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梦>>第五章

“鸭客，鸭客，捡个堂客”！
　　四个缺了门牙的小男伢崽们，憋足了底气子在高声地唱。
“堂客，堂客，讨个爷爷”！
　　三个唇齿间漏风的小女妹娃们，铆足了心劲儿在尖音地和。
　　风言风语飘飘入耳，着实让肉鸭棚内的鸭客老哥子和女乞丐妹友两人脸红耳热，哭笑不得哟！
　　自古童言无忌，自古童言也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想三国初年，董卓乱政擅权，祝国殃民，童谣对其作了深刻的揭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生生。”想想也是的，一代奸雄尚且拿童言没治，龌龊肉鸭棚内的卑微鸭客和女乞丐，能有办法吗？
　　端的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君不见：对面弯弯山道上，明明白白走过来四男三女七个小学生；缺牙露嘴，屁儿颠颠，侉大书包在胯后拖拖拉拉，行将擦着了地皮子路面。其中五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娃，人手一只或数只系着棕绳的长鬃山羊，顺便带到上学路边的山坡上去放牧。七个小把戏客们一路行来，吱吱喳喳，喝喝嗨嗨，有如打破了蛋蛋的一窝子山麻雀，吵吵闹闹个没完没了。嗯，可别小瞧了这些个小把戏们哟，斯文不足，调皮有余，心小鬼大，人小眼尖。连日来，打从女乞丐住进了八百肉鸭棚后，虽然相隔山长水远之地，他们却蓦地发现了老鸭客和女乞丐赶鸭、吆鸭的行踪。于是，便天一言，地一语，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唱一和不厌其烦地调侃起两个老少不正经们来。
　　女乞丐妹友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带着几分哭腔对鸭客老哥子说：“老哥子，姜怕老辣，鬼怕恶霸，小把戏们怕打骂。你倒是管管那些个小鬼灵精们嘛！”
　　鸭客老哥子嘻嘻地笑着说：“妹友哟，男不和女斗，老不和少斗；由着他们闹着嚷着去吧。在别人的地盘上，做鸭客吃漂的人，倘若连几个小把们都包容不下来，那这八百肉鸭棚里的日子可不会好过到哪儿去的哟！”
　　鸭客老哥子的话没错。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一方水土养方人。咱们做鸭客的只是过路客，就象这河溪里的水一样，放柔软一点儿为好嘛。得罪了小把戏们，开明的家长不会欺客。碰上护犊心切的家长，准让你做鸭客的人走不了兜着走呢！”
　　女乞丐妹友求助无门，唯有硬着头皮子，听任那些个赤口黄舌的小把戏们来作威作福，拿八百肉鸭棚内的男、女鸭客来开涮。横竖开玩笑不会死人，由着他们去三折四腾吧，只要孩子们穷开心穷快活，做肉鸭客的可也算是功德事一桩哩。
　　八百肉鸭群们在前开路，公鸭母鸭，浩浩荡荡，跻跻跄跄，嘬嘬复撮撮，且行且就食，一路喧喧嚣嚣，好不热闹。前面的肉鸭子们把水搅浑了，后面的鸭子们便在浑水里面捞便宜，捕鱼捉虾，聊解馋痨。但见八百肉鸭群们所过之处，其势汹汹，飞沙走石，水草不存，鱼虾绝踪。肉鸭们个儿虽小，来头却颇不小哟，其情其景，好一似当年鬼子、汉奸们在进行大扫荡，家家起火，村村冒烟，处处满目狼籍和疮痍,留下一片“三光”之地。
