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梦》第十章

老鸭客、女乞丐和瘸腿老二三个人在河柳树林前说着，笑着，不知不觉间，八百肉鸭群们离开八百肉鸭棚，可是愈来愈远；而中午却是愈来愈近了。
　　人活着在这世界上，吃饭是头等大事，而且每天早、中、晚至少要吃三次。要怪就怪老祖宗们吧，干嘛要为难了后代子孙们啊？倘若历来养成每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岂非要省掉许多的麻烦和累赘了嘛。
　　八百肉鸭棚内，懵懂肉鸭们是否有着一日三餐的概念在心中，不得而知。或许有，或许没有，毕竟肉鸭们智商低人无数等，活着它们不引以为喜，死了也不足引以为悲。它们糊里糊涂地来到人类世界中后，半年时间不到，又糊里糊涂地离开这个千奇百怪的人寰世界。它们的命运实在也是太过低贱了。
比比看：天地之间，古往今来，蔚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可谓尊贵神圣无比，足以让畜禽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了。人们逢年过节或赶上红白喜事，杀了猪命羊命鸡命鸭命无数屁事没有；可一旦残害了人命，可是要以命抵命的哟。
　　三人行，不可饿肚皮。离开了八百肉鸭棚后，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的，三个人的午餐如何安排，如何筹措，便顿时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问题。倘若是在肉鸭棚内，鸭客老哥子百分百会请客。倘若是在瘸腿老二的家中，瘸老光棍肯定会做东。可在野鸡坪的五里长滩上，老鸭客为难，瘸腿老二为难，女乞丐更是为难。
　　看看八百肉鸭群们，一对抓田手，两片撮水嘴，东抓扑，西撮撮，小鱼呀，小虾呀，小虫呀，水草呀什么的，统统都可用来疗理饥肠。此一时彼一时，尊卑易位，贵贱轮替，可怜的牧鸭人哟，千万可别羡慕嫉妒恨在心哦。
　　热辣辣的秋阳当顶照，可阳光当不得饭吃。清莹莹的河水白花花地流，可河水解渴不解饥。就在大家叫苦叫难的时刻,难得瘸腿老二那厮果断地拍着自家的胸脯子,满打满唱地表态说:请老哥子别犯愁，让小妹友休担忧，午餐的大事，就地取材，借花献佛，就包在他身上了。倘若言而无信，无果而终，甘愿受罚无恨！听听哦，好一付热嘴热言、热心热肠，不容置疑的作派，着实让老鸭客如坐针毡，情何以堪哪。唉,自己摊牌,别人拾牌,费力不讨好还难免要受罚,着实是好不委屈了瘸腿老二老光棍。
　　三张吃饭的嘴，眼下是一望的河滩地；除了沙子,就是河水.瘸腿汉老光棍大言不惭要请客,人间烟火事，难度自是相当的大啦。好你个瘸腿老二，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夸下如此血盆大海口，没辙没谱的，笑煞老友哟。敢情是在忽悠别人不买单,赚得一场玩笑来,大家都穷开心吧.手上有饭，心中不慌；老鸭客和女乞丐嗷嗷待哺之口，全仰仗了那热肠暖肺的瘸腿老二,来兑现了他的诺言了。
　　不过，好在瘸腿老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想法有多大,办法也就有多大,决不会对着泥菩萨许下心愿,泥菩萨不会打人脸的嘛.究竟瘸腿老二端出的会是牛肉呢，还是牛粪啊？饥肠辘辘方寸乱，不敢妄自来揣测；只因锅盖揭早了饭不熟，就让老鸭客和女乞丐拭目以待得了吧。呵呵，说大话唱高调会让人丢掉颜面的,瘸腿老二，你的变戏法到底要如何登场啊?整得那将信将疑的鸭客老哥子和女乞丐妹友，纠纠结结地狐狐疑疑别有滋味儿在心头的了。
