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童年篇第一章 慢慢长大
作品名称:海河之恋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1-09 11:42:41 字数:4604
由于临街的房子太不安全,街坊邻里就让我们搬进了李家胡同25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门牌号码,那是我成长的摇篮,魂牵梦绕的家乡,直到我离开了天津,我的父母仍住在这里。
那时,李家胡同被新拆的马路劈成两段,前一段的角上是我们原先住的房子,后一段是死胡同。说它是“胡同”,其实更像是一个大场院,因为不是一次盖成的,最早只有两个大四合院,后来又盖了三个大杂院,靠新修马路的大杂院冒出一间房子,25号比隔壁的杂院又伸出了半间房子,恰似一道影壁墙。顶头是一个大煤场子的横竖两道围墙,就使里面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大场院。在对面的一个四合院和斜对过的一个大杂院之间,往西由两道院墙夹成了一条窄窄的巷子通往新立胡同,那里有一个公共厕所,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往东是吕家胡同。
25号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与其说“大”不如说“杂”,一个长条形的走道算作“院子”,两边七间半小房,这半间就是前面说的那道“影壁墙”,外边还有面对面的两个杂院,收成了一个瓶子口。靠我们这边的院子与25号原先是平齐的,只三间,后来又盖了四间与那半间平齐,使得院子里“错落无至”,再加上每家在窗子旁边都搭上一个棚子做“厨房”,这就使院子里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了。
这个院儿里不仅屋杂,人也杂,我爸爸是木匠,正好凑齐木匠、瓦匠、油漆匠,余下是开麻刀铺的、做小买卖的、电影院守门收票的,只有大门口的一家孙二伯两口子在什么地方混个小事由。我爸爸出事那天到我家跟我娘做伴的那位大娘姓张,就住在半间房里,是个寡妇,身边有两个闺女,大的都喊四姐,名佑兰,小的比我姐姐小一岁,名佑华,我喊老姐,靠绣花赚钱养家度日,四姐缭袜子贴补生活。张大娘脸上的伤疤据说是“丢人现眼”落下的,自此再不论婚,在院儿里算是长者。别看这一家人孤儿寡母的,倒像院儿里的管家,尤其是张四姐,大事小事她都要管。冬天或刮风下雨一些女眷都喜欢到那半间屋子里坐坐,开春以后只要天气暖和大家又到院子里忙活,有说有笑的,比一家人还要亲热,我娘和姐姐也不例外,像是融入了一个大家庭。
我姐姐开始和张老姐用大绷子学刺绣,她本来和刘姥姥与我二姨都用小圆绷子学过,过了一个冬天竟比老姐锈得还要好,逗得院里老少无不喜爱。我就更甭说了,都六岁了还吃胳胳,长的又肉墩儿,见谁喊谁,谁想抱谁抱,让说什么说什么,让做什么做什么,这还有不逗哏儿的?院子里的人家虽多但孩子不多,只有瓦匠霍大爷有个老三名光珊,小名叫老疙瘩,比我大两岁;东亚电影院守门的宋伯有个儿子大名小名都叫大宝;还有油漆匠蒋二伯有个闺女蒋学惠,小名叫大肥。大宝和大肥都比我小,我姐姐和老姐都算是大人了,所以我在院儿里又成了大人们的“开心果”和“小玩艺儿”。
姐姐绣花是爸爸给她做的绷子,那绷子是两根圆角方形的长杠子,两头各有一个长方形的孔,恰好穿进去一根扁木条,木条是用硬木做的,中间打有一排小孔,先把绣花的缎子缠在两根方杠子上,然后穿进木条,插上钉子绷紧,这绣花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那天姐姐坐在院子里绣花,别提多爱人儿了,她低着头略向左偏,身子板直直的一动不动,长辫子搭在右肩上,辫梢甩在胸前,左手在绷子底下,右手在绷子上面,翘着小指头一来一往地穿针走线。右手小指的指甲很长,那是为了劈线用的。绣花的绒线称“劈子线”,一根根极细极细的丝线合并起来的,五颜六色,异彩光泽,买来时是扁平的,用时需要多细用小指甲劈开,然后左手往上一拉,再用牙轻轻一咬需要的线就出来了。要说我姐姐那动作,比画上的天仙还好看。她绣花的时候手动身子不动,手臂一摆一摆的,拉上针时小指头翘着带那丝线,插下针时左手接过针来拉那丝线,然后左手往上穿针一穿一个准儿,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针再用小指带那丝线,就这样一往一复,缎子上那“花”就活起来了,锈龙龙能飞、锈凤凤会舞,锈朵牡丹能闻见香,谁见了谁不爱?!
