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幼年篇第二章 孤儿寡母
作品名称:海河之恋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1-05 09:00:33 字数:3226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姐姐为什么天天都带我去看偷煤的,而且一玩就是大半天,我的小手就像长在姐姐的手心里,有时候都捏出了汗。
一天中午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同院的一位大婶喊我们回去,到家里一看,父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他生的是“黄病”,一称水鼓症,也就是黄疸性肝炎,到后来肝腹水,请了多少名医治疗都没治好,这时已经不行了。娘坐在床头上哭,姐姐一进来就扑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向我伸过来一只手,我把小手给他,不敢细看他的脸,蜡黄蜡黄的,当他把我的手松开,只听娘和姐姐呼天抢地一声嚎,我还不知道父亲死了。
我对父亲的印象不深,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几次面,在火车上他抱过我两次,别的旅客也抱我,所以还不知道他是谁。回到天津他把我们放在“汇中饭店”住了两天,还是“天蛋”的人帮着接来的,后来回到家中,也是“天蛋”的人帮着送去的。那时我还不知道死了人是怎么回事,只是看见姐姐哭我才吓得掉眼泪。我最心疼姐姐,喜欢姐姐,要是她死了,我会跟着她一块去死的。死,也许就是睡着了再不醒了吧?
第二天上午来了很多很多人,后来听说都是“天蛋”的,老家来了什么人我不记得了,妈妈没有来。那时候女人不允许出门,天大的事情都由男人们去办,所以院子里只有几个年长的婶子大娘帮着忙活。我们都戴着重孝,娘全瘫了,由两个大娘架着,姐姐抱着我,像捆住的一样,跪在灵前行“孝子谢”,每谢一次一片“哇哇”的哭声。姐姐不哭了,我却在不该哭的时候放声嚎啕,又引起一片哭泣。我谁也不要,只要姐姐,可是姐姐还要哄娘,我在娘的怀里就知道吃奶。
忙活了大半天外间屋摆成了灵堂,这时条案中间放着灵牌,两旁挺长挺长的白蜡烛,中间一只铜香炉插了许多许多香,在条案的两旁站着两个纸人,男左女右,像真人一样。男的端着一只脸盆,盆边上搭着一条用纸剪的“羊肚毛巾”;女的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茶壶和一只茶碗,据说那纸人脸上涂的“粉”就是“天蛋“做出来的,可是我最喜欢看的还是铜香炉前的那八个面人儿。捏的是八仙过海,姐姐讲过故事,也就是在火车上那本小人书上的故事。妈妈识字,姐姐认字是跟妈妈学来的。看见那八个面人儿我多想拿过来玩啊,可是姐姐不让,姐姐不让我就不敢动,我不但爱姐姐,也听姐姐话。
提起这面人儿来可是天津民间工艺的一绝。小时候我常在街上看捏面人儿的,一看见就不想走。一付担子,一只高凳,捏面人儿的艺人坐在高凳上,担子的一头放着各色面料,用很细的面调好蒸熟,一团团摆好,颜色有紫、红、黄、绿,蓝,都是由深到浅,黑、白两色只有一团,肉皮色专捏手和脸。艺人右手拿着一根骨质的钎子,扎巴长,一头尖细如针,一头扁平如盾,左手心儿就是他的工作台。先搓一根粗面条插在一根细竹钎上作身子,然后各种颜色的面在他的手心儿上或捻或搓,再用骨钎切来扒去,使那面要长即长要短即短,要圆即圆要扁即扁,大到一件袍子,小到点上一粒白眼球。那捏面人儿是先点黑眼珠,然后在适当的地方点上一个小白点,眼睛就能“眨”了。这时面人儿在艺人的手里说男即男说女即女,说龙即龙说虎即虎,一眨眼的工夫就在他的手上活起来。那八仙有八件法宝,也都粘的跟真的一样,花花绿绿十分好看。由于天津有此工艺,所以条件稍好点的人家办丧事都在灵堂里摆着整出整出的面人儿戏,条件稍差的也要摆上两个到四个,这说明天津人都爱看戏。
不知过了几天父亲出殡,我自然是“孝子”,不仅披麻戴孝还要扛哭丧棒、摔瓦盆儿。在大院门槛的外面先摆好一块砖,外面包着白纸,孝子手里捧着一个瓦盆儿,迈出门槛第一步双手举起瓦盆儿对着砖摔下去,把瓦盆儿摔得粉碎,然后再迈第二步;姐姐递给我哭丧棒,我的个头比那棒子长不了多少。
那些日子我终日昏天黑地,像个面人儿被人们捏来捏去。我只记得娘整天哭,姐姐屋里外头跑来跑去。我变得乖多了,和姐姐一样懂事了,我们都做了无爹的孩子。
我们只得回姥姥家,可是姥姥不喜欢我们,一进门姥姥说:
“水没打牙就跑来了,水没打牙就跑来了!”
