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梦>>第六章

　　第六章

　　言谈之际，女乞丐妹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弦外之音，抖擞出来的话外之情，当然瞒不过鸭客老哥子的了。俗话说：听话听声，听鼓听音，言为心声嘛。打从女乞丐听过瘸腿老二的山歌后，心动情动，开口闭口，三句话不离山歌本行。姜是老的辣，都怪瘸腿老二的山歌唱成精怪了，攫住女人的芳心瓣瓣儿没商量哟。
　　山乡水窝里，十八里水路十八道湾，老鸭客和女乞丐赶着八百肉鸭群们转过来悠过去，总不能把瘸腿老二的山歌大本营从视野里摒除出去。于是乎，善解人意的老鸭客一不做，二不休，要把人情做到底！他索性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就把那八百肉鸭棚子呢，将山就水地就安顿在那歪脖子河柳树边的河滩上，距离瘸腿老二的西瓜地窝棚，仅有一箭之遥的路程。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让女乞丐妹友近距离地聆听瘸腿老二的催情山歌，以慰其乡土离愁；也能让瘸腿老二满山流浪的山歌，最终有个着落与归宿。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尽管老鸭客称不上是正人君子，但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他何乐而不为了嘛。
　　老鸭客和女乞丐跟随着八百肉鸭群们跋涉山水，身不由己，走走停停，山一程，水一程，不知不觉间已是饥疲交加的了。喂养雏鸭的时候，由于驻棚时间长，鸭客们倒还觉得状态宽松，没必要三天两日移棚，折腾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当肉鸭们体重与日俱增时，食量也随之大增，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太长，给养可就成为大问题了。少不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带领着八百肉鸭群们在山崖水隈间打游击。久征惯战的鸭司令老哥子又累又饿，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女乞丐妹友更是头重脚轻腹中空，好象一根摇摇欲坠的病蔫蔫虫竹，风一吹就会趴窝在地面上。俗话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颇有道理。许是受了鸭客们的影响，放眼看去，那八百肉鸭群们也统统显得萎靡颓废的，初上路时的蓬勃朝气业已消磨殆尽，俨如一群被打昏了头被砸转了向的残兵败将，有气无力地在水面上磨蹭着，浮泛着，鸭竿不赶鸭不动，鸭竿打头也赶不动。 唉，人困鸭累，都该歇息了哟。
　　人要饭，铁要钢；鸭饿肚，肉难长。女乞丐身无分文，只带着一张吃饭的嘴入伙到八百肉鸭棚内来。添上一张能吃能喝的嘴，鼎锅里面的米饭要加量一倍。还有嗷嗷待哺的八百肉鸭群，一日三餐不可断鸭粮。人粮、鸭粮，上不能靠天，下不能靠地，全得靠老鸭客一个人来撑场面，容不得鸭客老哥子作甩手掌柜嘛。天底下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饮，老鸭客拍拍干瘪巴巴的米粮袋儿，寻思着下一步的筹粮之路。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先扎落脚鸭棚，安居才能乐业。有女乞丐妹友作援手，鸭客老哥子的鸭棚子咄嗟立办，没费多大气力，谈笑间便轻松搭就成气了。万事俱备，只欠米粮，蔚为鸭棚主人的老鸭客，少不得又要到别人村寨里去求爹爹，告娘娘，好话说上一大箩筐，借得数日人、鸭粮。八百肉鸭棚安置妥当后，老鸭客留下女乞丐妹友照拂着八百群鸭们，自己便提上盛粮装米的尼龙袋子，厚着脸皮屁颠颠地一头扎进绿树掩映的山乡怀抱里，消逝在迷茫的夕阳烟霭之中。
　　老鸭客走后，女乞丐只身一人留守在八百肉鸭棚前，心地里仿佛失了主心骨似的，倏地变得惴惴不安了起来。老鸭客用人不疑，郑重地把八百肉鸭群托付与她，信任如山大，责任也重如山哪。八百肉鸭棚是鸭客老哥子的全部家当，万一有个大意闪失，马失前蹄，该如何向老哥子交待嘛。白日里跟在老鸭客的后面，她将泥捏就佛头，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劲儿，哪怕再苦再累，任劳任怨，决不畏首畏尾。时下老鸭客离开了肉鸭棚子，要她独当一面来掌家当，她焉得不深感势孤力薄的啦。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崽；老鸭客不去赊米借粮，人胃和鸭肠都难免要倍受煎熬哟。长痛不如短痛；既来之，则安之，别招急，慢慢来，耐心地等待，困局苦心撑得了吧。