见姐姐可爱,我也要学绣花,想比姐姐更可爱,于是找姐姐捣乱。
“这不是小小子儿的事。”姐姐说。
“我要锈嘛——”我继续捣乱。
“去去去,到一边玩你的去。”
“我偏要绣,就要锈!”
在姐姐面前我说一不二,姐姐拗不过我就给我找花样儿,就是那本外国字的书,起先是姐姐夹花样儿,后来才被娘用来夹鞋样儿。姐姐从里面翻出一只“大公鸡”。那花样是用比窗户纸还薄的白纸雕成的底样,绣花前用稀糨糊粘在缎面上,用丝线把它锈在里面。可我这是玩,“锈”完后要拆,用糨糊粘要留下痕迹,于是姐姐就用丝线在缎面的边上给我把“大公鸡”带了几针让我“锈”。我偷看着姐姐,尽量学她的样儿,她也偷看我,怕我把缎面弄坏了。姐姐给我纫的是一根红线,我哪里是锈大公鸡,简直是锈大“太阳”,光芒四射。姐姐笑了,支使我做事,意思是不让我再捣乱了:
“去,替姐姐看看壶里的水开了没有。”
对姐姐的话我也是历来都听从的,便到屋里端来娘喝茶的端把瓷壶递给姐姐:
“给!”
“这是嘛呀?”姐姐说。
“你不是要看壶吗?壶里是开水。”我说。
“听拧了,我是说炉子上的水壶,看水开了没有。”
院子里有几个人忙活着,我装作没看见,那壶里的水究竟开了没有我也记不起来了,用瓷壶换了一只端把茶碗,把水壶一翘倒了点水递给姐姐:
“你看。”
“这又是嘛呀!”姐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自己看水开了没有?”
“这我怎么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
“哈哈哈……”张四姐带头一阵大笑倒把我给笑傻了,姐姐连忙接过我的茶碗,四姐把我抱起来又是亲又是胳肢,“这孩子太哏儿了,这孩子太哏儿了。”霍大嫂和孙老婶都过来逗我,四姐接过话茬说:
“这孩子太招人喜欢,打今个儿起,我看就叫他‘全喜’吧。”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小名。
从我记事那天起人们都把我喊“弟弟”,是娘指着姐姐先喊出来的,连姥姥也把我喊“弟弟”,特别是姥姥同院的大茹,甚至把我喊“弟弟哥哥”,没有乳名没有小名当然也没有别号。天津本来都把弟弟叫“兄弟”的,我之所以叫“弟弟”,也许正是代替“名儿”了吧?现在我有了小名——全喜,真的是“全”喜,连我自己都喜欢。
爸爸这时一条心思都在我身上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儿——我的开心果”。本来嘛,马上就是五十岁的人了,在中国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六岁的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算是够命大的了,孤身生活了半辈子,一下子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妻贤子孝、儿女双全,闺女象天仙、小子人人爱,“哪儿找去!”爸爸见谁跟谁说。
在我刚进王家的时候,爸爸曾带我们到过老伯和大娘家,老伯不过四十岁,据说是几兄弟间最有学问的,年轻时曾在爷爷开的酱坊里管过帐,爷爷死了把酱坊交给了我大爷,大爷死了又把酱坊交给了我大哥。大哥和老伯的年龄差不多,我爸爸就把老伯从酱坊里弄出来,托人在商务印书馆找了一份事由,从此我爸爸和我老伯就很少到我大娘家里去。
我老伯很富态,也很和善,和我爸爸一样身体很魁梧,见了老伯我还没来及磕头老婶就把我抱起来,生怕我跪下去,看来也很喜欢我。不知什么原因老伯和老婶只生了一个闺女,已是高二的学生,现在三大爷有了一个可喜的儿子,我二姐无疑就有了一个亲弟弟,何况还多了一个好妹妹。
我大哥的想法和我二姐就不同了,第一他有钱,第二他有势,电业局混事的人历来霸道,现在霸到家里来了。我大娘住的是小四合院,两旁厢房分由两个哥哥住,那天天气有点热,到正房去见我大娘必经厢房,右厢的一间房的门开着,我爸爸看见了我大哥,躺在炕上煽扇子,一条腿弓起来,另一条腿搭在这条腿的膝盖上,我爸爸走到门口叫了一声:
“世华,”没答理,“世华!”仍没反应,“你三婶儿来了。”
他用鼻子“嗯”了一声:“到上屋里见大娘去吧。”
“好!”我爸爸没再出声,但那时我能明白,好像心里在说,“好小子,你瞧不起我不要紧,不能瞧不起你三婶儿!”于是我爸爸后来再不到我大娘家去了。
俗语说:小孩子不管大人事,只要大娘亲热就行了。她把我娘让到炕头上,我想应该磕头了,正在这时闯进来一帮小不点儿,我一看正是那琴、棋、书、画、玉五个闺女,还有两个小子正在两个嫂子的怀里抱着。加上我姐姐,我也变成了小闺女儿。“小老姑!”“小三伯!”“咱们玩儿游戏吧。”玩嘛呢?跳绳、拍皮球、踢毽儿、用小手绢叠小老鼠、给布娃娃梳小辫儿……从此开始了我的游戏。
我的游戏也和男孩子玩,可院里只有老疙瘩和大宝,我和他们学会了“磕边儿(一种用铜钱在墙上磕出去再砸的游戏)”、“煽毛号(小画片)”,本来也挺亲热的,自从我被人们喊“全喜”以后,老疙瘩就不跟我玩了。一天我在院子里猫着腰和大宝“煽毛号”,老疙瘩从大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板凳,故意往我后脑勺上磕了一下,很疼,我站起来问他:
“我没招你惹你,你凭什么磕我?”
