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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少年篇第九章 解放前夜

作品名称:海河之恋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1-21 14:21:35      字数:3878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是天津人永远纪念的日子,也是我要讲李家胡同25号最后的几个故事。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宋云娴考进了教会学校圣功女子中学,那两扇黑大门隔断了我们的友谊。
  那些日子人心惶惶,天津城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霍大爷的二儿子——老疙瘩的二哥参加了保安旅,正准备和八路军打仗。我爸爸也被派去挖了几天战壕,说是要修三道护城河和架三道铁丝网来“保卫大天津”。
  霍老二喜欢夸夸其谈,为人也显得轻率,院里人都知道他娶老婆的事。
  他曾当过警察,和一个姓董的是相好的朋友,二人都喜欢赌博。姓董的家门口有一个寡妇在家里“招局”(私下开赌场),姓董的曾把霍老二带进过这个寡妇家。这个寡妇有一个闺女非常俊,从小跟姓董的要好,经常“疯疯打打”是谁都知道的,与此同时,这闺女也帮妈妈“招揽”一点生意。霍老二被姓董的带进这家,一眼看上了这个闺女,耐着朋友的面子不好下手就娶,为了不伤朋友的情分,二人决定以赌博来决定胜负,结果霍老二娶了霍二嫂。
  这霍二嫂可真叫好看,特别是那脸蛋面团似的,霍二哥娶回来霍二嫂对她就不那么好了,一天到晚像鸟笼子一样把霍二嫂关着,就是到这边来看她公公和小叔子也要霍老二亲自陪着。一天霍二嫂自己回了娘家,霍老二赶了去硬是揪着头发把霍二嫂一直揪回来。就是这个霍老二,把“打八路”说得满城风雨,使得人心惶惑不安。再加上斜对门赵家因有人在市府里当官到外面躲避去了,更增加了大家的紧张气氛。
  为了“保卫”大家的安全,我们这半边死胡同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将津塘支路的出口(本来就是个“瓶子口”)用双砖墙砌死,一是将“闹鬼”的那条夹巷子装一个木框铁皮门,钱由天一坊魏家出,瓦匠由霍大爷管,铁皮门由我爸爸做,并规定每晚五点半钟锁门,有上茅房的自家解决。
  院子里也采取了一项积极的措施,即在院子的中间挖了一个地洞(壕沟)。那地洞半个多人深半个多人宽一个多人长,本来就下不去脚的一个大杂院这下子还有好吗?说是保护院里的几个孩子不挨枪子儿。
  这时大家也顾不了节不节年不年的了,终日躲在屋里听那稀稀拉拉的枪声炮声,传说着共产党和八路军是如何如何的可怕。
  枪炮声逐渐吃紧,夜晚大街上可以听见“乒!乒!”的手枪声,看见五颜六色的信号弹和东南方向天空的红光。有一天那个方向火光冲天,白亮白亮的火棍棍在大火里翻筋斗,随之传来乒乒乓乓的爆炸声,站在胡同里看的大人们说:“东局子油库打着了,这下子国军完了。”那翻筋斗的亮点点是油桶冲天爆炸,从来没人看见过这么高的“二踢脚”。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有生以来只有这一次惹爸爸生气,气的还真够戗。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下午快关铁门的时候我说我要解大手,爸爸嘱咐我快去快回,因为钥匙在我爸爸手里,我小跑着就去了。临回来时经过一个小人书铺,新到了一本赵宏本画的小人书。那时侯我们没有娱乐,只有小人书,而赵宏本画的古装戏最逗人看,听见炮声一响我们就很少赁书回来看了,这时看见有一本新书我就进去翻着看,因为没带钱,书本(拆开小本赁)又多我没想赁,可是翻着翻着把爸爸的嘱咐给忘了。
  腊月的天气说黑就黑,爸爸找了来,我看见爸爸来了,放下书连忙往回跑,进屋里还没站定,只听夹巷的铁门“咣铛”一声巨响,因为隔得近,比那油桶的爆炸声还要大。我吓坏了,该不是爸爸出了什么事?
  正当我站在屋门口发愣的时候,爸爸进来了,只见他满脸怒气,举起右手就准备落下来。我站直了身子闭上眼睛,这一巴掌要是真的落下来,我的脑袋不被打开花也会被打歪脖子。可是等了半天没动静,我睁开眼睛一看,爸爸的手还举着,慢慢地胳膊肘弯了,慢慢地手放平了,漫漫地手落下来,一赌气坐在炕沿上脸冲着镜台“哎!”了一声。
  我娘正在炉子上热菜,说了声:“吃饭吧。”我爸爸就把手一摆也说:
  “吃饭!”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爸去开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一颗子弹头,有酸枣那么大,是从铁门的门框里挖出来的,有小腿肚子那么高,我爸爸正前脚跨过门槛后脚还在门外头,子弹从我爸爸的两腿之间穿过去。院里的人也都过来看,我爸爸拿着子弹头说:“这是一颗手枪的流弹,正到处飞,要是打在身上你找谁去?正在炮火连天的这不擎死?”
  当人们散去以后爸爸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对我说:
  “我知道你是个‘记事钟’,要是打你一巴掌让你记住一辈子,不如坐下来说明道理让你记一辈子。”说着又问我,“你老伯给你的《三字经》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连爸爸讲的故事都记得。”
  “那就背背我听听。”
  我乖乖地背《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
  
  “够了够了,”爸爸拦住我,“都懂吗?”
