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主体第十一章

　　
　　十一
　　
　　杨小民听说有人找他，便停下手中的活，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出砖窑厂；当他看见找他的人是个小姑娘时心里就有些纳闷。正狐疑着，王晓娟走了过来。
　　“杨师傅，还认得我吗？”
　　杨小民眼前一亮，这不是王庭长的女儿吗？莫不是俺那饭钱有眉目了？于是心里就一阵兴奋。跌忙迎了过去。
　　“哎呦，是你呀，闺女！”他想表示出点礼节来；但立刻又把那满是砖碎末的两手紧紧攥起来放在了小腹上。
　　杨小民把王晓娟领到工棚来，拿毛巾抽了抽椅子上的灰尘，让王晓娟去坐；自己拿盆去外面洗了洗手，然后进来说。
　　“很不好意思啊！这里又脏又乱，你看……”
　　“没什么，杨师傅。找你只是有点小事，说完了我就走。”王晓娟坦然地笑了笑说。
　　杨小民耸着两肩侧着身子在一张破木板床上坐了下来。
　　“杨师傅，”王晓娟提起椅子往杨小民身旁靠了靠，坐下说，“我来找你，是由于我爸干那工作，不好亲自出面。电话里头又一句半句说不清楚，所以我就替我爸来找你了。”
　　“我明白，我明白。”杨小民低了头，往后抽了抽两脚。
　　“我爸让我告诉你，你那些饭费欠条已经查实得差不多了，其中有几张张就是我在你海鲜馆亲手打下的，上面是我的字迹。”
　　“啥？你的字迹？”乍一听王晓娟这么一说，杨小民脑子里一时还像刷了浆糊一样。
　　“是的，是我的字迹。”王晓娟进一步提示说，“你想想，有一次你算错帐了；我又替你重新算了一遍。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啊？”
　　杨小民想起来了，哎呦，可不就是这个姑娘么，但那个时候不可能知道她竟是王庭长的女儿啊！于是，他把一直耸着的两肩放了下来，抽回去的两脚又往前挪了挪，说，“姑娘，这事俺没忘了。人虽然不是很记得了，但这事俺是说啥也一辈子忘不了啊！俺得再次谢谢你啊，姑娘！那回要不是你看着单子及时给改正了，俺赔帐是肯定的了。姑娘，俺说句实打实的话，你是个好人啊！俺没些文化，又不大会算账，有时就经常算错。也就是你啊，姑娘！换了别人那不就正好了么。”
　　“杨师傅，我当时想，你们做点买卖不容易的，差一次帐，就要白干上好几天。”
　　“你的心真好啊，姑娘！你爸爸也是个好人，朋友很多，愿意帮助别人！你看，俺这个案子就给他添了很大麻烦。表哥这人好啊！啊，对了，你爸爸，我还喊他表哥呢。细说起来，咱两家还是亲戚哩。”
　　“是吗？我爸没给我说过。那我就改称表叔了。”
　　杨小民低着脸，笑着点了点头。
　　“表叔，正因为这字迹是我本人的，所以我爸建议你向法庭重新提出申请变更诉讼主体，或者单独另行对我本人起诉。”
　　“啥？你说啥？对你起诉？起诉你吗？”杨小民听后立即表现出一脸的吃惊和迷茫。
　　“是的，就是起诉我王晓娟本人。”
　　“那怎么能行啊！”杨小民蓦地站了起来，说话声也大了起来，“我起诉谁，也不能起诉你啊。俺知道，那单子虽然是你打下，但你那是给镇政府打下了啊，饭也不是你一个人吃得啊！”
　　“表叔，你坐下，听我慢慢解释。我爸跟我说了，你给他的那一大摞单子，其中有一半是镇政府不认可的，法庭也不能让镇政府硬认，要是判决的话，怕是对你不利。所以，我爸建议你改成直接起诉我王晓娟本人。这样一来，镇政府不认也得认了。你说是吧，表叔。”
