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幸福(第六章)
作品名称:伪幸福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11-16 20:27:55 字数:8832
方云慧在弟弟的带领下,去医院太平间看父亲的遗体。一进太平间的门,立马有一种肃静、冰凉、压抑的感觉迎面扑来,她知道,那其实就是死亡。死亡也是一种感觉。方云慧被死亡的感觉紧紧抓住,连呼吸都滞重起来,心吊着悬在半空之中。她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不敢看那个冒着白汽的冰柜。方云刚对姐姐不满,但他没敢表露,只是轻轻挪开胳膊,把姐姐的身体带转了半圈,然后挪开身子,让方云慧面对着存放父亲的那个冰柜。无处可躲的方云慧抬起头,冰柜被看护的人拉开,一股白汽之中,父亲被冻得僵硬,以固定不变的姿势静静地躺着,脸上还挂着一层白霜。
这就是生她养她,今生以她这个女儿为荣的父亲吗?怎么就变成了僵硬的遗体?他脑门上的那几根灰白头发,似一撮被人打落在地的冰挂,杂乱、冷硬,白霜下,他的脸轮廓依稀,除了能看得出那张枯槁的脸没有一点神采外,根本辨认不出父亲的本来模样。只这么一眼,方云慧的心已轰然碎裂了,她听到了那惨然的碎裂声,她被那声音击倒在地。她无法承受与父亲见面的这种方式。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个瘦小,能受苦能忍耐,但却坚强的男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父亲打败。从她记事起,父亲在回收站整理、搬运别人交来的废品,他能在小山似的废物堆上,背着比他的体积大出许多倍的麻袋行动自如。还很小的时候,方云慧去回收站找父亲,离老远就能看到一个大麻袋在废品堆上移动,父亲像个隐形人,不走近根本看不到他。就是这个瘦小得影子一样的父亲,从废品堆里给他的子女偷偷捡回来色彩斑斓的碎布条、破损的球鞋、缺胳膊少腿的橡皮娃娃,经过母亲细心的清洗缝补,变成了五兄妹肩上的书包、脚上的鞋子、手里的玩具。就连厨房装油盐酱醋的家什,也是父亲从废品堆里扒拉出来的水果罐头瓶,上面贴的商标纸被母亲仔细擦净、粘好,显示出这个破败的家中,竟然还曾有过奢侈品。曾经最让父亲得意的,就是如今还在母亲屋里做衣柜的老式文件柜,体积庞大,要想避人耳目弄回家还真不是一件简单事。父亲就把文件柜拆了,趁着天黑,一块板一块板运回家,然后自己又拼装起来,拼装后的文件柜不再严丝合缝,父亲就拿钉子把每一个衔接处钉死,虽说最后文件柜难看得要死,但毕竟成为方家除床以外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家俱”。为了生计,母亲还把父亲偷带回家的碎布头一针一线缀成鞋垫,纳成鞋底做成鞋子,天黑透后跑到附近的农村去换来玉米、高梁、谷子等一些杂粮,填充五个孩子饥饿的肚子。当年要是没有在回收站工作的父亲,没有回收站那个大废品堆,他们一家七口人还真不知怎么熬得过来。但方云慧那时最憎恨的也是那个废品堆。她家从里到外,到处都布满了废品的影子,散发着废品的气味,甚至于他们兄妹的身体里都带着废品的气息。因为在学校,没有同学愿意和废品方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课余时,只要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会带着极其轻视的目光离开,留下他们兄妹孤伶伶地留在原地。在芙蓉里,这种轻视更厉害,生活在废品堆里的方家人,像废品一样被别人鄙夷唾弃。那时的方家兄妹,除了老大方云国,其余的没有一个不憎恨这家,憎恨在废品站上班的父亲,还有把废品变成他们生活用品的母亲。老大方云国不像四个弟妹,他从小就生活在胆怯和自卑之中,他不是正儿八经的方家人,母亲早就给他灌输过身世,他是个外人,不能和弟妹们比,是这个家接纳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给了一身衣穿,他腿有残疾,没有生存能力,他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来憎恨这个家。
方云慧醒来时,她已经被弟弟弄回家躺在床上。她睁眼看到母亲、弟弟、大姐、大哥,挺着大肚子的妹妹方云雪,还有妹夫姜东德,都关注地看着她。
