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幼年篇第四章 命运变迁
作品名称:海河之恋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1-07 11:26:20 字数:3543
那是一九四零年的事,我还没满五岁,属猪,姐姐属羊,娘比我大两轮也属猪,爸爸属蛇,比娘可以说大十八岁,也可以说大六岁,要是说实年龄比我娘大十八岁,要是瞒去一轮就只比娘大六岁了。
我爸爸姓王,手足三人,兄已故,弟弟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前面要磕头没磕的就是我老婶儿。旁边站着的那个“洋学生”是他们的独生女儿,铃铛阁(音Gao)女中学生。因我爸爸还有一个叔伯哥哥,按老规矩排行属老三,后人们都叫他三大爷或三爷。我老婶儿的闺女名秋露,因我爸爸有过一个女儿死了,排行老二喊二姐,我姐姐就成了三姐,并随我二姐取名春雨。
我大爷有两个儿子和我叔叔的年纪差不了多少,都在电业局工作,是我的两个堂兄。那时家族的姓氏和名派都很严格,我是世派,随堂兄华、清取名祺,我娘也随之改姓王王氏。
那时大娘还在,和两个堂兄住在一起,他们兄弟俩加起来已经有了七个子女,前五个全是闺女,后两个是小子,“宝”字派取名,分别是:琴、棋、书、画、玉、通、达。其中老二宝棋和我同岁,老大宝琴比我大两岁,往下一群小不点儿,因此在我的“三伯(音Bai)”辈分前面总要冠以一个“小”字,把我姐姐也都喊“小三姑”。就是这群小不点儿,给我的一生演了一场开锣戏。
我把继父叫爸爸,是个木匠,从那几个“小不点儿”取的名字来看,王家还是有点文化品位的。可是我爸爸不爱进学堂,受不了那约束,经不起那“手板儿”,一本《三字经》没有读完就逃之夭夭。
我爷爷是生意人,开过一个姜场子(大酱坊),家里有钱,培养了我大爷和我叔叔都有文化,两个堂兄都读过“洋学”,二姐正读“铃铛阁”(天津当时最有名的女子中学),后来我就被卷进一个都爱读书的人家。
别看我爸爸不爱进学堂,可他偏爱读书。说起来连我都不敢相信,家里的几部书他都视为珍宝,后来他当了木匠,做成很薄很薄的红木扳子,两块合在一起,再用绸带穿着系成“蝴蝶”,里面夹着竹刻本的线装书,他最喜欢的是金圣叹批的《三国》和《聊斋》,看了无数遍,连一页书角都没折。
我来了不久爸爸就带我去听书,那时天津的书场特别多,只是一间大房子,靠墙搭一个台子,上面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块镇堂木,桌子后面摆一把椅子。台子的下面有几张八仙桌,四周是四条长板凳,再往后只摆长凳不摆桌子,形成两个长方块,中间一条走道。说书人都称“先生”,冬天夏天一件长袍,手里一把扇子,端着一把小茶壶,上台来在椅子上一坐,“吭吭”地先清两下嗓子,然后镇堂木一拍:“啪!”这就讲起来了。每个大子儿听一小段,一部书要讲很长很长,爸爸哪有时间天天去听?所以中间落下的他就让叔叔买书给他念,叔叔同样没那么多时间,爸爸就自己看,看不懂就问,听过的也看,对照着认字,久而久之竟能读《三国》了。如法炮制,《聊斋》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人人都说我爸爸“一肚子‘三国’”,天津的逸闻趣事,戏出里的人物故事,哪怕是他自己的生话琐事以及平日所见所闻,一到他嘴里就活灵活现,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爸爸不仅能讲故事,而且是京剧票友,拉得一手好胡琴,京剧里的曲牌没有一段不会拉的。他认识李少春,崇拜马连良,喜欢听陈士和的评书、小彩舞(骆玉笙)的京韵大鼓、王毓宝的时调、石慧茹的单弦、小蘑菇(常宝堃,常连安之子,常宝华、常宝霆之长兄)的相声,能说能唱,能解能评,时常带我到戏园子里去听戏或看“杂耍”(曲艺、杂技等节目天津人都叫“杂耍儿”)。
有一天爸爸带我到澡堂子里去洗澡,把我像枕头一样夹来夹去,洗头、搓背、冲澡、擦身子,简直把我当玩意儿。临了他把我放在一张小床上,对面床上有一个人正在修脚,显然是熟人,跟他搭讪起来,我记住其中有这么一段话,那人说:
“王大爷有了这么好的儿子!”
“这也是命,给我送来一个开心果。”
“这回满意了吧?”
“还有嘛话说?”
说着他从床上拿起一双袜子,那时都兴长筒袜,灰色,前后和底子都先补上白布,新的就补,像一个“袜托”,为了耐磨,但要补得一点皱纹都不起,穿着才跟没补的一样。爸爸把这双袜子递给那个人显摆:
“你看这袜子,谁给你补?还是自己的娘儿们(对妻子、老婆的称呼)。”
“嚯!”那人接过袜子一声惊叹,“好针脚!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嘛大户?跟着我受穷,我还真对不住他们娘儿仨。”
“还有一个闺女?要不然怎么没带来呢?”
“你还没看见我那闺女,爱死人儿的(‘爱死人儿’——心爱得要命)。”
“我早说过好心有好报,像你这么好个人,是应该好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老弟,擎好吧!”