　　杨小民咧开嘴，绕着头皮呻吟起来。对王晓娟的话，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那次法庭调解，李老法官建议要他放弃镇政府不认可的那一块，他死活不同意；要是判决的话，他也不可能全拿到。那么，这王副庭长是没给使上劲啊？啊，也不能这么说。到现在为止，人家王副庭长不是都在一直为这个案子操心么！你看，这不今天又让他女儿亲自找上门来说这事么！这姑娘虽说以前见过，但总不如现在眼前见得分明。人长得这么干净漂亮，心更是干净漂亮！为了这案子，还大老远的跑来。哎，表哥也确实是费心了！
　　“那……那就这么办吧，俺听表哥的。表哥叫俺咋办俺就咋办。”
　　送走王晓娟，杨小民又犯起难来了：王晓娟代表王庭长建议他这么去办，但没有跟他详细说明具体怎么个办法。是找杨庭长直接提出这事呢，还是要再重新走法律程序？
　　杨小民绕着头皮琢磨着这事应该怎么办，走到干活的地方，刚去伸手拿转，又听到工友们一起喊：“杨小民，又有个娘们来找你了！”
　　一个工友说：“这家伙人不咋样罢了，还蛮有女人缘呢。”
　　另一个工友说：“人不可貌相么。”
　　一个核桃脸的工友直接把胳膊搭在杨小民的肩膀上嬉皮笑脸地说：“哎，我说哥们，平时看你三张扁担夹不出个屁来，没想到，你还蛮能招呼女人啊。”
　　一个猴脸的工友说：“好洋气的一个女人啊，还开来一辆小轿车哩。”
　　杨小民红了脸，忙说：“别胡说，都别胡说，哪里来的女人啊。”
　　猴脸说：“在工棚等你呢，不信你去看看。”
　　杨小民走进了工棚，见一个金色头发的女郎正背着身子打手机，就又耸起两个肩膀头，一个劲在工服上擦抹自己的两手。
　　“你就是杨小民师傅吗？”金色女郎打完手机，转过身来乜斜着眼望着杨小民问。
　　“啊，是俺。”
　　“昔日那个海鲜馆的老板，几日不见怎么成了砖窑工了。”
　　“你是谁？找俺啥事？”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金色女郎摘下墨镜，用手背拂了拂木板床上的灰尘，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硬纸的画报垫在床上，一屁股坐下说，“法庭上都提到的人，在这里就不认得了吗？”
　　听着这一口东北腔，再看那金黄色的头发和那通红的手指甲，杨小民忽的想了起来，这个女人就是经常和黄镇长一起吃饭的那个女人。
　　“哦，事情都已经起诉了，有事你应该向法庭说去，你找俺做啥？”
　　工棚外的工友们开始起哄了：有放狗屁耍嘴皮子的，有打口哨的，还有把一个工友硬推进们来的；金发女郎一看这个现状，就戴上墨镜对杨小民说：“杨师傅，我叫单丹丹，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跟你谈；你看你这里……能换个地方谈吗？”
　　杨小民心想，这个女人找上门来，肯定与那饭费钱有关，不妨也听听她说。
　　杨小民又回身看了看起哄的工友们，觉得和这个女人在这里说话也是个麻烦，于是就跟着单丹丹坐上了她那小轿车。
　　杨小民跟着单丹丹来到一家咖啡馆，单丹丹要了两杯咖啡，两人一起坐下，单丹丹说：“杨师傅，前些日子在你那海鲜馆吃饭，我打那条子，听说你交到法庭上去了，是吗？”
　　“是啊，我起诉了镇政府，你们打下了那些单子我全交到法庭上去了。”杨小民白了白两眼，说道。
　　“可法庭收的是复印件；原件得等到开庭的时候才要。我给你打下的那几张欠条，我想收回来，你算算，我总共欠你多少钱，我现在就全部还你。”单丹丹一搭二郎腿，点上了一只南韩女士香烟。
　　“俺记得一共是四千块钱。”杨小民又白了白眼，瞅了瞅眼前冒着热气的那两杯咖啡，想喝，又不敢喝。
　　“这是整四千元。”单丹丹从小皮包拿出一打现金，啪地摔倒咖啡桌上，紧接着就用手扣住说，“我用车拉你去你家把我打下那几张单子的原件拿给我，我给你这四千元钱。一手交单子，一手交钱，怎么样？”