老天有时是很公平的,不会叫好运全部降临到一个家庭,好坏大家都得分担点。方家就很明显。老三方云慧学习一直是班里和学校最优秀的,她理所当然地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而她的姐姐、妹妹、弟弟,无论怎么用功,却终究没有一个学习上可以和她相比的,自然是没谁考取好的学校。大姐方云丽,是姐妹当中姿色最好的,上学时却把精力全放在关注那些男孩子身上,她不喜欢自已整天弥漫着垃圾气味的家,她想要早早脱离与垃圾有关的生活。在这种状态下,方云丽没能读完初中也属正常,她实在是无法把书本上那些文字和符号与生活联系起来,再说了,那些书本上的东西平时谁能用得着?方明看大女儿实在无心读书,便张罗着替她找份工作,可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女孩,想要考招工,难啊!为能有个固定工作,方明只好提前退休,让方云丽接替她进了废品回收站。想要逃离垃圾气味的方云丽,反倒一头窜进了垃圾的包裹里。
老四方云雪,学习勉强还说得过去,她最大的愿望是超过二姐。可不管她怎样用功,方云慧都高高立在她的前面,像堵墙似的,她越不过去,在学校,她会因为是“方云慧”的妹妹而使老师对她另眼相看,这使她越发不得劲,便索性散淡了要超过方云慧的心思,反正她怎么用功父母也是看不进眼里。比方云丽好些的是,方云雪好歹读完高中,高考分数离最她报的最低志愿录取分数线只差几分。由于出了个方云慧,方明夫妇自然希望方家还有第二个“方云慧”,于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方云雪高三复读了三年,分数一年比一年考的低,最后多交了些学费,勉强上了本市的财校,所谓赶早不如赶巧,毕业时正赶上银行向社会扩招,她这个财校的毕业生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建设银行,端上了铁饭碗。
老五方云刚由于性格怯懦,又过于内向,在学校从来不敢向老师提问,懂与不懂都闷着头一个人担下来,勉强读完初中,被三姐的三年艰辛复读路吓破了胆,初中毕业时考了本市机器制造厂的技校,两年出来进机器厂当了普通工人,也算有个正式工作。但天不遂人愿,曾经红红火火的机器制造厂在改革的潮流中像一匹满身疮痍的破车,越来越跑不动,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已经开始发一半工资了。因为有了方云慧成为芙蓉里第一个上省城重点大学、在省城工作的辉煌,方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方云刚有不管不顾的偏爱了,相反,儿子反倒成了他心里最重的负担。机器制造厂效益越来越差,有不少技工都到外面接些零活偷偷拿到厂里加工,赚些外快,方云刚不是技工,根本无从干私活,每月也就安于现状地拿三四百块钱死工资。方明说过方云刚,要他趁年轻好好学一门技工,万一哪天机器厂倒闭,好歹有门技术在手,也可以到别的地方找个事做。方云刚怎么看厂里的情形都像是蛮好的样子,哪有父亲说的要倒闭的迹象?他嫌父亲杞人忧天,一个月有几百块钱在手,生活上也没啥大忧,干什么要自己吓自己。方明劝不动儿子,又气又恨,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声叹气。方云刚受不了父亲,干脆搬出家,住进厂里单身宿舍不愿回家。年初的时候,方明还没查出胃癌时,方云刚和女朋友竟然合伙买了一套月供房,这个性格软弱的男孩,难得地赶超了一回时尚,在方家石破天惊地与女朋友未婚同居了。
相比之下,还是方云雪的日子过得最为踏实。银行一直以来就是个叫人眼羡的单位,工资比较高,方云雪又找了个有经济实力的丈夫,算是方云慧之外方家最得意的一个吧。
方云雪站得离方云慧较远,她的肚子太大,在人堆里总有些不便,再说她不喜欢像家里其他人那样表现得对姐姐过于关注。她轻轻抚着肚子,她现在也是个需要别人关爱的对象。瞅着家人围紧醒过来的二姐,方云雪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看上去有些胖的脸上表现的是极度的镇静,她不相信姐姐的晕倒真是因为伤心过度。她拉住了也要往床前走近一步的丈夫姜东德。她脸上的那份冷,叫姜东德有些吃惊。