　　鸭棚要挪窝，忙煞老鸭客。老鸭客责无旁货地不辞辛劳，嘿嘿嘿地挑着行头行当，大步流星快步行走一截路后，歇着肩把行囊放下地，然后又折回头来接住女乞丐和八百肉鸭群们，趱赶着行程。女乞丐妹友是头一回执掌着长竹鸭竿，头一回披挂上场，象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那样，威风凛凛地督阵八百鸭兵鸭将们，逆河闯滩。红尘世界，凡事都得讲究一个样子。当官要有当官的样子，经商的要有经商的样子，当鸭客就要有鸭客的样子。就连当乞丐也要有乞丐的样子，否则的话，哪怕走遍千家万户，也难以讨上饭吃。对此，女乞丐可是深有体会的。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女搭配，放鸭也不会累的。女乞丐跟鸭客老哥子学着牧鸭，一同吆喝八百肉鸭群，一同驱策八百肉鸭群，专心致志，督鸭前进；看日头而作，看日头而息，循环往复，不一而足。鸭客本是逍遥客，全部家当一肩挑。时下有了女乞丐来助老哥子一臂之力，锅、碗、瓢、盆，饮爨杂物，作提作背，鼎力相拔，着实让老鸭客减了负担不少。
　　自古有道是：篱笆三道桩，好汉三个帮；此等道理，老鸭客如何不懂？然而，只囿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养鸭本高利微，随行就市，挣钱不多；老鸭客成心请个下手，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哩。想想看：方圆数百里地，鸭客门第，克绍箕裘，谁见养鸭养出了万贯家财的富翁来着了啊？倘若逢上点背凶年，鸭群闹瘟疫，刷刷刷倒地死光光，只好惨兮兮落个血本无归啦。入夏之初，老鸭客千余只雏鸭进棚，熬过三月，将而就之也只剩余下了八百余来只；挨到中秋节出手之日，天知道还能留下几何啊？要想找人帮忙，谈何容易；用乡下粗话说是：吃卵还得打断腰，不然的话只怕够不着；划算吗？
　　嘿嘿，不好意思，老鸭客游牧三月，人粮、口粮都是仰仗了人缘好，厚着老脸皮，一路上赵、钱、孙、李千家百户赊借讨要而来的。比起女乞丐来，小巫见大巫哟。待到八百肉鸭子们出笼之后，行情上眼，还却人情债务，还可聊有些许盈利赚头儿。碰上倒霉行市蛋蛋，抵帐之后，除掉锅巴没多饭，吃着不够啊！好在老鸭客祖传医道在身，一路牧鸭，一路行医，脸面情面，自在村寨人心头搁着。真到入不敷出的困顿之时，别人也不会落井下石穷计较的嘛。
　　赠人玟瑰，手留余香，老鸭客三代操此薄业，其来有自哟。
“鸭客，鸭客，捡个堂客”，如此好事儿，恐怕老鸭客祖辈开门立户数代人，可要算是破天荒头遭头回哟。天道酬勤，乳臭未干的娃娃们，快人快语，竟一语道破了个中的真谛与苦谛了呢。
　　女乞丐妹友或许不知道：孩子们在山道上瞎嚷嚷，鸭客老哥子笑在眉头喜上心哟。他哪会去责备他们了嘛，请人到肉鸭棚内来唱歌庆贺，还得要花钱费米计成本呢。不请自来的义务宣传队、免费推销员，老鸭客才不会将其拒之于肉鸭棚之外呢。哈哈，可不是嘛，山不转水转，女乞丐一来，老鸭客时来运转，山转水转，人也团团转了起来！天上掉馅饼，老鸭客笑在眉头，喜乐在心。山水同喜，天地共乐哟。
　　本来嘛，男女搭配，放鸭不累；欢声笑语，人醉鸭不醉，委实是双赚双赢的妙棋一盘哟。孰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七个懵懂似鸭的小把戏们，一眼看穿了两个老道成年人的鬼把戏，童言无忌，道破天机，着实令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对孤男寡女，情何以堪哪！
