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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呼啦大厦倾

作品名称:妮娥硕薇      作者:拉基紫孜      发布时间:2014-04-14 16:58:02      字数:4659

  1
  当五个娃子(奴才)勒住阿纳,跟着少夫人阿果来到博洛耐茨的卧室时,博洛耐茨带着对儿子的牵挂,闭上了罪恶的眼睛。室内悲声四起,博洛耐茨的妻子更是痛不欲生,哭得昏天黑地。
  按照彝族丧葬习俗,当老人病危或预感不好时,其卧铺须挪到堂屋火塘边,家人要寸步不离地日夜陪护。老人即将断气,要用一只半大鸡,将鸡嘴洗净放入其口中“接气”(男用公,女用母),直至鸡被捏闷而死(该鸡最后在坟山焚烧),彝语称“散赞昂”,意为“接气鸡”。彝族先民认为,儿女接到气,死者就会把福气留给子孙,后代子孙才能兴旺发达。接着,用一小块红布,包少许碎银及米放人其口中,布包用红线男缠九绕,女缠七绕地缠绕,并把线头留在口外。这时料理者一手托住其下巴,以防咽气后张着嘴;一手抹下眼皮,以防“死不瞑目”。等落气后,放土炮宣告老人去世。
  谁也没有料到博洛耐茨说走就走,让人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行这些习俗。这让本来就如遭晴天霹雳的博洛耐茨妻子,耿耿于怀,心情更加沉重。这也难怪,博洛耐茨一死,犹如呼啦啦大厦倾倒,这个家再没了翻身的机会。他们夫妇的掌上明珠,唯一的香火继承者博洛阿纳,已经落到半残废的地步,这就够让她揪心的了。现在又疯疯癫癫,没有能接父亲的气,真是雪上加霜啊!恐惧之感,涌上博洛耐茨妻子的心头,她的身躯筛糠样发抖。
  “夫人,节哀!”扶着她的贴身两个丫头,眼疾手快,立刻给她抹胸捶背。
  “嫁进这个家,我算倒霉透顶。这日子没法过了!”偏在这个时候,阿果一阵风般飘进来,气冲冲地嚷着,五个娃子勒着神志不清的博洛阿纳跟着后边。
  “硕薇,硕薇,硕薇……”博洛阿纳旁若无人般,自顾自地一叠声喊着,想拼命挣脱娃子的束缚。
  “造孽啊!这叫我咋个活?”伏在丈夫身上泣不成声的博洛耐茨妻子,见到儿子这情形,怒不可遏,她站起身来,瞪视着儿媳,狠狠地打了儿子一耳光。
  博洛阿纳是母亲心尖尖上的肉,不要说打,就是重一点的话,母亲都没说过半句。这一动手,吓呆了勒着阿纳的娃子们,他们手上的力,不约而同地松懈下来。
  “硕薇,硕薇——”博洛阿纳趁娃子松手的空挡,跛着脚,大声嚷着跑出去。
  “夫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赶快给老爷净身穿戴吧!再耽搁,身体就要硬了。”管家站在博洛耐茨妻子旁,低着头,弓着身,着急地说。
  说完,管家命人在堂屋的火塘上方铺好床,把博洛耐茨的尸体挪到床上,让博洛耐茨的几个长女婿用浸了桃枝、青篙的热水给他净尸,并为其穿戴寿衣。寿衣穿戴整齐后,将火塘中的火熄灭,将亡者头向东,脚朝西地仰卧,用一块白布覆盖全尸,在他枕旁点一盏菜油灯,献一支鸡(扭脖至死)及上放一枚熟鸡蛋的米饭、酒、茶各一碗。
  尸体刚停好,六个毕摩也都来了。大毕摩德勒阿鲁根据《拃书》,用天地日月时和博洛耐茨的生辰八字,推算出丧礼场祭日期和出殡日子,管家派专人向舅家及四处亲友报丧。
  2
  两年来,博洛耐茨家已经被黑虎折腾得再也奢侈不起,但博洛耐茨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哪能让他走得太寒碜呢?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博洛耐茨妻子一咬牙,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交给管家,让他全权料理。
  管家自封治丧外管,选了一个手下做内管,协助他。在内外管的调度下,入殓、家祭、场祭、指路、安葬等,一整套繁琐而严肃的丧葬仪式,将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
  首先是入殓。管家派人将博洛耐茨的棺木清扫干净,摆于火塘边,由德勒阿鲁毕摩边向内喷酒,边用一枝黄连刺刷扫,且口中念“避!……”之后在棺材底部撒放柏枝叶,铺上新的蒲草席、棉絮、白布垫单,放上以柏枝叶为芯的枕头。然后移尸人棺,四周塞放其生前穿用过的棉、绸质衣物,面部盖上经香火烙洞(男九洞,女七洞),彝语称为“涛秋”的黑色盖脸布,盖棺后套上棺罩,棺罩又称盖棺布,彝语称“纳确”,是用黑布为底,上贴白纸剪就的鹤、雁、松柏及传统图案。在这一料理过程中,参加者忌讳影子投人或眼泪滴人棺内。灵枢用两条长凳作垫,首朝堂屋正避,尾向屋门摆于火塘上,其上放置孝衣孝布,待丧家及宗族孝男孝女分别前来上香磕头、哭灵时予以穿戴。
