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梦>>第十一章

　　
河柳树林子里，鸭客老哥子和女乞丐妹友反客为主，将泥就佛,就用瘸腿老二弄来的嫩包谷棒、鲜活鲫鱼和生脆黄瓜条，做成午餐来招待瘸腿老二。置身荒效野外间，老庚老友，彼此彼此，那些个客套俗路，就统统免去得了吧。人是铁，饭是钢，饿上三天，哪怕是钢铁硬汉子，也难免要象三伏旱天里的禾苗，病蔫蔫地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哟。
　　据史料记载：西汉末年，刘氏皇室嫡系子孙刘秀称帝前，率领起义大军造王莽王朝的反。却恨老天爷不长眼，偏偏遭遇了大风雨，刘秀所部兵败如山倒，一路人马溃不成军，败逃到滹沱河岸边。前有河水拦路，后有追兵围剿，刘秀将士们浑身湿透，人困马乏，粮草断绝，饥疲交加，处于进退两难的穷绝窘境中。这时，王莽部将冯异反正投降了刘秀，向刘秀进献豆粥、麦饭，以聊果其将士们的饿腹。麦饭在手，饥肠牢骚的刘秀和将士们失去斯文相，狼吞虎咽，甘之如饴，赞不绝口。嘿嘿，不饿不知道：可知要是在平日里呢，贵为皇子皇孙的刘秀，对于豆羹麦饭，恐怕是连正眼儿都不屑瞧上一次的哟。哼，陋豆粗麦，用来充当军马们的饲料粮秣，倒还差不多的哦。
　　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又望蜀；欲望无穷，却难免会受到环境的形格势禁的制约哟。
　　在河滩上牧鸭，老鸭客一个人未免显得太过孤单。加上女乞丐妹友后,两人之间便可以有说有笑的了。现在入夥了一个瘸腿老二，荒滩上柳树里的气氛，顿时就格外地活跃了起来。嘿嘿，三人成众，众口纷纭，你唇来，我舌往，谈笑风生，意趣横溢，把那柳树林外的四效八野，硬生生地给陶醉了起来。
　　惊喜莫过女乞丐妹友。瘸腿老光棍不请自来，她的红塑料梳子失而复得，人到人情到，她心里甭提庐有多高兴咧。此时此刻，柳树林里热热闹闹，女乞丐不再孤单，不再寂寞，心可放，肠可落，高坐无忧的了。你看看：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柳树荫下，重头打理她那瀑布也似的满头黑发，时不时还得准备着接招瘸腿老二暗撒闲抛过来的各式话题。三个过怕了冷清日子的人，有缘扎堆凑合在了一起，何愁没话说啊？哪怕把话给说空了,刨根究底也要把话题重新开挖出来呢。
　 几经接触后，女乞丐与瘸腿老二厮混厮熟，彼此不仅不再认生了，有时还难免要以熟相欺哩。这不你瞧：她一个劲儿地缠着瘸腿老二，要他唱山歌来解乏。瘸腿老二是艺高人胆大，正求之不得哩。
　　柳树林深处，不时会有三五只蟋蟀们躲在草丛中交互弹着琴。瘸腿老二灵机一动，便以蟋蟀为题，哼哼哈哈地放嗓高歌了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瘸腿老二口唱蟋蟀歌，满门心思里想的却是女乞丐妹友哟。瘸腿老二打小里爱捉蟋蟀，爱喂蟋蟀，爱斗蟋蟀。歌起歌落，心潮起伏，他暗暗寻思着：我要借那小小蟋蟀，给老鸭客和女乞丐一个大大的惊喜哟。此是后话，暂且搁下。
　　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古柳树林里，枯枝、断桩、残草、败叶，应有尽有，俯拾皆是。好个女乞丐，年轻气盛，手脚麻利，东扳西捡，不费时不费力，片时的工夫，干爽柴禾便抱成了堆。跟着鸭客老哥子牧鸭三月，着实不算冤枉。在野外拾柴、烧火、谋稻粱的各式绝活儿，她可是学会了不少呢。有了她的帮衬，鸭客老哥子偶尔想睡个懒觉什么的，不算奢侈嘛。
　　瘸腿老二诡计多端，一肚子的鬼名堂。他看见女乞丐妹友拾来了柴草，生怕老鸭客又要鼓捣出他那古老过气的火镰头来取火，便先发制人地掏出小巧打火机，手熟技熟，“叭”地一蹭，亮出一个火机娃娃来，摇头晃脑地注视着大家。此时此刻，瘸腿老二究竟是雪中送炭呢，还是炫耀摆谱啊？肚内算盘儿肚内打，唯有他一个人的心中有数啦。
