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线牵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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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树下有一块平地，是专门为祭祀做准备的；树根上竖靠着一块石板，以显示此树与众不同的身份。四人来到树下，小心地放下东西，就着黯淡的月色，同心协力摸索着擒松毛。不一会儿，山神树根前平地上，铺了一层青幽幽的松毛。大毕摩点燃三炷香，小心谨慎地插在石块下。阿萨撇来三枝青冈树枝，阿侯撇来一枝发成三叉的松树枝，先后递给大毕摩。大毕摩又把这些树枝，小心谨慎地插在石块下。有条不紊地做完一切，大毕摩捡起来路上摇着的树枝，挺直腰板虔诚伫立，阿侯抱着鸡站在旁边，小孩子还是东张西望。阿萨可就忙了，他从背箩里拿出一个大碗，装好米，米上放着一块三寸长的刀头肉、一个鸡蛋、一块盐巴，然后恭恭敬敬地摆到松毛上。又倒了三碗酒和一碗水，也端端正正地摆在松毛上。之后拿出七根红线，拉直放到松毛上。红线表示阳间通达阴间的路线，拉直了，归魂才不会走弯路。
　　看到阿萨准备好，大毕摩让孩子跪在松毛上，自己忙碌开来。他把每碗酒倒一小点撒在树根上，又倒一点水也撒在树根上。然后，他右手摇着青冈树枝，左手拿着《招魂经》，声如洪钟般朗诵起经文。《招魂经》很长，只见大毕摩念了好一阵，咽了一下口水，接着：“……魂魄游阴间，阴间无人道，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冻了不得穿，谷无成熟时，沙子当饭吃，腐叶当水喝，树叶当衣穿，不是魂在地……毕摩来招魂，叫你听到否？听叫请回来。回到……”
　　一直安分守己地跪着的小孩，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大毕摩没有停下念经，只回头瞪了他一眼，肃然站着的两个毕摩不约而同的咳嗽了一声，以警告小孩。小孩惊觉，急忙低头，端正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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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洛耐慈老爷回来，赶紧回到家中来！回来——”《招魂经》终于念完了，东方有了一丝儿亮意。大毕摩拖着长音，摇着树枝迫不及待地往回走。
　　阿侯毕摩赶紧拔起一炷香，递给小孩拿着，右手抱着公鸡，左手拉着小孩跟着往回。阿撒毕摩把三碗酒和一碗水，全倒在树根上，收好东西快步赶上队伍。
　　大毕摩悠长悠长的喊魂声，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回荡，随风传播得很远很远。回家的路不远，但鸡肠一般纤细，羊肠一样盘结。三人屏声静气，跟着大毕摩在山路上弯来扭去，心砰砰直跳。
　　“老爷，回来，回来——”大毕摩一路喊着，其他几个人紧紧跟着，终于跨进家门。很幸运，路上连一只老鼠都没有遇到。
　　“回来了——”当大毕摩拖着长声喊着，进到正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博洛耐慈从昏睡中被喊醒，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呼——”听到博洛耐慈答应，三个毕摩不约而同地舒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同样的笑容。如果老爷睡昏头，记不得答应，那魂是喊不回来的。老爷的魂喊不回来，他们怎能交代过去？他们能不担心吗？
　　听到毕摩回来，一直服侍博洛耐慈的两个仆人，知趣地让了出去。
　　大毕摩颤悠悠的喊声，震荡屋宇。他喊着进到博洛耐慈的卧室，站到博洛耐慈床边，说：“老爷，放心吧！魂招回来了。”然后对阿萨说，“拿阴阳线来。”
　　阿萨急忙拿出背篮里的红线和鸡蛋，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把红线递给大毕摩，大毕摩熟练地把七根红线系在博洛耐慈左手腕上。刚系好红线，阿撒就默契地递过鸡蛋，大毕摩拿着鸡蛋，到博洛耐慈头上绕三圈，说：“好了！”然后递给阿萨。