“水没打牙”就是牙缝连水都没沾,没吃没喝的意思,清早巴早地就跑来了。天底下做母亲的不心疼亲生女儿的是极少数,我和姐姐遇上了这么位姥姥。
父亲死的那年我三岁半,我娘二十五岁生我,按虚岁算当年不过二十八岁,正是美丽年华,要是现在还被称作“女孩”,可那时却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此时更应该心疼女儿,然而不!
其实我姥姥不是不心疼女儿,她知道她大女儿的命该有多么苦!我娘的娘家姓王,农村出身,共兄弟姐妹五人,她是老大,不到四岁就开始引弟弟、引妹妹,直到引满我的小老舅,就这样还要帮我姥姥带着弟妹织凉席、糊火柴盒,以贴补家里的生活。我姥爷在天津城里当厨子,家里的田交给我大姥爷看管,大姥爷第一个生的是儿子,比娘大,所以我一直把我娘的大弟弟叫“二舅”。后来我姥爷在天津纺织机械厂给我二舅找了一份事由,“事由”即工作,参加工作叫搞工作,搞工作就是前面提到的“混事由”。二舅混了事由家里的田更没人管了,姥爷索性把我老舅带去当徒弟,这样我娘全家就由乡下迁往城里。到了天津娘还带我老姨在地毯厂里织了两年毯子,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我姐姐,二十五岁生我,二十八岁作了寡妇。
“寡妇”这个词儿在当时可不好听,尤其是年轻妇女,这是“三从四德”里“缺德”。我娘要是“缺德”天下人数不出几个不“缺德”的了,到了天津名声在外,又正是年龄,所以说媒的人踏破门槛。我父亲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读的是外文书,干的是技术上的事,接我们回津和死的时候厂里人是那么上心,死后又每月来人送两块“袁大头”,可见父亲在“天蛋”是个举足轻重的人,为什么偏要找一个农村出身、没有文化的“缺德”女子作妻子呢?也许是当时的婚姻理念吧,正像姥姥对“寡妇”的理念一样。
父亲死了以后我们母子三人无着无落,姥姥家容不下,爷爷家又能容吗?所以一直不敢回老家,家里也没来人,孤儿寡母的又不好出远门,房子租赁不起了,只好搬到姥姥家里来住。刚一进门姥姥就是开头的那句话。
“大姐又不吃您的。”那时我二姨有了主儿还没出阁,在一旁劝我姥姥,我姥姥说:
“我的心也疼,你看闺女小子(指我姐姐和我)多哏儿,这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可这话说出去多难听!年轻轻的就死了爷们儿(丈夫),戴这么重的孝往家跑,人家不说她要说我,老王家哪辈子缺了德!”说着她数落着哭起来,“我的天儿哪……”
姥爷和老舅是不回家的,二舅刚娶了舅母,老姨在地毯厂晚上回来,大家都帮着劝,劝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劝一阵,姐姐搂着我的肩膀站在门后头,恨不得有个地缝儿往里钻。
到底是小孩子,无论大人多么伤心,也不管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影响不了我幼小的心灵,因为我有姐姐呵护,在娘的怀里有奶吃,现在又有了一个小朋友。
姥姥家住的是杂院,一溜四间房,迎面和隔壁人家共一山院墙,同院的姓刘,我们喊刘姥姥,和我姥姥各占两间房。刘姥姥只有一个儿子,和我二舅在一个厂里上班,我们喊大舅。大舅有一个闺女叫大茹,比我小,亲亲热热地管我姐姐喊“姐姐”,因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外人接触,也预示着我往后一直在女孩群里长大。
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我和大茹也玩“过家家”,每人一个小板凳、一个小娃娃、一条小手绢,一玩就是大半天。我们从不吵架,“亲亲热热”,我们有多亲热两个娃娃就有多亲热。大茹像是比我懂事,每次都是她“做饭”给我“吃”,也都是她“铺床叠被”给娃娃睡,女孩的天性表现的是那么温柔。姐姐起初看着我们玩,看我们玩得很好就帮姥姥做事去了。有时我们在刘姥姥屋里玩,姐姐过来看我们,刘姥姥就把我姐姐揽在怀里,坐在炕沿上和她说这说那,有时还用手捏着姐姐的脸蛋儿,爱怃地说:
“多好的孩子,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俊的闺女,心又好,手又巧,又孝顺,你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姐姐长的好看这谁都知道,她平时不出大门,只有帮二舅母打点酱油买根葱什么的才出门,每次回来总要给我们带两颗糖,我玩的娃娃就是她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给我买的。这时看我不用她管了,就开始跟我二姨学绣花,晚上我二舅回来还跟我二舅学认字,刘姥姥这么夸她,我打心眼儿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