　　杨小民瞅了瞅那四千块钱，恨不得一下子就拿过来，这本来就是自己的钱，归还自己理所应当，还客气啥呢！但那钱在单丹丹的手下扣着呢，现在硬拿过来看来不好办。
　　“怎么样？”单丹丹又督促性的问了一声。
　　“哦，”他应了一声，紧接着又补上一声，“不，俺得……俺得考虑考虑。”
　　他是得先考虑考虑。他是想立即伸手拿过这四千块钱来，但他更想把那五万六千元一次性拿过来。他不能不权衡多少、大小和轻重。看着这四千块钱的现金，他忽的又想起王志宇叮嘱他的话来：“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你不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妥协，即使法庭调解也不能妥协，五万六千元加上欠款利息一分都不能让。记住了吗？”
　　是啊，不能妥协啊，当初法庭调解都没有妥协，咱那能为了这个女人拿来的这四千块屌钱就妥协了呢？何况人家王庭长一直都在为这个案子忙乎，人家那姑娘都亲自找上门来传达她父亲的意见。这样的表哥没白叫啊！咱得记住表哥的话啊！甭说这个女人今天拿来了四千块钱，就是拿来一万块钱，咱也不能拿。咱可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想到这，杨小民指了指那杯还留有余热的咖啡说：“大妹子啊，你这杯咖啡俺没喝；这四千块钱俺也不拿。俺还是等着法庭的处理。”
　　呦，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真是傻屌一根！单丹丹万万没想到会碰到这样一个榆木疙瘩，不由得暗自骂了一句。原本她自以为，她亲自送钱来，这个杨小民就得痛痛快快把那张欠条给他并且喊她一声姑奶奶，没想到他还这样不识抬举。
　　单丹丹那充满自信的脸一下子变得沮丧阴沉。她迟疑片刻，然后一撇那两片鲜红的嘴唇，装起那四千块钱，戴上墨镜就要走人。
　　“杨师傅，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后悔啊！”她站起来，侧身一副要走的样子。可杨小民却仍然无动于衷，耸着两肩看地。
　　她又坐了下来，把杨小民眼前的那杯咖啡往前推了推，口气变得温和，笑着说：“杨师傅，把咖啡喝了吧。不过呢，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考虑。俗话说，过了这一村，就没了那个店。如今的行市你又不是不知道，欠钱的是爷爷，要账的是孙子。你以为你起诉了，那钱就能拿到手吗？再说了，还有个官司好打执行难的问题呢。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吧，遇上我你算是烧了高香，换成任何人都不会像我这样主动把钱送上门来。我说的是实情吧，杨师傅？”
　　无论单丹丹怎样劝说，杨小民还真是像个榆木疙瘩那样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儿一个字都不吭声。哎呀，还真是孙悟空遇上牛魔王了！单丹丹脸上有些急了，她又把那四千块钱拿了出来，推到杨小民眼前说：“哎呀，行还是不行，你说话？”
　　“不行。”杨小民从牙缝里硬挤出两个字来，又说，“这钱俺不拿。俺还是等着法庭的处理。”
　　单丹丹一看确实是没戏了，二话没说，装起钱，一甩金发走出咖啡馆。
　　“真他妈的！”发动汽车时她骂了一声：“这样的人真是少见，送上门来的钱他居然不要！傻屌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