  我说:“只记住爸爸讲的故事。”
  爸爸说:“我也不要求你将来成什么大器,只要求你将来能够成人。人生来混在世上一辈子不容易,我不教你是我之过。”
  我说:“爸爸,我错了。”
  爸爸说:“嘛错不错的,谁没错?要都没错还叫个世界?知错必改容易,学会做人就难了。学会做人首先要知道对错,犯恶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再就是要学会自己管住自己,该做的不想做也要做,不该做的想做也不能做。还要多替别人想想,”说着他又拿起了那颗子弹头,“这个玩意儿要是打在你身上你娘会怎么样?你姐姐走了你娘就死了一回,要是你再有个好歹你娘还活得下去吗?要是打在我身上你又要失去一个爸爸,这辈子你怎么过?我想这几句话比打你两巴掌要狠得多,一个人做人一辈子,到老于心无愧那就是成人了。我想你不用我多教,只把这件事永远记住就够了。”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可在我的脑子里比爸爸给我的一切印象都更深刻。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是阴历腊月十七,年关又到了,这个年肯定比哪个年过得都窝囊,但只有一宗:不用买鞭炮。这不是,霍老二又来了:
  “不得了啊!都打过二道护城河了。”
  我爸爸出来答茬了:“其实那哪叫‘河’?不如一条‘沟’,这么大的天津卫它‘护’得住吗?”
  “王伯,您不知道,那炮火比洪水还猛。”
  “你们的碉堡呢?”
  “早哑巴了。”
  “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回来等嘛?我那‘捋管炮’(天津土话把迫击跑称‘捋管炮’)都被炸飞了。”
  “嚯!怎么飞的?”
  “一颗炮弹将将落进筒子里。”
  我爸爸用手比划着,在空中划了个弧,然后“落”进用手比划的“炮筒子”里,对他说:
  “就有这么神?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撒鸭子呗,还有嘛?”
  “岂不当了逃兵了吗?”
  “逃兵?谁晓得明儿个天津卫姓嘛?”
  “不怕‘共产共妻’?”
  “我操她妈!明儿个我就把那婆娘宰了。”
  我爸爸连连摆手:“千万别价,要是人家没‘共’你先‘宰’,把霍二嫂丢了怪可惜了(liao)的。”
  就在这天傍晚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信号弹也更密了,据说国军高级军官在皇宫俱乐部开会,让炮弹给打中了,加之霍老二到院里来一搅和,这人心没着没落的。
  “还是给孩子们安置安置吧,别让炮弹打着。”这事少不了四姐姐。
  其实院里连老疙瘩只有四个孩子,老疙瘩说他混了事由不是孩子了,宋大宝胆小离不开他娘,依我爸爸说我大可以不必去钻那地洞,因为那是小孩子玩艺儿,上面只有一层土,真的炮弹掉下来哪间房子不塌?要是房子塌了本来还可以跑反而给埋住了,可是大肥这时胆又小起来了,说她怕吃流弹,硬要钻那地洞。要钻你就去钻呗,她又说她怕,怕黑怕钻进老鼠怕一个人听那炮声浑身都哆嗦,真把她没办法。
  那地洞还算舒服,我爸爸背回来几大麻袋刨花锯末子往底下一铺,凑几床破棉絮垫在上面,然后谁钻谁带棉被。要是四个人大家只能坐着,两个人就可以舒舒坦坦睡大觉了。我被封了个“王大胆儿”,天不怕地不怕黑不怕鬼不怕炮火不怕枪子儿不怕就怕大肥。
  “你睡着了?”快到半夜了她问我。
  “你的把势(睡觉乱翻身)怪吓人的。”
  “你怎么不推醒我?”
  “怕把你吓着。”
  “怕嘛啦,钻进我的被窝来。”说着她就把她的棉被搭在我的棉被上,给我加了一床压脚被。
  “太热了。”我说。
  “把小棉袄也脱了吧。”
  “不想脱。”
  “我脱。”说着她坐起来脱掉小棉袄往脚底下一扔。
  “看着凉。”
  “你不是说你太热吗?”说着她就往我的被窝钻,我把被角拶得严严的推开她:
  “你别跟我瞎搅和!”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天津人有几个睡得着觉的,反正我们院里的人都没睡,我爸爸和我娘干脆坐着,张大娘、四姐和老姐索性到我们屋里来靠我爸爸壮胆。下半夜炮声渐渐地稀疏了,枪声反而加密了。大约四点多钟炮声几乎停了,枪声也渐渐地稀少了,这时我和大肥才从地洞里钻出来。
  北方的冬天十有八九夜晚都起风,俗话说:“关门的风开门住,开门不住刮倒树”,这时冷风还飕飕的。我进到屋里四姐就把我抱起来,连声问:“怕吗?冷吗?肚子饿吗?大肥挤着你了吗?”
  屋子中间生着一个“洋炉子”,带烟囱可以取暖、大炉盘可以做饭的那种,这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我爸爸加了一铲子烟煤,屋子里顿时暖和起来,我在四姐的怀里摇啊摇的竟然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玻璃窗刚刚抹上鱼肚白,这时候我被外面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屋里只有我娘,我披上大棉袄走出去看,院子的大门敞得洞开,我爸爸正在胡同里忙活,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口,掩住一扇门,探出半边脸去看那外面,只见有两个穿绿军装的人用竹扫帚在扫地。再往前探出半边身子,只见沿墙根坐满了人,他们都穿绿军装,怀里抱着枪,有的脖子上围着一条脏毛巾,有的把毛巾系在背包上,背包上栓着一个绿色的搪瓷缸子。他们有的靠着墙,有的背靠背,帽子拉得低低的,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我跑出去拉住了爸爸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偷看那些人。
  那扫地的管我爸爸喊:“同志!”
  我看那扫地的胳膊上钉着一个袖章,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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