　　瘸腿老二的火苗儿既然打出来了，不容女乞丐妹友有丝毫的迟疑。她赶紧团起一把干草叶儿，凑近那打火机来点火。说巧不巧，那淘气兮兮的火机娃娃也迫不及待，颇象通了人性也似的，“嗤溜”一下就蹿进了女乞丐手中的草叶里，一番恶作剧后，一堆熊熊旺旺的篝火，立马就燃成了气候来。“哔哔啵啵”的火焰直吐着火舌，在唱歌，在说话，柳林树里，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万事俱备，只待厨工。老鸭客驾轻就熟，搬来石块堆砌在火堆四周，垒成一个临时性的灶台。再接下来，老鸭客三下五下把包裹在硕大包谷棒头上的青衣和黄裳，层层扒光，露出来排排珠圆玉润的包谷粒儿来。女乞丐妹友顺手从树林里折下几根细长的小树枝，递到鸭客老哥子的手中。老鸭客用细长小树棍把包谷棒头串起来，象烤羊肉串似的放在炭火上，不住地翻转烘烤起来。
　　是艺三分巧，决不能夹儿马扎地乱来一通嘛。人们常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殊不知，不看火候，不讲烤功，也是吃不成烧包谷的哟。你须得等到明火燃过后，再把包谷棒头放在炭火上旋转翻滚着烤，才能烤熟，烤透。倘若外行人把嫩包谷棒棒放在明烟明火上胡乱烧烤一番，看上去外皮儿虽是烤焦了，可肉心里却还没有熟透；人吃下去后，八成会闹肚疼腹泻的哟。
　　俗话说：有麝自然香，不用当风扬。偏偏那烤熟了的油嫩包谷的鲜香味儿，要借助了萧瑟秋风的助力，扩散到那四面八方的空间里去。香，香，实在是香！这时候，半截身子倚坐在柳树干上，半睁半闭着疲乏的眼睛，正歪唱着山歌的瘸腿老二，不知不觉地被感染了。他的歌停歇了，他的口水流淌出来了。你看他的饿馋相：两粒骨碌眼珠儿左旋右滚，直楞楞瞪住那香气四溢的嫩包谷棒棒，喉腔里咕噜有声，唾液不住地从口腔里溢流了出来。
　　人间烟火味，有火必有烟。因了有古柳树们遮挡的缘故，火烟们不能直线升上天空，先是在树林里集结弥漫，左右逡巡着。偌大一片柳树林里，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烟库，积聚浓烟，蓄势待发。等到林子里烟气过剩，容纳有限时，轻烟薄雾便透过树缝叶隙，纷纷逃逸而去。跑出树林的火烟们失去了约束，自由散漫，再也聚集不拢来了。瑟瑟秋风几吹几搅后，火烟们便四散五分，撒满了河滩上的山野和晴空。
　　老鸭客的包谷烤好了，瘸腿老二主动提出要烤鲫鱼。烤鲫鱼的火候更加难以掌握，烤不熟透不能吃，便只好白白地扔掉了。女乞丐妹友要到肉鸭棚里去取铁锅，倒是鸭客老哥子劝说道：“妹友哟，盖成庙，和尚老，因地制宜，咱们将就着点儿吧！”
　　瘸腿老二把整条鲫鱼放在炭火上焙烤，没料到那鱼滋滋爆响了一阵后，突然“啪”的一下迸裂开来，鱼肠、鱼肚横冲直撞，溅得瘸腿老二满头满脸都是鱼腥沫儿。老鸭客看了直笑，女乞丐看了直乐，惹得瘸腿老二“娘卖X的”骂不停口。老鸭客忙叫女乞丐把鲫鱼们的内脏除掉，再让瘸腿老光棍重新架到火炭上烧烤。
　　篝火前，女乞丐问瘸腿老二：“老哥子，你老人家又不吃（抽）烟，你带打火机干嘛呀？”
　　老鸭客接口说：“瘸老庚搞现代化了，我却还在使用火镰头敲火，惭愧落伍了哟！”
　　瘸腿老二一脸坏笑地说:"老哥子，咱是过气的太阳等落山，还能现代上哪门子的化了哟。我只不过是怕你的妹友敲火镰头，敲破了手上稚嫩的肉皮子呢。”
　　瘸腿老二心想:噫 ，卑微打火机，竟然也被戴上了现代化的堂皇冠冕，鸭客老哥子此言重矣。打从火柴被淘汰下野后，打火机取而代之登堂入室，已有好多个年头了。鸭客老哥子年复一年地四出牧鸭，竟然连一介打火机也要为之感到新鲜和时尚，敢情是敲火镰头敲懵头了啊？