　　有道是：大风刮倒门前树，自有他人论短长；老男少妇，成双出对，侥幸瞒得过恢恢之天眼，却断难逃过金童玉女们的火眼金睛。说巧不巧的，还真让女乞丐给猜中了：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少不识羞；放鸭就放鸭呗，干嘛要勾男搭女的去丢人现眼儿啊？
　　童言固然无忌，殊不知童言更可畏的啦。可知蔚为一代文章道德宗师的孔老夫子，当年带着一众门徒们周游列国，游说诸侯，以成就立言、立德、立功的鸿图伟业；孰料路途中遭遇当仁不让的七岁神童项橐，画地作城，伶牙俐口，难之诘之；老夫子摆布无方，智穷虑绝，到头来也只好纡尊降长，亦师亦友地甘拜其下风，传为圣坛千古佳话，只缘泥城难破哟。
　　眼下，鸭客碰童龀，有理说不清；无理更是窘，狼狈不堪了！年龄不是距离，身高不是问题，讨个大爷，有何关系？老鸭客如是想。
　　小呀小儿郎，得志更猖狂；老鸭客和女乞丐，看你们往哪儿躲，看你们往哪儿藏！鸭群不识人间事，须知七岁顽童不可欺！
　　清风不识字，传音没问题；男孩、女孩们的顺口溜溜歌谣，借助爽爽山风，字字句句、清清晰晰地灌入老鸭客和女乞丐的耳鼓之内；不听不行，听也不行。人有一张脸，树有一张皮，害羞嘛！
小孩小孩，好不厉害；不独历史上小小项橐，为难倒了孔大圣人；现实中穿开裆裤兜兜的乡村娃娃子们，闹起洞房房来，丝毫不逊色于父兄长辈们，也足可让新郎、新娘们鸳鸯枕上，夜不成寐，闻风丧胆的啦。
　　老鸭客不会不知道：附近乡村里有一对小夫妻新婚合卺之夜，只因宴尔心切，一时疏忽，喜糖、喜果分撒不公，怠慢了扎裤未稳的孩提小把戏们，闹洞房闹到新娘子新婚之夜，几至失声痛哭了起来。此话何解？大喜之夜，小孩子们前来闹洞房，家长们只因盼孙心切，巴不得儿子、儿媳早生贵子，传祧接代，延续香火，不闹白不闹啊。也真是的，有人前来闹洞房，说明你家得人心，攒人缘，聚人气，四方添喜，八面承祥嘛；换了恶家劣户，想凑热闹场面，只怕请还请不来人哩；冷火秋烟，好事恶办，别人暗背地里还偷着乐呢。因此上，顽劣如花果山水帘洞里毛猴也似的小屁股们，得脸上眉心，得了手背摸手心，讨了喜糖、要喜果，黄豆大的蛋蛋儿要喜烟；前脚刚走，后腿又来，通宵达旦，前仆后继，不眠不休；只差了没爬到新娘的身上去讨要喜奶了哟。
　　新郎新娘，幢幢洞房，形格势禁，插翅难逃；哪怕千般难忍，万种难熬，也得挨到天明；天一放亮，新娘新郎又得黎明即起，双双拜见常上公公婆婆；洞房花烛夜，真个是寸阴值寸金，折腾不起嘛。这般阵势，没见过世面的窈窕妩媚新娘，不吓不哭得尿了裤裤儿才是古怪奇事儿哩。
　　幸得新郎心有灵犀一点通，眉头皱皱，鬼主意上心，抱住新娘子左盘右算，沆瀣一气，撺掇内当家把公婆慷而慨之赠送的下轿银子拿出些许，散与承头的小把戏哥们，到小镇上去买糖果分发，人人有份；好话歹话扔了几大箩筐，这才把捞月水猴子们打发了出门。
　　实话实说哟：虽是大天白日的顽童瞎噪，也着实把个出道伊始的女乞丐逼上了梁山，羞得满脸满腮，胜似红霞百重衣；不是洞房，胜似洞房；女孩儿生来本就脸皮儿薄，好象纸包不火，一烧就破，哪经受得住缺牙泄气小把戏们的反复倒腾嘛。在一浪高过一浪戏言谑语的凌厉攻势下，尽管是乞丐之身，也自容无地，恨不得立马变了一只丑小鸭，混迹于八百肉鸭阵里，逃过眼下此劫。
　　老鸭客倒好，油皮老脸的，胜似铜墙铁壁；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些许小儿戏语，何足道哉？小儿不知天命，闲言风语，权且当作满月狗崽的朝天吠声得了吧；爱听不听的，何必较真嘛。洞庭湖上的老麻雀，惊涛骇浪尚且视若等闲，雨打芭蕉声，小儿科哟。