　　阿侯把鸡放到鸡圈里，嘱咐女仆好生养着，然后帮着阿萨收拾。他们从小孩手里接过香，虔诚地插在供桌上，把刀头肉收到供桌里，作为天神、地神的供品供着。然后用祭祀过的米熬稀饭，煮那个鸡蛋。
　　东方有几缕喜气洋洋的红霞，太阳露出半个脑袋。给老爷问安的，三三五五的来了，先是大老婆，之后是女儿、小老婆，然后是管家、下人。知道招魂成功，人人都表现出喜悦，个个说着吉祥话。就算有些人的喜悦是夸张甚至很假，但那场面的确让人愉快。
　　“谢天谢地，谢祖宗！”一阵热闹后，房间里静了下来。阿枝激动得拉着丈夫的手，兴奋地嚷。她愁云惨淡了好久的脸，倏然阳光灿烂。
　　“老爷，请吃饭吧！吃了这饭，病就好了。”阿侯端着稀饭，轻手轻脚地进到博洛耐慈卧室，低声说。
　　“给我吧！我喂他。”阿枝接过稀饭，说，“他都十天没吃下东西了。”
　　“是，夫人。慢慢喂，尽量让他吃完。”阿侯说完，小心地退出卧室。
　　“好，好！”博洛耐慈听到毕摩说“好了”，精神似乎好多了，感觉有了食欲，欠身靠墙坐着。
　　“烫不烫？”阿枝用勺子舀起稀饭，噗噗吹两下，喂进丈夫嘴里，温柔地问。
　　“不烫，正好！”博洛耐慈实在没有力气端碗，就着妻子的手，喝着稀饭。
　　阿枝一口一口地耐心喂丈夫。不一会儿，一碗稀饭下到博洛耐慈肚子里，阿枝激动得流下眼泪。四十多岁的女人，如果丈夫真走了，孤儿寡母可咋整？现在好了。她不高兴才怪！
　　大毕摩轻轻地小心地剥着鸡蛋，动作是那么熟练。他把鸡蛋壳剥成完整的两个半圆，细细看蛋壳内侧，一个若隐若现的黑点映入眼帘，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放下蛋壳，他又把蛋清划为两个半圆，也细细地看，白嫩透亮的蛋清中间，有一丝灰暗，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一层。把蛋清放到一个碗里后，他再把蛋黄化成两个半圆，细细看，蛋黄中也觅到似有若无的一点黑色，他脸上简直阳光灿烂了。
　　两个毕摩屏声静气伫立一旁，仔细观察大毕摩的神色。大毕摩的笑意加深一层，他俩脸上的表情也就舒展一些。等大毕摩看完整个鸡蛋，他们的脸也灿烂如花了。
　　“魂招回来了！拿去给老爷吃吧！”大毕摩把放着蛋清和蛋黄的碗，递给阿萨，说道。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满面笑容，声音也异常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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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炎烈日烘烤着大地，大自然蒸腾出浓烈的青草味；蓝汪汪的天空中，一只苍鹰高高盘旋。楚耄阿基骑着他那匹骨架高大、前胸肌腱凸起的黑马，沿着小路向博洛耐慈家的方向疾驰而去，两个背着沉甸甸的篾篮的家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篾篮里装着新鲜鹿肉等礼物，那都是孝敬博洛耐慈的。马速快，两个家奴累得大汗淋漓，呼哧呼哧直踹粗气，却不敢落下，也不敢埋怨。
　　博洛耐慈生病的事，楚耄阿基是早上才听说的。他怕探病这事落在其他部族首领后面，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下令管家马上给他做准备。随便划拉几口午饭，就急急出门了。他抱怨自己，为什么在博洛耐慈生病的时候自己也生病。那早冒雨从博洛耐慈家回来，他就感冒发烧了。烧退了后，一直咳嗽，折腾了半个月才好利索。那么大的雨，他本来可以留在博洛耐慈家，但他看到博洛耐慈有点反常，生怕哪句话不小心得罪他，才急着往回赶的。
　　“老爷，好点没有？”一进正院，楚耄阿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博洛耐慈身后，腰杆弯成九十度，一脸媚笑地问。
　　博洛耐慈坐在亭子里的躺椅上，饶有兴致地看儿子玩耍。奶妈亦步亦趋地跟着阿纳，阿纳用一根细棍子撵着一只大白鸭，狠命地打。鸭子吓得呱呱惊叫，四处乱窜，不时扑棱棱腾空，白色的羽毛掉下好几根。阿纳边打，边咯咯大笑，稚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残忍。