　　瘸腿老二告诉老鸭客和女乞丐：打火机使用起来固然是方便，但也有犯难的时候。此话怎讲？油竭灯枯，气数已尽的打火机，弃其量只是废铁一小块，只好当垃圾扔掉了完事儿。虽说有的打火机可以换汽，但不凑手的时候也多了去。说来好笑：有一次，他用过打火机后忘了收捡，竟被刚满四岁的孙子偷着玩儿上了小半天。等到颟顸孙子把汽油折腾完后，又怕挨骂，便自作聪明地添起乱来。他放出开裆裤内的小鸡鸡，小心翼翼地往打火机汽罐内撒上些许尿液，然后又悄悄地放归到了原处。等到瘸腿老二重新用火机打火点烟时，哪怕拇指敲麻敲疼了，不但没能敲出半点子火星来，反倒被沾上了满手的尿臊味儿。他纳闷不过，便逮住小孙子左盘右问了起来。待到真相弄明白后，爷孙俩一老一少齐齐地笑倒在了堂屋地面上。
　　瘸腿老二的话，也让女乞丐妹友笑倒在了柳树林子里的地面上。
　　包谷和鲫鱼全部都烤熟了。三个人蹲坐在柳树荫下，大嚼了起来。瘸腿老二一边吃，一边还忘不了要逗乐着女乞丐妹友。他又说起了一段四言八句来。
　　衣温食饱之际，山野闲牧的人，在青山绿水怀抱里，想唱就唱，想笑就笑，好象白云出岫，绿水过滩，逍遥快活自然要胜过活神仙了。君不见：瘸腿老二白日放牧，夜间守棚；特殊的生活环境，成就了他特殊的生存习尚。光棍一条独守窝棚时，瘸腿老二的唯一破闷法宝，就是编山歌，唱山歌，寄托念想，消遣寂寞；好一似天马行空，赤条条独往独来。倘若和那情投趣合的友人相聚相处时，瘸腿老二的名堂可就多了起来：说笑话，掰手腕，下山棋，多多益善，不一而足。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当瘸腿老二和小字辈们形影不离之际，他更是说男道女，谈古论今，出猜谜语，头脸眉目，五花八门，可谓丰富着哟。
　　老话说:螺壳谁知内里弯，开涮捉弄别人，堪称瘸腿老二的独门拿手好戏。俗话说：杀人一万，自损八千；瘸腿老二对小牧伴们忽悠多了，一报还一报，当然也难免有上当吃亏的时候。好在吃亏过后，双方都能做到皆大欢喜；用瘸腿老二的话说是：啼笑皆非，开脾健胃，有助消化呢。
　　太阳照满山坡时，当他开足了小把戏们的玩笑后，乐极生困，不知不觉地引来了瞌睡虫们上身，不由分说，纳倒头便躺倒在古松下软绵绵的草地上，半张着嘴，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嘿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哟，机不可失，小把戏们岂肯轻易地放过了嘛。哼，醒着的时候斗不过你瘸腿老二，想不到你老人家也有受惩罚的一日，怎么着也得让你尝尝咱们小屁孩们的厉害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瘸老二睡成个纸老虎！一番窃喜过后，小把戏们分工合作七手八脚地忙活了起来：有的扯来芭茅草，编成牛尾巴；有的拖出野葛藤，扎成双牛角；有的摘下野芭蕉叶片，做成芭蕉扇。工夫不负有心人，小把戏们几番包装，几经打扮后，电视剧里铁扇公主的野老公——牛魔大王的龌龊形象，便活脱脱地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你做初一，他做十五；水帘洞前一群猴，瘸腿老二吃苦头；活该嘛。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丑事满山水里打转转；如此奇妙经历，刻人之骨，铭己之心。而今而后，每当瘸腿老二与别人口角斗赢、得意忘形时，只需别人“牛老二”轻轻一声唤，足足就可以让他立马矮下去了三分，笑翻了腰嘛。
　 瘸腿老二刚学舌完，惹得女乞丐妹友忍俊不禁地偏过头去，捂着嘴巴子，吃吃吃地笑个不停。老鸭客也被逗趣得呵呵地直乐乐。
　　信不信由你：缺腿老二事事有特色：他平日里放牧牛羊时，一概都是以衣代竿，决不动粗。说来话长：他小时候跟着去放牧牛羊；不料前面的人嫌牛走得慢，一气之下，便用竹竿朝牛身上狠命一抽，被打疼了的牛撒野朝后面跑回来，把毫无戒备的瘸腿老二撞下山崖，摔成骨折，落下了终身残疾。痛定思痛，打那以后，瘸腿老二时时记住：牛是不能随便让人抽打的哟。　牛羊们悠然自得地啃噬着离离河滩草，把撒落在草叶上的点点雁影嚼碎咽下，增添那精、气、神。