　　众所周知：画饼难充饥，变戏不果腹。瘸腿老二许下的诳言忽悠了老良和妹友，可要噼噼啪，噼噼啪，木板子打你屁股三百下的哟。
《三国演义》里左慈戏弄曹操的故事，尽人皆知。民间奇人左慈，擅长于左道旁门特异功能之术，呼风来风，唤雨得雨，名满天下。某日，曹操设群宴邀请左慈，左慈慨然如约赴宴。席间，老朋旧友对曹操无不毕恭毕敬，大献殷勤，优礼有加，媚相出尽。唯独左慈目中无人，亢而不卑，视奸雄曹操直如草芥木屑，不值半文铜钱。这着实让素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的曹阿瞒，心中显得老大的不高兴哟。
　　尴尬之余，曹操故意刁难起左慈来了。肉饱酒醉、面红耳热之际，他煞有介事地嘟囔着说：左慈先生哟，有酒无鱼，奈此良辰何啊？久闻先生的大名，特立独行，如雷贯耳。倘若先生能即席献上松江活鲈鱼，烹饪成脍炙人口的美味鱼羹，既能快众人之朵颐，也可开阔了大家的眼界。利好快事如此，何乐而不为乎？先生何妨一试的嘛。
　　左慈明知曹操是在有意发难，让他下不了台，当着众人的面丢人现眼儿。左慈明知曹操不是好鸟，却佯装不知，豪爽痛快地说：请丞相给我一根鱼竿，敢不遵命。倘若我变成功了是丞相的福缘，变失败了是我的无能。于是，曹操命人拿来鱼竿，递与左慈，看他出洋相。左慈艺高胆大，有恃无恐，大剌剌地接过来鱼竿，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鱼竿扬手往空中一甩，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唤，一条活蹦乱跳的正宗四鳃松江鲈鱼，便立马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了曹操的眼前，顿时让曹某人和众人看傻了眼球，也弃满了对左慈的敬畏之情。
　　祖传下来的那本线装书草版《三国演义》，在数十年的放鸭生涯中，早让老鸭客给翻烂了。想念及此，老鸭客心内不由犯起了嘀咕来：难不成瘸腿老二也有此隔空取物的绝活儿在身吗？狂人狂语，只怕难免食言而肥、丑相毕露的下场哩。
　　许是有心灵感应的原故吧，瘸腿老二倏地灵感上心，不约而同地告诉鸭客老哥子：听老一辈人讲过，他们家祖上曾出过一位法术精湛独到的老法师，神魔外道的，邪乎着啦。冬腊时节，一日家中来了稀到尊贵客人，家里人正为淡季没啥好菜肴招待贵客为难发愁呢。孰料老法师却举重若轻地吩咐家人道：客随主随，碰上啥子名堂，就跟着吃啥子名堂，何必见外了嘛。老法师让家人先淘米下锅，把饭焖熟；其余事项，家人们无须担心，自有他来安排。老法师言讫，转身挑上水桶去水井打水，颤颤悠悠地担回来两桶活井水，倒在大木盆内。然后，他又找来一迭草纸，用剪刀把一张张草纸裁剪成鲤鱼的形状，口中念动真言咒语，把裁剪就绪的草纸鱼撒入木盆清水中。刹那间，奇迹出现了：一条条鲜活的金丝大鲤鱼，在木盆内活水中栩栩如生地欢蹦乱跳着哩。待到鲜美肥鱼汤端上桌，主人、客人们胃口大开，彼此间劝酒劝菜，猜拳行令，吃得个杯盘狼藉，阿弥陀佛，席终人散。哪成想夜阑人静时众人入厕，拉出来的尽是糊烂草纸残渣，着着实实让人倒胃哟。
　　老鸭客听罢，笑了笑冲着瘸腿老二，一本正经地说：“瘸老二，你可千万不要克绍箕裘，孙承祖业，捉弄咱们老庚老友的吃草料喂牛肚马肠哟！”
　　瘸腿老二也正经八辈地说：“老友无戏言，岂敢，岂敢！”
　　到底又是因了腿脚不方便的缘故，瘸腿老二再次叫上女乞丐妹友和他同行。一人无二计嘛，有个帮手，才不致于事到仓促乱抓瞎哟。临行之际，瘸腿老二一再请老鸭客放心；两人去去就来，少安勿躁；看管牛羊的事，有劳老哥子多多关照吧。