母亲的眼里依旧泪光闪闪,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心都在泪水里浸泡着。方云慧望着母亲,感受着她内心的悲哀。大哥的身子歪得快要靠到床头了,眼睛红红的,是真的替母亲着急呢,因为担心,他嘴角都在颤动。还有大姐,这是方云慧这次回来第一次见到,大姐的头发微微泛黄,是那种营养不良的黄,发梢枯干而显零乱,比她上次见时瘦了,皮肤干涩,嘴唇微白,脸上的皱纹因为离得近了,每一道痕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人群外面的云雪,目光那么安静,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懂得用平和的心去对待外界。怀孕对生命的创造或许是一种美丽的等待,可这个过程对女人而言真是残酷,那个清瘦还算有点美妙的妹妹不见了,现在的方云雪简直可以用丑陋不堪来形容,如果不是她眼里的那分安详,谁会认为怀孕是种美丽?尤其她旁边还站着她那个长相明亮的丈夫,两相比较,反差太大。方云慧都不忍心再看。
离方云慧最近的,是一张清俊的小脸,眼神清澈地凝视着她,这就是方云慧六岁的亲生女儿——媛媛。见她醒来,大家都红着眼圈,不知说什么好,媛媛却从趴着的状态一下站直身子,指着方云慧突然大笑起来,笑毕,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二姨”。这笑声和叫声把方云慧掩埋在记忆里的往事一下子拉近了,心里顿时像有人猛插进一把刀,疼痛跟着翻飞起来,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来,随之泪水喷涌而出,她看不清面前的几张脸。
见二姨哭了,媛媛有些好奇,又扑过身子要给方云慧擦眼泪。柔软的小手刚碰上那张泪湿的脸,方云慧的心里轰然炸开了,她浑身一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拂开那双柔软的小手。
媛媛怔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看看手上的湿迹,又闪着清澈的眼睛瞅着方云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只是轻微智障,只是有些事情上反应不过来,或是比普通的孩子反应慢上几拍,但还是能分清人情冷暖,尤其对别人的冷落和轻视,反应比一般事情要快。
母亲和大哥、弟弟同时过来哄媛媛。方云丽惊异地看着方云慧,随后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和小妹站到一起,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们用沉默表示了对方云慧这个举动的不满。
方云慧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她却没做任何解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里的疼痛,就是这个弱智的小孽种,成了她婚姻的撬棍,要生生把林胜利从她的身边撬走。婚前生下媛媛,保密工作绝对不会有漏洞,连一天天看着媛媛长到六岁的芙蓉里人,都信了她是捡来的弃婴。林胜利是从哪里得知的?并且,他不给方云慧一点争辩和解释的机会,就把欺骗的帽子扣到她头上,与她打了这么久冷战。这还不算,与她没有正式离婚,就和另一个女人勾搭着。林胜利还自作聪明,以为她不知道。方云慧可以为这个家装傻,装做不知道林胜利那档子事,把自己的屈辱和痛苦掩盖住,她或者还可以用女性的温柔和关爱慢慢把他从半道上扯回来。可林胜利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他现在是一门心思要和她离婚。
方云慧很郁闷,她挽救自己的家庭这么久,已经很累,父亲的离世,使她突然间坚强起来,她不怕离婚了。一场婚姻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有终点和没有终点的。经历了这么多,两种结局她都不介意了。她可不是当年的母亲侯淑兰,再嫁个人,只能选择像父亲那样没有女人愿意跟的男人。她上的是名牌大学,在省城工作很稳定,最主要的是她三十二岁了,看上去依旧年轻优雅,还像二十五六岁的少妇。用林胜利当年的说法,她是那种能勾走男人魂魄的魅力女人,要不是她欺骗了他,他也不可能起异心。以方云慧的自身条件,就是离异,她也可以再找个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的男人。