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梦》第七章

　　

　　野鸡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美丽自然小山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从它开村立寨的那天起，一步就登顶了它应有的历史品位，自是何等的痛快和淋漓。夕阳西下时分，群山衬托住的瓦蓝天空中，堆锦绣，铺彩绸，迭绮缎，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青山绿水，天上人间，迷人的夜市，热场唢呐行将吹爆，闹台锣鼓就要敲响，野鸡坪里行将闪亮登场的美丽月夜,好戏连台哟。
　　就着苍茫暮色，瘸腿老二赶牛进栏，牵羊入圈；一切做得在行在理，章法浑然。又一项庄严的白日神圣使命，终竟大功告成了。走了太阳，来了月亮，瘸腿老二耿耿于怀的瓜棚夜事，不期然而然地又跳上了他的心头，成为了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吃饭是农家人的圣经，没饭吃就做不起人。君不见：瘸腿老二披星又戴月，忙内又忙外；兴家谋事，日夜操劳；生命不息，劳作不休啊。
　　心之官则思：各行各业，各有所思。对于日谋三餐、夜求一宿的瘸腿老二一家人来说，牛棚、瓜棚、猪圈、鸡笼、庄稼、桑麻，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那些个牛鸡巴日鬼、与己无关无碍的破烂事儿，他才没心肠少兴趣去理会它们哟。
　　好在瘸腿老二人老歌不老，人往西瓜地窝棚里一钻进，啃着用竹马鞭子精心雕琢而成的旱烟斗，吧嗒吧嗒地吞青云，吐薄雾，在迷茫夜色朦胧梦境中扯破喉咙吼喊着山歌，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辰，虽然不是神仙，也赛过活神仙了啦。
　　沉吟之际，瘸腿老二挥挥手作别他的牛栏、猪舍、羊圈，车转过身，牛掉过头，满门心思地又要去巡视他的鸡笼、鸭栅，只差上了那么一丁点儿的间隔，就要和不速而来的鸭客老哥子撞了个满怀。不错不错，冤家路窄，老牛拉破车，哪有不碰不捱的理儿嘛。瘸腿老二正挂念着鸭客老庚，同时也牵挂着他那八百肉鸭棚里的那个娇媚女娘哩。没成想老哥子一条光棍打头阵，倒先杀进家门里来了。光棍碰光棍，乒乒复乓乓，人生在世见面难，离合有悲欢！
　　老友相逢，地裂天崩。好个瘸腿老二，光棍戳地咄咄响，揎拳捋袖，不由分说地在鸭客老庚的肩膀上猛砸一拳，然后呢，连笑带骂地说：“该死不死的鸭光棍，不声不响闯进门，摇身变了个程咬金，嚇我一大跳哟”！
　　老鸭客也不含糊，顺势把瘸腿老二的手腕子扳过来一拽，以牙还牙地回敬着说：“接到你贵老庚的不死信，特地前来给你送行喽”！
　　打也罢，骂也罢，光棍子老哥们辣不怕，两人弯腰拍手笑趴趴！
　　乡野粗人，同年老庚之间见面，彼此讲客套是见外。打是亲，骂是爱，齿头碰舌头，厮守到白头。以拳会友，权当寒喧；局外人休得煽风点火瞎唠唣哦。
　　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相别经年，又得碰面，真是乐死人哟。瘸腿老二意犹未尽，拉住鸭客老庚哥往地头上“格登”一蹲，彼此右肘着右膝，呸呸呸一气连声地直吐唾沫星子，耍起了扳手腕子儿的游戏来。查看猪圈的事儿呢，早被瘸腿老二给遗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古人五十而知天命，老鸭客和瘸腿老二一路走来，风吹日晒雨淋，知的是牛命和鸭命，民以食为天嘛。衣温食饱之后，鹤发童颜，返老还童。君不见：咫尺膝头，鸿沟分明；兵强马壮，楚汉相争。一个是沧海牧鸭客，一个是青山种瓜人；山棋逢对手，扼腕遇良才；两人巅峰对决了五十个回合，胜负难分。
　　在僻静村巷里，下作人打个响屁就能哄动了半天空。两人吆吆喝喝互不相让的较劲儿场面，早惊动了在院坪里打闹嬉戏的那班好事者小屁孩鬼灵精们。
　　“快来看吔，有人打架了”！随着有人添油加醋地一声叫喊，小屁孩们立马雀跃兔奔，团团聚拢过来看热闹，同时也凑热闹，指手划脚，呐喊助威，不亦乐乎。