　　于是，瘸腿老二在前引路，女乞丐妹友随后跟上，去找午饭。两人一老一少，一路上有说有笑，快乐前行。按照当地习俗，大凡男女结伴同路出门行走，中规中矩地都是男的先行，女的在后，习惯而成自然，大家都不敢轻易乱了套套儿。至于要问究竟是因了何等原故，又是由哪朝哪代遗传下来的规矩，那也是前面乌龟爬成路，后面乌龟跟着爬而已。倘若非得要把个中情由问个底儿朝天，无论后来人姓甚名谁，都一概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了。
　　那女乞丐亦步亦趋地厮跟着瘸腿老二，口中不说，心内却难免要暗自发笑：瘸腿二哥哟，你老人家该不会让我跟着你去当叫化子讨饭了吧？呵呵，果真如此的话，那我还用得着你老光棍来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地来拔头筹了吗？中说不中听，那可是我女乞丐妹友的本道本行呢。
　　吃饭重担在肩，使命既崇高而又庄严，大丈夫口中无戏言，瘸腿汉口中也没诳言。瘸腿老二却好整以暇地对女乞丐妹友说：“小妹小妹，请放宽心好了。跟着咱瘸腿老哥子，你不会白吃亏，白上当的。待会儿你就亲眼看看：饭会有的，菜也会有的。我若是食言自肥的话，就让我大泻三天三夜，只剩下一副骨头架！”
　　女乞丐听了，便连声说：“老哥子别吓唬我。真把我吓坏了，哪怕你找来山珍和海味，我也没口福嘴份来享用了嘛。”
　　日正当顶，河滩小路上晃荡着的两条人影儿，瞬间化作了两个小不点儿，人屁人颠地在沙土地面上踯躅着，人进亦进，人停亦停。路过荒滩走上田埂时，冷不猛一条花不里拉的大乌梢蛇公，打从稻田中拖泥带水地划拉出来，哗啦一声响亮，转眼间便消失在丛杂草窠深处，消失了。瘸腿老二饶有兴致地驻足观看着，显出一脸的轻松神色来，全无丝毫害怕的表情。他告诉女乞丐妹友：那是乌梢蛇先生在田水中捕捉青蛙、鲫鱼儿当午餐充饥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啊？我们两人不是也在外出觅食嘛。”
　　话虽是这样说了，女人怕蛇的心理贞生俱来。女乞丐吓得来一迭连声地喊爹叫娘，不断地失声尖叫着，小鸟依人般地躲掖在瘸腿老二的身背后，瑟瑟发抖，缩作一团，寸步难行。原也难怪哟，女乞丐妹友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数月前月黑之夜，她曾被毒蛇咬伤过，当死不死，全亏了老鸭客夤夜慈悲施救的大恩大德，才免得一死。心存余悸，谈蛇色变，你说女乞丐哪能不害怕了嘛。好在有瘸腿老二一马当先作保护神，女乞丐妹友自是有惊而无险哪。瘸腿老二告诉女乞丐妹友：白日里现身的蛇毒性不大；晚上出来活动的蛇多是毒蛇，咬人就会死。女乞丐不相信，看见蛇就害怕，才没管它是白天出现，还是晚上出现呢。
　　两人时紧时慢地走着，走过狭窄田埂后，便踏足迈进了一块快要成熟了的包谷地坎儿。瘸腿老二指着地头水牛角大小的包谷棒棒，语似炫耀地对着女乞丐妹友说：“小妹，你看看，这是我家的饲料地，要瓜有瓜，要豆有豆，要包谷棒子，就拣嫩的掰吧。”
　　啊哟，闹了半天，女乞丐妹友这才弄明白：原来瘸腿汉老哥子不是领着她去要饭，而是打定了铁主意，用自家地里的嫩包谷烧熟了来招待老友小妹的哟。俗话说：叫化子不嫌荞麦粑，能填饱肚子就是美食。寒不择衣，饥不择食，不错，不错。饥肠轱辘时，动口三分力，能填饱肚子果饿腹的，就是上好福物嘛。
　　艳阳满空，田头地尾，五谷飘香，瓜豆诱人。放眼看去，白云蓝天下，青山绿水间，四面八方满田满垅黄澄澄的金秋景象，令人醉心。乡下人说：五谷成熟时节，有谷神日夜守护在田头地尾；哪怕是深更半夜，人们呆在庄稼地里，也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不是过来人，谁能相信这样的话了嘛。
