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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青年篇第一章 明朗的天

作品名称:海河之恋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1-23 14:49:26      字数:3722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中心地带,天津的“市中心”莫过于当时的罗斯福路现今的和平路了。和平路有两大标志,一是中原公司(天百),对门是新华书店和邮局;一是劝业场,斜对面就是汇中饭店,自然再往北走还有老城区和鸟市、三不管儿什么的。劝业场西接滨江道、东接张自忠路,过了解放桥走一段建国道,再转弯就是津塘支路,过了新货场(现在的西货场-六号门)就是我家了。
  劝业场往西在滨江道上有四站红牌电车,是单节车两头开,开到头有一条跟流水沟差不多的小河叫“墙子河”(现在已填平),河上有一座无名小桥,过了桥正对着有一座大教堂是法国教堂,三尖顶的欧式(哥特式)建筑,在教堂的背后有一座由兵营改建的中学校——天津市第一中学,那就是我的初中母校。
  从我家到学校还可走另一条路,那就是沿津塘支路一直朝前走,过东浮桥(后改胜利桥,现在的北安桥)到中原公司,再经和平路到劝业场同样可到滨江道,我上初中的时候转的就是这个圈子。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进了一中的,大概是分配吧?也许是选拔或是保送?因为当时市立中学中,一中和三中(都是男校)的学生都是成绩比较好的,如果按地域分配我应该是市二中(男女合校),离我家很近。而由我家到市一中则非常远,每天上学都要从家里带午饭,学校附近有许多小饭铺和小饭摊,有的小饭铺里还摆着带小格格的木架子,上边写着学生的名字或编号,学生们来了把饭盒交给掌柜的,掌柜的就把饭盒对号放进小格子里,到了中午放学掌柜的就把饭给你热好。那时天津人很少吃米饭,差不多都是棒子面饽饽或烙饼,切成片或条或焖或烩,烩的带汤焖的不带汤,素烩里面加点绿豆芽或白菜丝五分钱一烩,荤烩再加上点肉丝一角钱一烩。当然也有馆子,可是我根本没去过。那时的票子已改成东北银行出的人民币,金圆卷可以通用,上面都盖了一个长条形的章子,印着“缩小10000倍使用”,即一万块钱抵一块钱,一百块钱当一分钱使用,不过很快金圆卷就取消了。
  那时我每天上学身上只带一角钱,四分钱来回坐红牌电车(两分钱一趟),五分钱烩饽饽,一分钱每天就可以自己落下来。饽饽每天照烩,电车可以不坐,这样我每天就可以赚五分钱,一个月下来就可以赚一块二毛五(除星期天)。
  我走路非常快,河西整个一个花花世界,两旁的热闹我连看都不看,同时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那就是不让任何一个女的超过我,当然都是年轻的,因为年纪大的有很多人还是小脚,再说街上也很少见,只要有年轻女的从我身后走过去,无论你走多快我都要在滨江道上赶上你,除非你中途钻进门面或在横路上转了弯,然后保持速度向前进,在放学人多的时候我反而把红牌电车甩在后头。这样钱也省了路也赶了,身体也锻炼了。
  刚上初中整整一个月,一个惊天动地的喜讯传遍全世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在学校的大喇叭里回响;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这时我回想起了樊先生的两段话,一段是解放前说的,一段是解放后说的:
  “你还小,我也不能都告诉你,你只要记住一句话: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
  “为祖国好好学习,要有自信,你可以把才能全发挥出来,今后的日子就靠你们来创造了。”
  “日子……”
  “日子……”
  两种日子两重天,“要有自信”,从此我要开始新生活了!今后的日子就靠我们来创造了!