　　猪圈内，饿急饿慌了的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们，本来就等得老大地不耐烦了，听见院坪上传过来的喧哗噪闹声后，不由地羡慕嫉妒恨在心，也在猪圈内相互追逐厮咬噪嚣起来，“哄哄嗡嗡”地学那猪八戒大闹起高老庄来了。
　　村道外，七个牵着羊放学回家的小把戏们，一路大呼小吼地踅回野鸡坪村子里来了。他们隔着大老远听见院坪里的如潮吼叫声后，尽管不明了底细到底出了啥样事情，看热闹心切的猴灵精把戏们也跟着遥相呼应起来，边跑边喊，高呼加油。
　　不足为奇嘛，被老师管束了一整天的那些个小把戏们，心猴意狗，巴不得鱼儿回水，鸟儿出笼。摆脱了老师们的约束，此时不喊不闹，更待何时了啊？
　　“加油！加油”！院坪里欢声雷动，惊得个鸡吓狗惧。
　　“加油！加油”！有的小屁孩蹦跳过头，跳脱了裤兜。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此时此刻，最急莫过老鸭客，只因他领教过小把戏们的厉害。客不欺主，强龙难压地头蛇嘛。好在早间牧鸭，他没有讨女乞丐妹友的欢心而惩治小把戏们。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堪称为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不然的话，现在可就没好交待了哟。见到小把戏们后，更让老鸭客惦记着女乞丐妹友和八百肉鸭群们。结果呢，神不守舍，心中退堂鼓一打，心不在焉，手腕发蔫，便只好拱手认输，一脸狼狈地败下阵来。
　　瘸腿老二见好就收，趁势站了起来，把下坠的裤头往上抻提了几下，然后双手抱拳一拱，当着众多小屁孩们的面，正经八辈地对老鸭客说：小弟得罪老庚兄了，还请多多包涵哦。
　　老鸭客心不在焉，输赢只当放个屁，只是满腹心事摆不平，哪怕食肉也不知其味呢。他心中暗忖着：瘸腿老光棍哟，有心拜端午，十五不为迟哩，先把客套话储蓄起来得了吧。该包涵的事儿只怕成群结队地还在后头等着你瓜老弟呢。
　　老鸭客未敢怠慢，一壁厢思忖着，一壁厢慌慌张张地拉了瘸腿老二，招腿就往屋子里踅了进去去。哎，小把戏们厉害哟；咱老鸭客惹不起，可还躲得起嘛。
　　没错，倘若老鸭客不小心被小把戏们撞上了，七张巧嘴捕风捉影，见风是雨，把老鸭客和女乞丐的离奇事儿，赤口白舌地瞎嚷嚷，弄得来家喻户晓，村谈寨议，满山风雨，那可如何是好嘛。老不和少斗，且把老友的雅舍当作避难场所得了吧。
　　热闹不复，院坪里又恢复了惯有的宁静。待到孩子们都先后退场后，瘸腿老二这才猛可里想起了猪圈里公、母猪们的吃饭大事来。他打开潲食锅盖，舀了满满一塑桶猪潲泔食，正准备双手提着往猪圈里送过去。这时，老鸭客一个箭步抢过来提起了猪食桶，大步流星地朝猪圈门口走了过去。
“庚老弟，让我来提吧。你腿脚不方便，万一不小心摔破了猪食桶，猪圈里的群猪们要造你的反了哟。”老鸭客一边说，一边就要朝猪食槽里倾倒着猪食。
　　瘸腿老二迈着蹒跚的步子，蹁跹着踱到猪舍前，从老鸭客手中一把抢过猪食瓢，高一手低一手地把猪潲食送进了石槽内。“鸭老庚，喂肉鸭子我甘拜你下风。喂猪食嘛，你可得认我作祖师爷才行哟！”
散发着霉馊气味的猪潲食一瓢接着一瓢地浇进猪石槽后，早就饿扁了肚皮的大猪小猪们便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公争母抢不谦让，稀里哗啦一阵响，把个猪食石槽舔吃得一塌糊涂底儿朝天。文明和礼貌，在猪界们那儿可是完全彻底地沾不上边儿呢。
　　幸喜得瘸腿老二的儿子和儿媳们进城卖西瓜，生意顺当，一车西瓜脱手得早，此时两口子正提着大包小袋的各色菜肴、果蔬回到家中来了。众所周知哟：瓜农们进城卖瓜，按照管理部门划定的区域选好摊位，街畔摊售，各自叫卖。倘若行情不好，西瓜滞销，不能按时赶回家，那晚上就只能露宿在街头厮守着西瓜们过夜了。进店去住宿吗？那对瓜农们来说，简直是太过奢侈了哟。那扎堆的西瓜们往哪搁啊？更何况住宿一宿，吃、住花费，每晚至少也得耗去数十上百元票票哟，对于讨价还价、锱铢必较的瓜农们来说，得不偿失，辣心辣肺着哪。
　　儿子和儿媳们今天碰上了好财运，满满当当一车大西瓜老大早就能脱销；用瘸腿老二的话来说是：昨夜做梦踩上了狗屎粑粑，大白天财神菩萨走错了门道啦。
