜地望着这一人一狗；猫头鹰喊魂似的声声啼叫，让人毛骨悚然。鲁勾也弄想最后再陪妹妹一晚，可累了几天几夜的他，疲惫得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
　　4
　　鲁勾也弄扑在坟头睡着了。那夜，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妹妹真的变成布谷鸟，亲切地叫着，煽动着灵巧的翅膀，向他飞来。他正想张开双臂拥抱，却被“背背箩，背背箩”的声音吵醒。
　　那梦是那么逼真，那么不容怀疑，鲁勾也弄相信，妹妹真的变成人见人爱的布谷鸟了。他欣慰地坐正身子，揉着眼睛，望向远方，拖着长音喊：“妹——妹——”
　　鲁勾也弄悠长悠长的喊声，在莽莽苍苍的群山间，荡起阵阵回声，传播到很远很远。他相信，妹妹一定能听到。他一遍遍喊着，回声阵阵激荡；他等待着，等待着布谷鸟飞来。
　　在鲁勾也弄的喊声中，天亮开了，蓝莹莹的天空，飘逸着几丝白云，天空一碧如洗。不一会儿，太阳从青葱的山顶露出金灿灿的笑脸，飘着白云的蓝空中，飞来一只布谷鸟。
　　“布谷，布——布——布谷——”，布谷鸟煽动着欢快的翅膀，唱起深情的歌，飞过苍茫的群山，飞过清澈的溪流，一直飞到鲁勾也弄的头顶。
　　“妹妹，你回来了！你真的真的回来了！”鲁勾也弄知道，布谷鸟是黑虎的灵魂变成的，是妮娥硕薇冤魂的化身。他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深情地仰头望着布谷鸟，一叠声说。
　　布谷鸟清脆地叫着，在鲁勾也弄头顶盘桓了一阵，像在跟他侃侃而谈。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鲁勾也弄，飞向娥依本施方向。
　　妹妹回来了！鲁勾也弄兴奋得不知所措，一年能见妹妹一次，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忘记疲劳，带着黑狗，吹起响亮的口哨，快步向洛尼白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