　　一只矫健的山鹰在空中翱翔着，盘旋着，敏锐的目光在搜寻着地面上的猎获目标。阳光映照下，山鹰投影下来一团扑朔迷离的黑糊糊身影。它那凄厉尖锐的啸鸣声，遏云滞水，回荡山涯，天地为之久低昂。八百肉鸭群们如临大敌，屏声敛息，个个偏侧着毛茸茸的鸭头，警惕地端详着波诡云谲的天空，生怕杀身之祸从天而降。
　　老恶山鹰,你是个挨刀的孽障！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乘着鸭客老哥子不在的时候你要来，着实让初出茅庐的弱女子,情何以堪哪。看着八百肉鸭群们群情关注，命悬苍穹，女乞丐一颗扑腾乱跳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老鹰吓着了鸭群，情势不容她迟疑!女乞丐别无选择，慌乱中赶紧戴上晴雨两用的竹鸭笠，手持长把柄大杉刀，威风凛凛地守卫在八百肉鸭群们的侧畔，作小生灵们的忠实守护神。
　　人饿，鸭饿，老山鹰也饿。人靠肉鸭们来赚钱经营生计，山鹰们靠猎物来填充饿腹。倘若饿鹰胆敢扑下来夺人口中食，不留情面，老娘豁出去了！女乞丐如是想。
　　在群山环抱的山乡里，山鹰捉小鸡，扑雏鸭，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儿，不算新鲜。莺飞草长时节，幼鸡出壳，母鸡带着小鸡宝宝们在院坪里刨土扒草，捉虫觅食。捱过冬季饿昏了头的老山鹰也在空中巡弋着，瞅准了时机选中了猎物，便会冷不防“嗖”地一声响从天而降，鹰爪牢牢逮住一只小活鸡，“嗖”地一下又腾空而起，带着美味小鸡到古木森森的大荒巨野中享用而去。
　　鸭客们牧鸭，防鹰如防贼，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当满河滩的雏鸭宝贝们在如兰春水前躲猫猫、捉迷藏、捕小鱼、逮小虾时，饿瘪肚肠的无赖山鹰会一个倒裁葱扑腾下来，掳去可怜鸭崽们远走高飞；气得鸭客们指天骂地操它八辈子也是枉然哪。
　　往年老鸭客每每丢了鸭崽，还得怄山鹰们的鸟气。气愤不过时，他便想出了一个毒招绝活儿：以山鹰之道，来还治山鹰之身。他从家中弄来一件破旧的棕丝蓑衣，把数只害瘟病死掉的雏鸭系在蓑衣上，摆设在惹眼的空旷河滩上；然后把雏鸭们赶进稻秧遮蔽的水田里去安全觅食。布置就绪，老鸭客便埋伏在鸭棚内，专等那凌厉横空的恶霸山鹰前来中彀。功夫不负有心人，再狡猾的老鹰也逃不脱老鸭客的掌心。太阳当顶的正午时分，老鹰终于抵不住诱惑，几度左盘右旋神巡鬼视了一番后，便迫不及待地朝那破烂蓑衣俯冲了下来，伸开魔爪便要去攫那死瘟小鸭。孰料火车不是人推的，蓑衣不是白送的，那邪恶老山鹰的利爪狠命一抓，不承想却被重重棕蓑衣毛给纠缠住了，越是挣扎越是脱身不得，凄凄哀鸣之声响彻了肉鸭棚所在的河坪上空。此时此刻，老谋深算的老鸭客使会应声而至，用捕鱼虾捞斗一下子把陷入绝境的老山鹰罩住，扒皮熬汤炖肉，狠狠地报了扑鸭吃鸭的数箭之仇，好不惬意哟。
　　山鹰凶悍如此，你说女乞丐能不害怕吗？
　　好在时经三月，满身油毛茸茸的雏鸭们都已长成了数斤重的肉鸭了，老鹰们虽是垂涎直下三千尺，却空有贼心而无贼胆，再也不敢轻易下地，来放肆无礼地骚扰了。更何况有女乞丐顶笠荷刀地横眉冷对，无论山鹰们的阴谋或阳谋，都是难以得逞了的哟。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鸭客慧眼识了女乞丐，眼光独到着哩。
　　夕日在山，摇摇欲坠。各路归巢野鸟，轻盈盈拽一路苍茫烟霭，箭镞也似地射向深山幽水的每一个角落和旮旯。一湾碧水，在缕缕斜阳的映照下，泛着金波和银浪，神龙见首不见尾似地从苍茫大荒山腹地里流淌出来，美不胜收。
　　这时节儿，彻夜唱山歌不息的瘸腿老二，赶着牛羊，背负着一束干柴薪，打从弯弯山道上颠颠簸簸地走下河滩来。“夕阳照墟里，穷巷牛羊归”，山村里的朝阳刚升起未久，曾几何时，山村里的夕阳又挂在西山了。大山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年复一年地与苍山日月相厮守，四季轮回，循环不已。
　　正是西瓜上市时节，瘸腿老二除了夜间要担纲看守那西瓜地窝棚，白日里还得帮着家里放牛放羊，砍柴背草，解困纾难哟。想想看：儿子和儿媳们黎明即起，摘瓜、运瓜、卖瓜，忙得八头起火不可开交。两个未成年的孙儿和孙女都在乡镇中学里读书，瘸腿老二虽是年过半百的穷老光棍，能够闲得下来吗？