我爸爸“大好人”是远近闻名的,他什么都干过,给邮局递过邮包、在六号门扛过大个儿(装卸)、米行里管过粮仓、比利时领事馆当过厨子,最后学了木匠。赚一分钱花一分钱,赚一百花五十,另外五十“仗义疏财”,从不花别人一分钱,也不找家里要。因此他结交了许多朋友,说书的、唱戏的、抬杠的、卖水果的,剃头的、修脚的,可以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只差叫花子。也不是不结交上流社会,只是在用得着的时候。
据说我叔叔结婚的时候不少叫花子捣乱,我爸爸就找了当时的警察局长杨义德(诨名杨大帮子),那是因为杨大梆子的老娘死了讲排场,在家门口做寿材(棺材,“大木匠”的活儿),木头是从云南运来的楠木,非常贵重,杨大梆子就派人到几家大寿材店找大木匠。又是警察局长、又是楠木、又是老娘的寿材,从拉大锯(下料)到成材,那是一天要赶完的。所以谁也不敢接这个活,最后由康寿材厂让我爸爸带人去了,一天下来赶了个早工。杨大梆子十分赞赏,作为孝子破例陪我爸爸上了一趟“登瀛楼”(天津当时最大的饭庄)。
我叔叔娶我老婶儿的时候也很排场,那是人生中唯一的一件大事,家里又有钱,又是体面人家,我爸爸又爱面子,又有那么多的朋友,这事由他张罗着办,还能不排场吗?据说我叔叔和我大哥是前后脚生的,不久奶奶死了,我大娘就把两个孩子一起喂,老嫂比母嘛,我叔叔娶亲岂肯马虎?于是提前两天就搭棚子。那是用活动隔子搭的,隔子像一扇门,上面镶着彩色花玻璃,一块块接起来,要多大有多大,要什么形状有什么形状,即可以挡风遮雨,又牢固美观,顶棚也是花玻璃格子,棚子里面十分明亮。这种棚子一搭,四面八方的叫花子全都来了。
第二天“亮大轿”,就是我二姨出嫁的那种轿,把内轿外轿分开“亮”在大门口,一班吹鼓手,来了道喜的“呜哩哇……呜哩哇……”吹得热闹,要是道喜的多了,一天到晚吹个不停。最讲究的是“童子转轿”,由八个小小子穿着红坎肩用红头绳扎俩抓髻围着轿转,左三转右三转或穿八字或转圆圈嘴里“咿咿呀呀”地唱,吹鼓手“呜哩哇啦”地吹,那才叫热闹!
正日子出轿(接新媳妇),吹鼓手全都披上红坎肩,两面大铜锣开道,“铛!铛!”这就起轿,全队人马出发了。
要说那“全队人马”十分好看,两面大锣走在最前面,后面两个扛大红旗的,再有两个吹长喇叭的,“卟!卟!”只吹单音凑热闹,接下来就是吹鼓手,往后是转轿的童子,手举八杆彩色竖旗,竖旗的后面就是那八抬大轿。大轿的后面是高头大马,上面骑着十字披红的新郎,新郎的后面两辆马车,里面坐着接亲的人,马车的后面就是不请自来的人了,再加上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你说这该有多少人?忽拉拉一大溜,弄不好要走两里地,这种热闹谁不出来看?要是路窄可以把路堵上,所以接亲的队伍要绕着道走,加上走得又慢,本来一个钟头可以走到的路起码要走俩钟头。临回来的时候接亲的人留下,换来一帮送亲的人,坐完席马车把这帮送亲的送走,再把那帮迎亲的接回来。
酒席是大饭庄送菜来,枣木扁担两头翘,上面系着红绸子,一头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提盒,讲究七个碟子八个碗,一担提盒一样菜,一起挑来一齐摆,再加上汤和凉菜,挑提盒的也像过队伍。这种场合谁都想去看,那提盒还没打开就流哈喇子,那远近的叫花子能不来吗?所以我爸爸找了杨大梆子,送了两盒礼,派了两个警卫兵,抗着两杆长枪在席棚两头一站,那些叫花子只好躲的远远的。
我爸爸有过前妻,还有过一个闺女,有一天揭炕灶做饭,发现席底下有一个三角形的油纸包,他认识这种三角包,里面包的是“白面儿”(毒品),还会是谁呢?当时没做声,做完饭照旧放在席子底下,没过两天发现妻子抽白面儿,一顿好打,竟把妻子打“跑”了。
我爸爸的脾气大,他做人有一条原则:“犯恶(wu)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所谓“犯恶”就是忌讳,忌讳吃的东西你吃了,得了病该你倒霉,忌讳做的事情你做了,除非不犯事,犯起事来更没有好下场。他平生最忌讳吸毒,再好的朋友后来吸了大烟,他今生今世再不会惹你,除非你彻底戒掉再给他磕仨响头,何况是他的妻子,又吸的是白面儿?情愿意一辈子打光棍儿。我那“大姐”好哭,我爸爸也有办法,他腾出一口大木箱子,上面钻俩窟窿,把大姐往里一丢用把大锁一锁,你哭你的吧,我听我的书去。要不是那天家里人及时赶到,那回就憋死了,后来还是生病死了。从此后我爸爸就决心不娶不纳,可是阳差阴错还是成了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