  历史由此划分为解放前和解放后;
  社会也由此划分为旧社会和新社会……
  
  我的家境没有改变多少,因为我爸爸是手艺人,靠两只手赚钱吃饭,赚多赚少还要决定做不做“寿材”。刚一解放就听说一句“劳动光荣”,我爸爸光荣了,可那些有钱人觉得不光荣了,于是能做寿材的也只好收敛点,装得穷一点好入大流,因此每月收入平平,我也只好每天拿一角钱,早晨在家里吃点东西出门。学校里不是没有食堂,高中班有一大批东北流亡学生,是战争中流亡到天津被收容下来的,不可能没有食堂,可是比较贵,而且每月要集中拿钱,我爸爸拿不出来只好每天打零用了。
  我每天早出晚归无论春夏秋冬天晴下雨刮风冻凌从不迟到也不晚归,我娘每天都要给我蒸饽饽,不做窝窝头,因为饽饽是平的,一是饭盒里好带,二是明天拿出去烩人家才好给你切片不至于散碎,烩出来也好看,一好看就好吃,和过去连杂合面都吃不上的日子相比,天天能吃上棒子面了。隔些日子我娘还给我烙两张饼,一张晚上趁热吃,一张明天带到学校吃。我有一个怪德行,凡烩饽饽的时候从不加肉,到了烩饼的时候反而加五分钱肉丝,因为那会吃起来更美。我还喜欢吃萝卜皮,天津沧州的青萝卜特别好吃,李二大爷每次拿来青萝卜吃完我总要把皮留着,有时我娘也给我用盐腌两片白菜芯,我把它们放在饭盒里,人家烩饽饽的知道,烩时用筷子把它们夹出来放在饭盒盖里,烩好再给你放回去,我就用它们就烩饽饽吃。像这样的生活我一直过了三年,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比解放前舒心多了。
  那三年在我眼里什么都在变。原来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合唱团,下面还设了许多小合唱队,东北的学生一下课就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张老三我问你”……我们也很快学会了几首抗日歌曲和陕北民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解放区的天》……似乎真的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明朗的天。
  第二年的下半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了,我一听说美国兵要打朝鲜就气炸了肺,吉普车上扔下来的那个女的一直不知道死活,现在又要到中国的家门口来打仗,人家朝鲜过得好好的招谁惹谁啦?不就是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吗?扎瞎了你“联合国”的眼睛?那时抗美援朝运动热火朝天,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震撼人心,空军英雄张积慧痛打戴维斯,火车司机吴天保智斗美国飞机等等英雄事迹传遍天津城,于是铁路上、医院里、工厂、学校都有人报名参加志愿军,感人的事迹层出不穷,于是我也想报名,可是学校没组织招兵,就连东北学生想参加志愿军都没让去。
  恰巧这年军队到学校来招坦克兵,我跟爸爸商量后报了名,可人家嫌我小。紧接着天津海政文工团到学校招兵,恰巧我二姨在塘沽,听说这个团也在塘沽,我喜欢得不得了,我爸爸和我娘也很高兴,心想这回可以没问题了吧?
  我报了名,就我当时的条件样样都好,家庭出身好,学习成绩好,身体也好,演过话剧,演讲还得过锦旗,会吹口琴和按风琴,这些都填在表上了,于是我参加了面试。可是等了很久人家给学校回了信,说我是“独生子”,不要!把我气哭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考虑的,早知如此,当时跟樊先生走了就好了,至今想起来还是终生的遗憾。
  刚解放那两年,社会上暴风骤雨般地涤荡着污泥浊水,首先是取缔一贯道,我们听过宣传也看过展览,不知道旧社会还有那些害人的反动会道门,只听说过青红帮和封建把头,像袁文惠、李二小那些人,也一齐给他来个一扫光。特别是那些烟馆、妓院什么的,如风卷残云说没就没了。运动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当时听来都是大快人心。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件事情给了我沉痛的打击:我爸爸得了心脏病。
  那年我爸爸五十岁了,一辈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有个家,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到现在得了这种病。旧社会我爸爸是最底层的百姓,新社会翻身做了主人,解放的第二年手工业者成立了工会,要给工人们检查身体,这才知道自己有了心脏病。
  “怕嘛啦,人总归一死,只怕孩子出不来了(指培养)。”
  是的,我爸爸心心念念只有培养孩子,可是他自知无能为力了。
  培养一个孩子要多少钱谁也没算过,但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再从大学到……不说有了病,就是没病像我爸爸的年纪和经济状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你们哪。”我爸爸心含愧疚地对我娘说。
  “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吗?”我娘根本没听说过什么叫心脏病,说这话是想安慰我爸爸。
  “都别往心里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检查身体总要给你找出点毛病,今后好慢慢治。”我爸爸反而安慰我们。
  我爸爸本来就很开通,现在的脑筋转变得特别快,在外面有些活动也很积极,特别是对涤荡那些污泥浊水交口称赞:
  “从满清到现在我经过了四次改朝换代,谁也没把这些毒根挖走,现在说取缔一下子就光了,共产党就是伟大,对咱孩子我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了。”
  自从我记事以来我爸爸一直把我能够“成人”当作头等大事,可是“一个人做人一辈子,到老于心无愧”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他来说,那天我几乎让他挨了枪子儿,他打我一顿又怎么样?可是他不打,因为他知道我是“记事钟”,“与其打你一巴掌让你记一辈子,不如坐下来说说道理让你记一辈子。”
  这就是我爸爸,他对我的教育都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这不禁又使我想起了不少他曾讲过的故事,也想起了他平时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言行不仅是在教戒我,同时也是反省他自己。这时我心里非常明白,我想专心至志地去读书恐怕办不到了。老疙瘩不是小学毕业就混了事由了吗?
  一九五零年的五月一日《人民文学》创刊,我清请楚楚记住那一天,我用我坐电车省下的钱和几个同学一起到新华书店去买杂志,当时的定价只要五毛钱,我还选了一本《马雅柯夫斯基诗集》和几本别的书,那时买书都送一个小书签,单颜色但都不相同,上面印着马、恩、列、斯、毛的头像,凑齐了共有五五二十五张,头上有一根丝质的小飘带,很精致。买完书有人说要去逛逛百货公司,无意间我看见了邓雨竹,见我朝她走来多老远就望着我笑,可是当我走近她,两个人站了很大一会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虽然是女生,小学毕业不也混了事由了吗?
  因此,上了初中对我来说,前途还是一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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