可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离婚就离吧,从知道她以前的情况时就提出离婚,那时大家还属于好聚好散,和平分手,她也不会死乞白赖地死缠着他不放,毕竟是她有愧于他。可为啥他非要在外面有了女人再来跟她谈离婚?她接受既有的事实,但不接受你设计好的方案。何况林胜利是为了另外的女人才跟她离婚的,这样不就是她被丈夫抛弃么?就不能反过来,是她抛弃了林胜利?从芙蓉里走出来的方云慧,从小所受的屈辱,使她要强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偏执,她无法忍受处在被动地位。她很懊悔,其实从一开始她压根儿就不应该抱什么幻想,结局是注定的,更痛恨自己曾经为挽救这段婚姻而屈辱地为林胜利改变着自己。她一度以为林胜利会被自己感动,所以才有某个黄昏的时候林胜利送给她的一束玫瑰,并为这束玫瑰她心里温暖了许久,也感动了许久。直到后来在一次吵架中,林胜利冷笑着说,那束玫瑰根本就不是买来送给她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捡的。想想,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买一束艳丽的玫瑰花,多少需要一些勇气的。方云慧被林胜利的这番话完全击倒了,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自己果然天真得很,其实除却勇气的因素,林胜利也不可能在他们的冷战期间为她买玫瑰花。自己倒好,为了这个男人,甚至连父亲临终都不曾回去,而他,不但薄情而且如此绝情。方云慧对林胜利的怨恨和仇恨因此到了极致,她咬着牙跟自己说,她绝不让这个男人轻易踢开这段婚姻还以自由之身,既使拖,也要把他拖死。那一刻,她发现刻意躲避和掩埋的属于芙蓉里的某种东西在自己身上生根发芽,并且已开始茂盛,但她已无暇顾及。她进入了一种临战状态,就像一只神情紧张的母狼,呲着牙,随时准备着向前一扑,一口咬住猎物的喉咙,然后用力,咬断对手的喉管,置对手于死地。方云慧要做的,就是找机会把败局扳回,然后狠狠地一脚踹了林胜利。
媛媛的脑子反应慢,又仍处在高涨的情绪当中,根本看不出大人们之间的气氛异样,她还在张着嘴哭,鼻涕眼泪弄得满脸都是,还不听劝,说多少好话也不听,自顾自地嚎着,嚎得大家伙嗓子眼里都往外冒火。方云丽忍不住火气,拽住媛媛的胳膊,就往外屋拖,边拖边骂道:“哭,哭死你,多余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大家还得侍候你,要哭,就到姥爷灵前去哭,还算尽孝心哩。”
除了媛媛,屋里谁都听出这骂声里,其他的成份更大。方云慧心里自然更清楚,这骂声里,还有方云丽的情绪。方云慧满腹心事缠绕,听了姐姐指桑骂槐的话,哪里忍得住,随手抓起枕头不管不顾冲方云丽就要砸过去。一旁的方云国早盯紧了二妹的动作,像个侠士,跳起来一把抓住枕头,惊恐地把枕头抱进怀里。还别说,这个两条腿不一样长的可怜人,身手却如此敏捷,他这悄无声息的一抓,把两个妹妹之间的导火索拨掉了。不然,都在气头上,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
侯淑兰趁机扑向方云慧,及时捂住了小三子的嘴,满眼含泪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的哀求。泪流满面的方云慧只得偃旗息鼓。
方云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枯瘦的手冰凉,刺得她心里一个激灵,望着母亲憔悴的容颜,她心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如果不是母亲这双冰凉的手,她想她一定不会放过方云丽,趁这个机会索性撒开膀子和姐姐干上一仗,出出窝在心里多年的恶气。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咕咚一声咽下了这口气。方云慧心里对方云丽憋着一口气,原因出在媛媛身上。原来,她是答应过给姐姐每月两百块钱抚养费。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多养个孩子,何况还是个智障儿,方云慧清楚,两百块钱抚养费不算高。开始她每月都按时付给,有时,想着给孩子再添点衣服,买点吃的,还会多给个五十、一百的零花钱。