　　有金翅螳螂落歇在阔大的包谷叶片上，悠然自得地梳理着银须，用它那与生俱来的青龙偃月大刀，守望着庄稼地里累累的金秋硕果。山里人都知道：一年一度雁过枫叶嫣嫣红时令，便是螳螂们殉情的悲壮季节。雌雄螳螂们在激情交配时，雄螳螂会心甘情愿地让雌螳螂把自己吃掉，以便补充营养，利于产卵，繁殖后代。梁祝化蝶，一往情深；螳螂献身，感鬼泣神。大千世界，爱情的种子，时时孕育着生命的壮烈，谱写出千古的和谐佳话哟。
　　女乞丐妹友凝神注视着天趣栩栩的小巧螳螂，若有所思，若有所想，沉吟不语。
　　瘸腿老二潜身钻入青纱帐内，东拣西挑，南旋北转，最后掰下来了六个硕大的嫩包谷棒子，交到女乞丐妹友的手中。接着，他又踅到地坎边黄瓜藤蔓丛前，探脚探手，左翻右寻，搜索出三支鲜嫩的黄瓜条儿，亮相给女乞丐看，乐不可支地说：“小妹，包谷当饭瓜作菜，吃出一对鸳鸯来，嘿嘿”！
　　女乞丐妹友脸皮儿薄，闻得此言，倏地满脸儿羞云笼罩，欲笑还嗔；不经意间吐出来八个字：二哥二哥，油皮涎脸。然后，便双手抱紧着那六个大包谷棒棒，急匆匆地离开了地头。实话实说：孤男寡女呆在密匝匝的包谷地里，她害怕瘸腿汉老光棍饿急了，会把她一口水儿地吞下肚去了哩。
　　瘸腿汉老光棍看见女乞丐妹友仇匆匆地离开了包谷地头，便忙不迭地拾起黄瓜条儿，跟在后面紧追慢赶地说：“小妹别急，我是人不是虎，不会吃了你。你害怕啥啊？咱们的事儿还没完啦！”
　　走到田埂上，瘸腿老二又放下手中的嫩黄瓜条儿，用力甩脱掉脚下的破凉鞋，顺手挽起裤腿后，便哧溜地一声，下到水田里去，双手左右开着弓扒拉那勾头弯腰的稻穗朝前走，不停顿地忙左顾右盼着，鬼才知道他又在忙活个啥呢！女乞丐妹友不知道瘸腿老二在玩弄什么鬼花招，又不好内身一人离了去，只好痴痴地站在田埂上看草鞋打架，好奇地问：“老哥子，就数你人老歌多鬼也多。你老哥子又在鼓捣什么鬼花样了啊”？
　　瘸腿老二站在稻田泥水中，双脚不自主地往下陷，咕嘟嘟地往外直冒气泡。突然间，他童趣发现地大声吆喝着说：“小妹，我施法术，变出几条鱼来给你看看！”瘸腿老光棍说完，重新又弯下腰身去，作古正经地在扒着泥弄着水，前后左右脚手不空地摸索起来。
　　骄阳如火，烤炙得女乞丐浑身上下痒痒地难受。在秋老虎的折腾下,她又渴又饿，早等得不耐烦了，鬼才知道瘸腿汉老哥子究竟还要折腾多久了嘛。她一鼓作气来到河滩边树荫下休憩避热，坐地等候着那瘸腿汉老光棍。人到肚饿时，肠响胃鸣，也会唱山歌。女乞丐坐在树荫下，不停顿地打起了肚皮官司来。
　　唉，同去同来，不等不行哟。人老山无柴，撒尿打湿鞋。瘸腿汉老哥子，你真要等到猴年马月猪时，还在倒腾个没完没了呀。
　　多不过半袋烟的工夫吧，只见那瘸腿老二一手抱着黄瓜条，一手提着一长串用藤条串穿起来的活鲫鱼，踮踮拐拐走下了河滩来。他的身上、腿上处处沾满了泥污，脸也被稀泥涂成了半拉子大花脸，只露出来一双骨碌碌黑宝石也似的眼球子来。女乞丐妹友看见时直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出了声儿来。嘿嘿，想笑就笑呗，瘸腿老二才不在乎了呢。他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鲫鱼们，五六只巴掌大的鲫壳子鱼，那是农人们破水捉鱼时有意扔下的下脚货哟。
　　瘸腿老二走到树荫前，放下黄瓜条儿，把鲫鱼们放在清水中晃荡几下，冲洗干净鱼儿们身上的泥污，再把它们挂在树桩子上。然后呢，瘸腿老光棍便一身衣裤拖泥带水，蛟龙闹海般卟嗵地一个猛子扎进潭水中，激楞起满潭的水花，忙着洗涤他那满身满脸的污泥和浊水。
　　当瘸腿老二和女乞丐妹友大呼小叫地满载而归时，老鸭客一下子就被惊呆了。嗬，油嫩的包谷棒，鲜脆的黄瓜条，还有鲜活的鲫鱼宝宝。嗨，只须烧上一堆篝火，把包谷棒棒和活鲫鱼们往那火上一架，三个人的午餐问题，可就顺顺当当地就解决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