他反而有理:“是你的脑袋磕了我的板凳,我也没磕你。”
我气得要死,骂了他一句:“你妈的!”他恰恰没了妈妈,两个人差点打起来。我可不会打架,也打不过他,当然有人劝开,我哭了,娘把我拉进屋,姐姐拿小人书哄我。可晚上爸爸回来不但不问我的委屈,反而过去给人家陪不是,我又哭了一大场。
四姐过来了,孙老婶和霍大嫂也过来了,说了老疙瘩许多不好,我爸爸将她们拦住,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大腿上,对她们说:
“小孩子的事说不清谁对谁不对,咱们给人家陪个不是不是咱怕他,这事的起因在这个‘全喜’上,不想想人家老疙瘩在这个院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没人亲一下抱一下,我这个小子一来大家就给他取了个‘全喜’,要说委屈,人家老疙瘩才是真委屈。”说着他转对霍大嫂说,“我这不是对着你说,一家人总向着一家人,回去帮我劝劝你那老兄弟。”
霍大嫂说:“您这说的是嘛话,王大爷,我这是来劝全喜的,老疙瘩比他大就应该让着,两兄弟一块玩儿该有多好?”
四姐姐接过来说:“这院里的孩子说不上向着谁不向着谁,全喜这孩子像个小闺女儿,会招谁惹谁去?像今天的事……”
爸爸拦住四姐的话说:“不管谁对谁不对,这骂人的话我最不喜欢听,无论哪句不是伤人家爹娘就是伤人家姐妹,甚至伤人家祖宗,搁谁谁不急?不瞒大家说,我跟人家打过群架嘴里都没吐过一个脏字,小孩子很多东西不能学,首先就是这骂人。”说着转对我说,“你说对不对全喜?不像个会骂人的孩子。再说人家比你大,就别再叫人家老疙瘩了,‘老疙瘩’是大人叫的,你应该叫‘三哥’,这样三哥也喜欢你,你就真的是‘全喜’了,要不然还有一个人不喜欢你,你这个‘喜’就不‘全’了,四姐就白给你取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记住了吗?”
我能说什么呢?又懂得什么呢?可这话我直记了一辈子,活到七十多岁嘴里都没带过一个脏字。
那时我哭了,真的伤心了,抽抽搭搭地哭泣,爸爸把我交给我娘,我娘揭开衣服把胳胳喂在我的嘴里,不一会我睡着了。
那以后有很多天我臊的不好意思出门,大宝没找我来玩,我也没找老疙瘩去喊“三哥”。爸爸给我买了个玩意儿,蜡扣的兔子吃赖葡萄,兔子是白色的,眼睛红红的,赖葡萄是橘红色,还有两片叶子是绿色的,像真的一样,我喜欢得一天到晚捧在手里。
娘又用硬纸条给我叠三角,拿姐姐剩下的丝线教我缠粽子,一个大粽子上下串三个大小不等小粽子,又在大粽子的角上挂上三个更小的粽子,姐姐把她玩的一串珠子打散教我做穗子,挂在镜台的花沿上连老疙瘩都过来看。
二姐来看我,带来了一盒彩色铅笔,两个印有空白动物和水果的小本子,还有几张“玻璃纸”(实际上是描图纸),后来我用它们描图画和小人书上的小人儿。那天二姐又用硬纸画了两个圆圈四周剪成锯齿形,教我用丝线缠书签,里面还镶上一张小相片……
就这样,我把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小闺女儿”,我的“游戏”在女孩群里数一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