  之后是家祭。灵枢前(即脚端前)摆放一张饭桌,由毕摩布置灵堂。桌上点燃一盏菜油灯,摆放两个地莲花截节的墩子用以插香。桌子上放一把装满谷物的三升斗,斗上放一碗米,米上置一块盐。米碗旁一边插有用灯芯木芯瓤卷成圆形并夹于竹棍中的白卷盘,以代表白银;另一边放有黄莲木切成的木片,以代表黄金。谷斗前摆酒、米饭(上放一枚熟鸡蛋)、茶(用青枫栗树叶燃烧放人清水中)各一碗;钱纸若干,备供上香磕头者烧祭。桌上所有摆献物品,均须由毕摩打醋炭予以洁净。桌前地面铺一床折叠新草帘,专供在其上插树枝神座。用以打醋炭的烧红鹅卵石、马桑树枝、青松毛随时备用,以便所有向亡者祭献的物品均得到洁净。
  灵堂布置就绪,唢呐吹奏哀乐,毕摩首先献水、献酒,诵念《献水经》、《献酒经》,由此开始,整场丧葬祭仪,凡由毕摩祭献,均要诵念相应的彝文经书。随即丧家祭献鸡、猪、羊各一,然后宗族各家献鸡、小猪等牺牲。同时孝男孝女上香、烧钱纸、磕头,按照亲疏关系,分别穿孝衣(重孝)或戴孝布、哭灵,并整夜守灵。
  再后是场祭。在进行家祭的同时,已找人在祭场搭建青棚,青棚一般建成一正两厢格局,正棚三间为灵棚,两厢主要放牺牲肉等食物,另建有炊事棚、牺牲栏等。博洛耐茨家场祭的地点,在洛尼白山脚,后院墙外我平坝上。
  时近中午,灵枢从家中正堂由八人抬人祭场灵棚正间。棺木忌用铁钉等铁质加固,捆绑灵枢亦忌用千斤,只能用麻、草、皮质绳索。灵枢从家中移人祭场,是第一次出殡,鸣炮起灵,两人在前沿路撒钱纸,以魂蟠、纸花架、五色旗、拴吊于竿上的“接气鸡”尸为前导,其后次序为灵枢、原来供于灵枢前桌上的三升米、一对地莲花截节香墩、两只祭羊、亡灵坐骑、持神枝摇祭铃的诵经毕摩、一对唢呐、一对大号、四支长号、一面大锣、一对鼓、中锣、小锣各一对,最后是每人手持三柱燃香,一路哭嚎的孝男孝女。
  时近傍晚,四处前来吊丧的亲友陆续到来,其中丧礼最重的是舅家及亡者女儿,丧礼除牛、猪、羊三牲外,粮、酒、货币若干,以及香、钱纸等。吊丧队伍动成百上千人,按顺序行走。
  到了晚上,首先举行绕场祭仪。绕场俗称“绕鸡肠”或“卷草帘”,以丧家队伍打前,其顺序是大火把为前导,随后为举着“接气鸡”尸吊杆者,一手持神枝,一手摇铃,口诵《绕场经》的主祭毕摩、五色旗、唢呐及乐队、手持三柱香的孝男孝女;次后是吊丧的舅家、女儿家、姑妈家、儿媳后家……
  绕场结束,孝男孝女齐在灵堂前跪拜,主祭毕摩献酒、茶后叙谱系、诵《祭奠正经》、并以凄婉的声调诵《哭灵经》。接着进行“播福禄”祭仪,、毕摩边诵《播福禄经》,边抓灵枢前供放的五谷撒向跪拜的孝男孝女,再用马樱花树枝蘸清水洒之。
  ……
  3
  按原计划,进行完所有活动要九天九夜,最后一天是指路和下葬仪式。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连续熬了几天几夜,大家都疲惫不堪。到第八天夜里,场祭进行到一般,似剪刀的春风猛烈起刮起来,在灵前念经的主祭毕摩德勒阿鲁和另一个毕摩洪钟般的念经声越来越小,最后竟然打起瞌睡,碰翻了桌上的油灯,青棚着起火来。
  “着火了!救火——”毕摩吓得大叫,窜出青棚。
  “救火!就火!”随即,更多的人大叫。
  呼呼风声,火苗爆炸声,哗哗然的喊声,震天动地。风助火势,红艳艳的火苗越烧越旺,火舌忽东忽西,人根本无法靠近。
  “这可咋整?赶快想办法,整个庄园的房屋都是土木结构,不能让火靠近啊!”博洛耐茨的妻子望着火势,急得眼睛都要滴血,哭着说。
  “快,端水上墙头,从庄园方向泼过去。”管家命令。
  大家立刻从祭场蜂拥进后门,几个娃子找来木梯,登上墙头,一盆盆,一桶桶水递到墙上,墙上下起阵雨。
  哪曾想,风打了一个旋,一股火舌跃过围墙,舔着博洛阿纳的小院,小院熊熊燃烧起来。
  “阿纳,阿纳——”博洛耐茨妻子哭喊,想冲进小院,可整道小院变成一个火场,无法靠近,两个丫头只得死命拽着她。
  端着水的娃子丫头,转头把手中的水泼向小院,可根本无济于事。火苗张牙舞爪地狂奔,刚涌进来的人群,惊慌失措却不失时机地跑到还没烧着的房间,抢点值钱的东西,狼狈逃窜。
  看势头不妙,管家和两个丫头拽着博洛耐茨妻子,逃到洛尼白半腰,扶她坐在草地上,默默地流着泪,注视着山下直冲云霄的火苗。