但没过多长时间,她发现姐姐根本没管媛媛的吃穿,名义上是姐姐的养女,实际上媛媛的一切全由父母料理。这叫她心里很不舒服,对姐姐心存不满,就不愿给姐姐白白拿抚养费了,以后,她直接把钱交给母亲。没想到方云丽根本不理她这个茬,见方云慧把钱拿回家,也不多说,径直到母亲那里把钱要走,还说媛媛的户口落在她的名下,是她的养女,拿抚养费名正言顺。老三要是不愿意给,也行,把媛媛的户口叫她迁到省城去,她省心,老三也省钱,两全其美的事。方云慧听到后非常生气,要找姐姐理论,母亲拽住她,苦苦哀求,不要她去和姐姐交涉,她也是没办法,都是被生活逼的,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也不至于这样。算了吧,三儿,也是咱们欠她的,欠了就还她吧。母亲唉声叹气地说。
听母亲这样一说,方云慧只得作罢,她知道,方云丽过得并不容易,姐姐和她其实是一样要强的人,如果不是太过窘迫,相信也不会做这样厚着脸皮从父母手里抢钱的事,不过她并不认同母亲“咱们欠她的”一说。没有谁欠谁的,因为谁也无法预料未来。
早些年,方云丽接替父亲进回收站工作后,没几年,竟然与经常来回收站交猪毛、骨头的陈明祖谈起恋爱。陈明祖除过名字叫得好听外,没一样能叫人心里熨贴的,说长相没几分长相,说能力那时除了卖些猪身上的东西也没看出有几分本事来。他爸就是在芙蓉里街巷上杀猪卖肉的朱屠夫。不说家庭出身,就凭朱屠夫当街杀猪,把芙蓉里街巷弄得像个屠宰场,陈明祖的未来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跟他爸一样的前程,也就杀个猪卖肉的份儿。那时的方云慧上大三,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和男朋友处得热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证把她留在省城,眼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里,岂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给朱屠夫这样的家庭。方家不是从前的方家,姐姐嫁到陈家,不是再延续从前所受的轻视和嘲笑么?方云慧讨厌朱屠夫,长得肥头大耳,本身就像一头猪,脸上总是油亮油亮的,远远地就散发着一股腥膻味,比以前家里的垃圾味还要难闻。陈明祖跟他爸有七分相似,与朱屠夫相比,他不过只略显清瘦些而已。方云慧想起芙蓉里镇街上那满地横溢的猪血猪毛,就忍不住心生厌恶,又怎么会接受一个说不定仍是屠夫的人做自己的姐夫!而她的话在方明、侯淑兰那里是绝对的权威,本来父母也不太愿意大女儿找个和自己家庭境遇相似的人家,方云慧一投反对票,父母更觉得找着支撑了,想尽办法要拆散方云丽与陈明祖,既使在方云丽面前,动不动就说“三儿都反对了”的话。为了方云丽,朱屠夫至少三次上门要跟方明谈一谈,可每次都是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方明一口堵死,说他女儿绝对不能嫁在芙蓉里。方云丽拗不过父母,就给方云慧写信、打电话,请妹妹帮忙说服父母,诉说自己和陈明祖之间的感情多么真挚。方明强硬的态度里面本身就掺杂着方云慧的意见,方云慧又怎么会帮姐姐说这样的话?不但不说,还在信里劝方云丽,并以一个在省城见过世面的大三学生的身份,给了姐姐无数的忠告,所有忠告概括成一个意思:以陈明祖的身份,姐姐不适宜嫁,还是找个条件好些的男人吧。
方云慧不知道当时方云丽和陈明祖的感情已经很深了,都恨不得每天粘在一起不分开才好。家人像利箭一样插进自己和陈明祖的感情里,方云丽心里当然是痛恨的,但她实在拗不过父母,只得含泪与陈明祖分手。谁料遭此感情变故的陈明祖一怒之下,跑到大街上与人寻衅闹事,结果把一个人打成重伤,给人家赔医药费不说,还被判了两年缓一年的刑期。从此,陈明祖恨上了方云丽。