　　然而，瓦罐子怕醢，泥坛子怕拍；事不过三，人的忍耐性是有限的，哪怕是脾气儿再好的人，只要不是窝囊废，都有爆发的一刻。眼瞅着小把戏们给脸不要脸，得意更猖狂，老鸭客无端地被聒噪得忍无可忍，一串四字经有如凶神恶煞般，打从唇齿间恶狠狠地嘣了出来：“娘卖X的”！
　　骂出口，气便消；话一落嘴，就连老鸭客自己也感到纳闷好笑：我究竟是在朝八百鸭群们发威呢，还是向童蒙小孩们洒怨啊？鬼才知道哩！
　　说来见笑：倒是女乞丐听见老鸭客骂得刺耳难听，也不知是因了何等原故，不觉地耳根耳尾之际，刹那间通通红了起来，直勾勾凝视了老鸭客半晌，然后用相欺以熟的语态，委婉地规劝着说：“老大哥，积点口德吧”！
　　老鸭客闻言，自知失语，慌忙洗口说：“妹友包容，对不住啊”！
　　这壁厢，老鸭客与女乞丐溯水闯滩，赶鸭就食，闲话消遣寂寞。
　　那壁厢，七个小把戏们噪闹够了，把五只系着结实长棕绳的长鬃山羊，间隔着距离，依次固定在树桩上，任其在有限的范畴内，闲适自在地啃吃着秋日里枯嫩参差的成熟野草，以便长肉长膘；待到年底或卖或宰，任由大人们处置安排。
　　透过浓密的古树新林，隐约可见前方村舍附近，一栋白色的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楼房，拔地而起，沐浴着朝阳，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甚是醒目。那是在外面做生意赚了钱的人们，合伙集资修建的山村小学校。孩子们刚把山羊们托付给荒山古木后，只闻得叮当叮当一阵响亮，小学校里上课的预备钟声便敲响了。孩子们看看河滩上的老鸭客和女乞丐，又看看欢欢吃草的山羊宝贝们，然后，便恋恋不舍地提着裤头，七歪八扭脱兔也似地朝小学校里撒腿跑了过去。
　　孩子们可不敢迟到哟，迟到了小学校里的老师会罚站，吹胡子瞪眼睛的，准会吓碜了人。下午放学后，他们还得把吃饱草料大腹便便的长鬃山羊们解下来牵回家，日日如此。万一有人迟到被老师留了下来，那山羊们的命运可就惨了哟。
　　秋风萧瑟，“咩咩咩”的山羊叫声，时不时在山涯水涘间回响。
　　田畴野地里，农家男女们在田头地尾辛勤地劳碌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劳动扮靓金秋，家家户户忙得个乐而乐乎。
　　暗夜中，每当女乞丐坐在鸭棚前，侧耳倾听着发情野羊们在大深山里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时，三魂七魄都快要被吓得四处破散了。光天化日之下，她听着撒欢欢儿的羊啼声，倒觉得挺好玩儿的，一点儿也不感觉得发怵。加上老鸭客人老心不老，尖了嗓门儿，惟妙惟肖地学着羊叫；似乎存心要报复小把戏们的恶作剧，让他们的山羊只顾叫，少吃草，不长膘，回家好吃栗爆爆。
　　女乞丐一开始倒挺逗乐的，等到明白了老鸭客的真实用心后，立时拉长脸扫兴了起来，悻悻然地对着老鸭客说：“老哥子老不正经，别耍小孩子的脾气嘛。小把戏们既要上学，又得牵羊放羊，够可怜八辈的了。倘若他们真地吃了栗爆子，难不成你老人家忍心吗”？
　　老鸭客瞪大了眼睛，胸有成竹地说：“吃栗爆子？妹友是在说江湖黑话吧？如今的小把戏们个个有爷爷疼，有奶奶爱，他们才不会吃栗爆子呢。妹友且请放宽心得了吧。”
　　河道一转，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一个世外桃源小天地，顿时出现在鸭客老哥子和女乞丐妹友的眼前。半天下来，人和鸭群渐行渐远；唯有瘸腿老二那神秘兮兮的西瓜地窝棚呢，却愈行愈近，赫然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