  “阿纳,阿纳,阿纳——”博洛耐茨妻子心里只装着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小院烧了,儿子肯定难逃不测。她嘶声力竭地哭喊,昏厥了好几次。
  熊熊篝火烧了七天七夜,博洛耐茨家的庄园,以及东西两层的练兵场、粮仓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孤零零的石料围墙当风而立。
  4
  看到博洛耐茨家彻底完蛋,丫头娃子们瞅准机会,趁乱抢点东西逃走了;博洛耐茨的小老婆和庶出的女儿,也带着女婿趁乱抢东西逃;连六个毕摩也逃跑了。曾经奴仆成群的博洛耐茨家,现在就只有管家和两个丫头跟着博洛耐茨妻子,曾经富丽堂皇的庄园毁于大火,曾经的万贯家财成了过眼云烟。
  日升日落,星隐星现,大火烧了七天七夜,博洛耐茨妻子都由丫头和管家守着,由四个亲生女儿陪着,痴痴地、傻傻的坐在山半腰,不言不语,四个女婿每天轮番从骑着马给他们送饭送水度日。本来几个女儿商量好,轮流接母亲去住,但博洛耐茨妻子打死不走。
  “阿纳,阿纳——”火势刚熄灭,博洛耐茨妻子从山上找来一棵长木棍,火急火燎跑到小院,边哭边刨着冒着热气的灰烬。
  “少爷,少爷——”管家和两个丫头,也拿着木棍帮着刨。
  “弟……弟,弟弟——”博洛阿纳四个姐姐,站在小院废墟旁抖声抖气地喊。
  “夫人,你放心!看来少爷跑出去了。”刨遍小院所以的灰烬,找完每一个角落,管家的脸上现出七天来的一丝笑意。
  “谢天谢地,是没有人被烧死的痕迹。可他们能到哪里去呢?”博洛耐茨妻子的心宽了些许。
  “一定是跟着少夫人逃回去了。”管家笃定地说。
  “你赶快骑着大女婿的马,去阿果家看看,好让我放心。”博洛耐茨妻子一抬头,正好见到大女婿送饭过来,急忙下令。
  管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骑上马奔驰而去。
  管家一走,博洛耐茨妻子就蜷缩在被火烟熏黑的庄园石墙下,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盼黄了心情,望绿了眼睛,第二天早晨,管家总算回来了。
  “找到了么?”来不及管家下马,博洛耐茨妻子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着急地问。
  “没……没有,少奶奶说没见着。”管家像放了错误一般,低声呢哝。
  “咋个会没见着?”
  “唉,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知道我找她,少奶奶站在大门口数落了许多我们家的不是,然后让她娘家的娃子把我撵出来,连水都不给喝一口。我又累又饿,只好到附近人家讨了点东西吃,然后连夜赶回来。”
  “阿纳,你在哪儿啊?”博洛耐茨妻子听到没有儿子的下落,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怆然地呼喊。
  ……
  “还是先把老爷的尸骸找来,入土为安吧!”管家见四个女婿也先后骑着马到来,提议道。
  管家做了个木箱,带着四个女婿,到被烧得一片狼藉的灵堂里,拾起没被火烧化的博洛耐茨的几根骨头,撮点骨头旁的灰,装在木箱里,草草安葬。丧葬风俗中最重要的是由毕摩指路,念《指路经》。彝族人认为,如果不指路,灵魂就无法到达祖界,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如果没有指路,之前隆重的仪式就白搞了。但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实在没有心情,再找毕摩为博洛耐茨指路。
  博洛耐茨的后事料理完了,家也彻底完了,博洛耐茨妻子的心还没操完。她让女婿帮她在庄园废墟旁盖一个简易房,卖田地过着熬着日子,专心等待儿子回来。白天,她让管家和两个丫头陪着,到处去打听儿子的消息;晚上,整夜整夜祈祷,希望儿子平安回来。
  刚开始,他们常听到阿纳在山野里赤身裸体的疯跑疯说的消息,兴奋地跑去,可天茫茫,地茫茫,儿子了无踪迹。后来,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少。后来的后来,几乎听不到关于阿纳的任何消息,只有主仆四人不停寻找的凄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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