方明硬把大女儿嫁给棉纱厂的普通工人何洛会。虽然何洛会的外在条件并不比陈明祖强到哪里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稳定工作,有固定收入。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也就算不错的条件了。但方明再精明,也料不定社会会以怎样的速度向什么样的方向发展,才几年功夫,回收站就与很多集体企业一样,摇身一变成了私人承包。方云丽拿了两千多块钱的买断工龄补贴后,彻底失去了工作。为混口饭吃,她去找过不少活,可都干不长,还折腾做过不少生意,或许是她命中注定没财运,干啥都不行,现在整天靠当钟点工挣个糊口钱。她丈夫的境况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年棉纱厂倒闭,一分钱生活费都发不下来,何洛会啥手艺也不会,刚失业那会儿,还拿一拿工人的架子,脏活累活不干,生生在家闲了大半年时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方云丽跟他又打又闹,给他发出最后通碟,如果他再不出去寻个什么事,就跟他离婚!在家闲待的日子不轻松,加上这大半年何洛会的心理已慢慢适应失业状态,这才在方云丽的逼迫之下蹬上大板车到火车站蹲坑抢货拉运。父母期望的平静生活变得一点都不平静,嘈嘈杂杂的日子让方云丽身心俱疲。而更富戏剧性的是,陈明祖没跟他爹学杀猪的手艺,刑期满后,憋着一口气硬是靠倒卖生猪发了财,有了一定的积蓄后,不顾他爸朱屠夫的阻拦,跟着别人又去倒卖钢材,倒腾来倒腾去,竟倒腾成了芙蓉里的首富。芙蓉里最豪华的房子就是陈明祖给他父亲朱屠夫盖的,不过,朱屠夫说太好的房子不是他这种人住的,怕身上的味道把房子弄成猪身上肥腻的味道,又不肯听陈明祖的劝不再杀猪,他杀猪杀了好多年了,不让他干,心里还空得慌。于是芙蓉里的街巷里依然淌混着猪毛的血水,好像多年的时光一直在芙蓉里徜徉,从未流逝过。
陈明祖的发达着实让芙蓉里人不可思议,而受震动最大的,是方云丽。她心里的那个悔呀,把几辈子都悔过去了,怪自己眼光短浅,当初不该顺从家里,和陈明祖断了关系,如今人家过着顺风顺水,一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的生活,糟糕得就像未屠夫随意泼在街巷里的那些脏水,混在泥里,脏乎乎一片,她甚至连儿子上学都快供不起了。如果不和他对比也许心里还好受些,生活嘛,好歹总是要过的,可一旦有了参照物,而且还是天上地下悬殊的对比,那颗心想平静都平静不下来。幸福和安逸的生活是她自己张开手指从指缝间轻松漏掉的,每想到此,方云丽的心就针扎似的痛,痛的次数多了,不减弱,反倒心生对父母的怨恨来,更恨的,还是妹妹方云慧。所以,她才理直气壮地到父母手里拿两百块钱抚养费,尽管媛媛并非由她来抚费。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指望着积攒下媛媛每月的两百块钱抚养费,将来供儿子上大学用,在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家庭,她是能攒一点是一点。
方云慧也很同情姐姐,但她更痛恨姐姐这种过于小市民的攒钱方式,她手里攥的那可是媛媛的生活费啊。现在的社会只要勤快点,到哪里不能赚几个钱?她认为姐姐还是太懒,但碍着母亲的面子,没找姐姐算账。直到去年年初,她不再给母亲拿钱,嫌母亲把钱转手给了姐姐,这样的转手法,一点也不能表明她的态度,她就是要决绝一些,不想给姐姐留下念想,懒得去找工作。方云丽从母亲那里拿不到钱,要找妹妹理论,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给你带着,凭什么你还赤手空拳抚养费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好,干啥还抠这几个抚养费?方云丽是一副有理能说遍天下的样子,气势自然是足的。可母亲不愿看到女儿间的争斗,她既不忍心逼方云慧拿钱,又不想方云丽找老三闹事,便拿出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钱给老二,撒谎说是老三寄回来的抚养费,才算平息了女儿间的恩怨。可是,侯淑兰没有收入来源,靠老头子给她买油盐酱醋的生活费里省,还有,就是自己生病了,把儿女们给她看病买药的钱攥着不去看病,省下来给老二。这种来钱的路子,显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方明住进医院时,侯淑兰已经欠老二一千多块钱的账了。方云丽本就因为当年在陈明祖的事上,方云慧和父母联合起来使自己失去做有钱人的机会心生怨愤呢,这一拖欠媛媛的生活费,心里对妹妹更窝了一肚子火。现在见方云丽还把媛媛不当回事,自然联想起抚养费的事来。难怪,她话里有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