　　瘸腿老二所住的村子，名字叫做野鸡坪。他和老鸭客是深情数十年如一日的同年老庚，每逢老鸭客牧鸭到此地，但凡赊粮借米、添油补盐等等的诸种日常生活杂事，瘸腿老二总是有求必应，鼎力帮助，决不认生。当然，老鸭客也不是吝啬的角儿，每年中秋节前夕，他牧鸭来到此地，少不得都要精挑细选上等的肥硕肉鸭，三只、五只都会不眨眼儿地送上瘸腿老二的家门，绝不手软心疼。而八百肉鸭棚内，瘸腿老二也是老鸭客的座上常客。一年一度，每逢瘸腿老二造访，老鸭客必定烹肥鸭，煮白米，斟米酒，盛情款待。两人通宵达旦喝酒，吃肉，唱山歌，月醉风醉人不醉，明明白白地畅叙友谊，地久天长。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年复一年，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老庚；不知不觉间，数十年光阴倏尔逝去，弹指之间，两人都已步入了风烛残年的凄凉晚景了哟。
　　下到河滩前，瘸腿老二赶着牛羊，隔大老远就看见了老鸭客那熟悉的八百肉鸭棚的影子。老鸭客有个惯例：每年喂养雏鸭千余只，到中秋时节，则往往都只剩下来八百来只；故此人们都爱把他的肉鸭棚子叫做八百肉鸭棚。瘸腿老二心想：咦，鸭客老哥子又来喽，怪不得早上煮饭时，火焰儿一个劲儿地在笑着呢，原来是经年不见的老友庚又驾到啦。也不知是从哪朝哪代始，每逢人们煮饭炒菜时，乡村间有条不成文的谶语说：早笑客，夜笑主，夜半三更笑老鼠。倘若早上灶间火焰唿唿地在笑，那是贵客临门的预兆。倘若晚炊夜爨时火焰卟卟地在叫，那可得当心小偷和强盗了。别看了是荒诞不经的乡野遗训，有的时候还真地灵验着呢。这不你看，老鸭客不是如约而至了嘛。
　　人逢喜事精神爽，瘸腿老二恨不能三脚并作两步走到鸭棚前，与老庚会面。怎奈牛老人跛，柴禾在背，步履蹀躞，人急路不急，只恨缩地无方哟。
　　叮当牛铃声，迎风传送，响彻四野。
　　叮当牛铃声，一路随风传送，响彻四野。
　　女乞丐倚靠在鸭棚外的那棵老河柳树前，手搭凉棚，眺望前方的山居，憧憬着老鸭客速去速来，满载而归。哪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深，眼见得已到红日西挂山顶时分，老鸭客却依然踪影全无，着实令女乞丐心急如焚，肺腑翻腾哟。
　　清激的牛铃声，一阵阵飘进女乞丐的耳鼓内。她朝前一看，一个瘸腿老汉正厮赶着牛羊，慢吞吞地朝肉鸭棚所在的方位移动过来。女乞丐连日来对瘸腿老二那富有磁性的山歌声耳熟能详，然而，和山歌的主人呢，却并无哪怕是半面之缘。两人即使有缘当头对面擦身而过，也会失之交臂的哟。再说，腿脚不灵便的人处处皆有，独特山歌是瘸腿老二的专利，瘸腿却是共通的现象，安能辨其为雄雌了嘛。
　　随着瘸腿老二和他的牛羊们渐行渐近，八百肉鸭群们便被莫明惊诧得沸反盈天，慌乱作了一团，叽叽嘎嘎的嚣叫声，响山动水。女乞丐本来就处在惶惶不安的状态中，半点儿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她心慌意乱，神不守舍；哪禁得起八百肉鸭群们一、二、三、四齐齐噪闹的惊人场面了嘛。倘若鸭群们被无端地惊扰得鸡飞狗跳，满山满河里四处乱窜，女乞丐孤身一人，只怕哭干了眼泪，也是干嚎着哟。
　　出乎瘸腿老二的意料之外，他吆牛喝羊，蹒蹒跚跚地来到鸭棚子前时，却不见鸭客老哥子出面相迎；个中蹊跷，令他大感惊奇；却又无从发问。傻愣愣之际，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倚靠在肉鸭棚前的河柳树前，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审视着陌生客人。瘸腿老二更是接二连三地骂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然而，瘸腿老二狐疑归狐疑，只因老鸭客未露脸，他有心想问个究竟，却又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只好作罢。他想：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有八百肉鸭棚在，就不怕鸭客老哥子深藏不露脸面哟。咱们赶牛查皇历，走着瞧好了；何必操之过急嘛。
　　面对满目生疏的八百肉鸭棚女主人，瘸腿老二不知底细，也未敢造次地去打探陌生人的隐私，便只冲着年轻的女子嘿嘿地善意一笑，抛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妹子好福气哟，养这么多的肉鸭子，该发大财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