　　阿纳打一下，奶妈吓得抖了一下。一下一下，似乎都抽在她心上。但她只能皱紧眉头看着阿纳，无奈地摇着头，不敢出声制止。
　　“哈哈哈——好！养种像种，我儿子有本事。”博洛耐慈不但不阻止儿子的残忍行为，反而开怀大笑，拍手称赞。儿子和他一样生性残忍，毫无怜悯之心，三四岁的孩子，见到人不是打，就是骂，见到小鸟、小鸡就要把它捏死。可博洛耐慈最欣赏儿子的就是这点，他认为仁慈善良是干不成大事的，尤其要继承他偌大的家业，绝对不能有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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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听说你不舒服，好点了吗？”博洛耐慈正沉浸在欢乐中，心无旁骛，根本没注意楚耄阿基来，也没听到他刚才的话。楚耄阿基只好提高声音，点头哈腰地又问了一遍。
　　“哦，来了？进家吧！”博洛耐慈转头见到楚耄阿基，高兴地说。其他部族首领都来看过他了，没见到楚耄阿基来，他正纳闷呢。他还真想听听楚耄阿基侃大山啊！每次楚耄阿基来，博洛耐慈都要带他到接待室，安安静静地听他闲聊，生怕别人打扰。
　　“好，好！”楚耄阿基连声应着，尾随博洛耐慈进屋，说，“你病了，我也才知道。我回去后感冒发烧，没能早点来看你。请你莫见怪！”
　　两人刚落坐，一个女仆每人给他俩倒了一杯小锅酒，微笑着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博洛耐慈话锋一转，迫不及待地问，“这久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这半个月，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闷死了。”
　　“老爷，这久我也没能出门。可……”
　　“哦！”没等楚耄阿基说话，博洛耐慈脸上掠过一丝失望。
　　“我听说娥依本施发生一件神奇的事，这是闻所未闻的。”
　　“什么事那么神奇？快说来听听！”
　　“寨子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阿匹，进到森林里，捡来一对婴儿，还是龙凤双胞胎呢。”
　　“你是编故事，逗我开心的吧？老阿匹又不是神仙，进得去森林？”
　　“真的，千真万确。”楚耄阿基赌咒发誓，说，“娥依本施人都亲眼见了的。听说那小姑娘比仙女还美，大家都称赞她是娥依本施一朵最漂亮的花呢。那些穷鬼喜欢得不得了，都去祝贺。”
　　“那班穷叫花子，该祝贺的不祝贺。”博洛耐慈恨恨地骂道。
　　“是啊！老爷，都怪我生病没精力管，让他们放肆了。”
　　“不管了，你还是给我详细讲讲吧！”
　　“好的，老爷！”
　　楚耄阿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他栩栩如生、添油加醋地讲了阿匹进森林、救孩子的经过。听得博洛耐慈大张着嘴，大瞪着眼，啧啧称奇，说：“救是救回来了，你不是说阿匹是孤寡老人么？他怎么养活两个孩子？救了也等于白救。”
　　“听说整个坝子的人都去帮凑呢，还按彝族习俗举行了隆重的取名仪式，取了个大胆的名字。”楚耄阿基说。
　　“什么名啊？”
　　“妮娥硕薇。”
　　“哼，取点一般的花花草草倒罢了，敢取这么高贵的名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马樱花是彝族最崇敬的花，是彝族姑娘的象征。一个低贱的弃婴，也敢取这样的名字，博洛耐慈鄙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撇着嘴骂。
　　“老爷，别生气了！跟这些人一般见识，气坏身子不值当。”楚耄阿基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他们就是叫‘天王’‘地老子’也还是奴才。”
　　“对，懒得跟这些猪狗不如的奴才生气，接着聊！”
　　……
　　西斜的阳光，透进红褐色的木格花窗，照在接待室浅灰色的木纹墙壁上，显得光怪陆离，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