难怪人们经常要说：牛打生，马打熟，婆娘打了走出屋；有道理嘛。
　 老鸭客拿出竹节小烟斗，从烟兜里挖上旱烟丝，悠兮闲兮地叼在嘴里；然而又掏出火镰头，“嚓嚓嚓”地敲出火星子，点燃了纸媒，再就着纸媒点燃烟丝，这才吧嗒吧嗒深吸浅放地过起烟瘾来。瘸腿老二看了好笑，说：“老哥子，你这老古董还舍不得扔掉啊？早过时淘汰了嘛”。老鸭客不以为然地说：“瘸老二，虽是古老，出门牧鸭，风里雨里，实惠着哩”！
　　破了龙门阵，说也说够，笑也笑足，瘸腿老二蓦地灵感上得心头来。许是技痒的缘故吧，他找来一块平整薄石板，用粉红色小石子，精心设计，精心出手，就那薄皮石板上，画出一幅山棋枰来。山棋山棋，可是山里人喜闻乐见的一种博奕方式，大到耄耋夕阳老人，小到黄豆蛋蛋小屁孩，人爱人爱，人人在行精通。
　　山棋枰大功告成，瘸腿老二乐颠颠价站起身，走到河滩前，拾起薄石片，朝那清悠悠水潭里连连出招打起了水漂石来；只听得“啪、啪、啪”一连三响，那平静寒潭水面，陡地荡漾起来一溜烟成串的浪漪波纹，风生水起，乐人无穷。
　　皴上瓦蓝和墨绿底色的满目晴空，澄澈如洗。那些个时而成人字形、时而呈一字形的南归大雁们，奋翮翱翔，结队南归。雁影悠悠，掠过荒滩，八百肉鸭群们翘首顾盼。然而，凭着深深烙印在先辈们遗传下来基因里的先天经验，鸭群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归雁们可是金秋的使者，而不是居心叵测的饿馋老山鹰，何须害怕的嘛。
　　老鸭客和瘸腿老二在棋枰上你来我往，捉对抓双儿厮杀，正斗得难分难解，不可开交哩。孰料一局未终，牛羊群内便出事儿了。河滩上，一对羯羊怒目相向，斗架正斗得热火朝天呢。公羊打架，独具特色：双方前腿一蹦老高，然后落下，头角“嘭嘭”地对撞在一起，铮铮有声，让人惨不忍闻，惨不忍睹，而它们却乐此不疲。
　　闲暇时，看别人的公鸡打架不心疼，真要轮上自己的牲畜们干仗了，主人说不心疼，那是骗人嘛。须知：禽兽们的恶斗是会相互感染的；鸡飞狗跳，报应昭彰，岂可等闲视之啊？要是那牛群们、鸭群们也有样学样地跟着闹噪起来了，牛行鸭步，弄假成真，那后果可真的不可设想了哟。
　　草鞋打架，只是儿戏；牛羊打架，少有不伤筋动骨的嘛。
　　当地传说：有位法师外出兜揽捉鬼生意；每到一地，他便把套在脚下的草鞋脱下，使劲儿朝空中一扔，任其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相互打架，看得一院坪的人目瞪瞪，口呆呆，欢声雷动，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表演过后，东家请，西家邀，法师的捉鬼生意如日中天，日夜忙碌不停哟。
　 眼见得瘸腿老庚着急上火，老鸭客哪能作壁上观啊？他一把推开面前的石棋枰，蹭地一下站起身，把插在河滩上的赶鸭长竹竿倒拔起来，递到女乞丐手中，反复叮咛着说：“妹友，替瘸腿老哥子去解围，把打架的羊英雄们赶开，要多加小心哟！”
　　眼看女乞丐操着长竹竿正待前行时，却被瘸腿老二一下阻拦了下来。他一把夺过长竹鸭竿，慌慌张张脱下身上的油渍汗布衫，送到女乞丐妹友的手中，嘴里不停地说“：小妹，赶牛赶羊，用衣不用竿嘛”。
　　女乞丐莞尔一笑，颔首作明白意。
　　原也难怪:瘸腿老二小时放牛上坡,因嫌黑牯子牛牛走得慢,便用竹棍子猛抽一顿。黑牯子牛被打疼了,猛地掉过头来往倒里走,不经意间把瘸腿老二挤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虽经草医用草药接续上,却留下了终身的残疾。"牛打生,马打熟,婆娘打了离开屋"的话,颇有道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