　　瘸腿老二家的儿子名叫周爱铁。见是经年不见的鸭客老表叔来了，儿子和儿媳们便一齐动起手来，劈柴，涮锅，择菜，洗肉，洗米，上锅，做饭，炒菜，招待客人。夫妻两人年富力强，手脚麻利，忙而不乱，整然有序。长者为大，晚辈听话；瘸腿老二一迭连声叫嚷着弄这弄那，要把家里最好的饭菜做出来，款待老鸭客。俗话说：在家不会待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呐；在家是主人，出门成宾客；朋友、朋友，彼此彼此，本是人伦之常嘛。
　　然而，对于瘸腿老二老少一家子人的盛情接待，老鸭客自是心领情领，感激不尽在心。怎奈得鸭客老庚叔的八百肉鸭棚搭建在村外河滩上，时下只有女乞丐妹友一个人在那儿看守着，盼落了夕阳，却不见老哥子归来，能不着急了嘛。在老鸭客心目中，女乞丐和八百肉鸭是他最大的牵挂，他哪能放心得下啊？鬼知道那些个小把戏们路过八百肉鸭棚时，又上演了什么使促狭拆烂污的鬼把戏了啊？因此上，老鸭客只好对瘸腿老二一家人直言相告，把此行的目的和难处，和盘端托了出来。话不说不明，鼓不敲不响。老鸭提着粮米袋子在村里转悠，连走了四五户人家，可都没碰上大人们在家，家里的孩子们可作不了主哩。纵算孩子们作得了主，但大人们不在家，老鸭客也不会厚着脸皮去向孩子们借粮的。哪知道七转八转的，竟闯到瘸腿老二的家门里面来了。
　　孰料老鸭客此话刚说脱口呢，这下却轮到瘸腿老二自对自地毫不留情面了。这不，他“嗵”地一记老拳，重重地砸在自己身上，嘴里嚷嚷着说：“亏了自己开口闭口地老朋友不离口呢，明明看见八百肉鸭棚搭建在河滩上了，自己还装着聋扮着哑，非得等到鸭老庚找上门来了才放在心上，狗屁不值的瘸腿老二嘛！
　　于是，瘸腿老二赶紧赶忙地叫儿子到米粮仓库内撮来稻谷、包谷；米桶里撮出自种自吃的白香米，以解救老鸭客的断炊之忧急。老鸭客筹粮得手，记下升斗数后，丝毫也不敢多加耽搁，立马便打道回那吉凶莫卜的八百肉鸭棚去。临走前，他郑重其事地对瘸腿老二说：今日初来乍到，开棚开灶仪典，务望老庚万万不可缺席哟。现在家中既有贤侄、贤媳们来照料和打理，咱哥们俩何妨同步到肉鸭棚里去，宰鸭煲羹，促膝夜话，备叙阔别之情。另外，我中途结识了一个忘年乞丐女友，你庚老弟去见上一面，彼此结个后缘吧。
　　老鸭客如此这般，反客为主的一席话，直说得瘸腿老二耳动眼跳，心内痒痒如猫抓，岂有不去之理啊？哼，鸭客老庚放鸭总算放出了名堂,光棍汉穷烂帽子可以摘掉了哟；可喜，可贺！
　　对于鸭客老哥子八百肉鸭棚内的那位年轻女子，瘸腿老光棍打自见过之后，便时时在自家心上念叨着，欲罢不能。老光棍看见女人，犹如老猫看见鱼腥，焉有不垂涎不动心的道理了嘛。瘸腿老二正好还要到西瓜地窝棚里去守夜哩，到八百肉鸭棚里去参加老哥子的开灶仪典，既可得饱口福，又可得饱眼福。搭水拖船，顺坡滚木，一举两得，此行宜速不宜迟哩。他二话没说，赶紧从厨柜里拿出来一塑料瓶足有两斤重的家酿黄米酒，心内在寻思着：带去八百肉鸭棚里，让老鸭客作酹灶酒水嘛。
　　因为老鸭客在一处地方最多只能驻扎三两天，故借谷数十斤，赊米三五斤也就足够了。再过几天，乡亲们稻田开镰，新鲜稻谷出田上场，老鸭客和女乞丐把八百肉鸭群们赶进收割后的水稻田里去放养，就食，这可正是仔鸭子们长肉长膘的最佳黄金时节嘛。按照肉鸭棚里历来规矩：肉鸭们一旦长到羽翼丰满后，鸭客们只在晚间象征性地给它们撒喂些许保命的饲料粮，白日里就让它们在收割过的空田里去自食其力自谋生计。饱懒饿勤的话，人和动物都适用。倘若一日三餐让肉鸭们敞开肚腹暴饮暴食，恰好养成了肉鸭们的惰性，结果适得其反哟。再说鸭客们养鸭本小利微，让肉鸭们放肆地吃谷吃米，只怕得不偿失哟。天下父母们养儿育女不计算饭米钱，倘若鸭客们养鸭也不计谷米钱，那可就亏大了，伤不起哟。
　　瘸腿老二的儿子周爱铁帮扶着把鸭谷、人米扛肩送到离肉鸭棚不远的河滩前放下，刚想折转身往回走时，却被鸭客老表叔一把拽住胳膊，强拉硬扯着来到了八百肉鸭棚前站定。然后，老鸭客叫上女乞丐作帮手，两人七手八脚地打从肉鸭棚内捉住五只大肥肉鸭，扯下生长在岸边的鲜嫩棕叶缚住鸭子们的双腿后，强行塞进年轻人的手中，让年轻人带回家去作过中秋佳节的口中福物。
　　距离中秋佳节还有二十天的光景，可怜八百肉鸭群们距离挨刀待宰的时间，也愈来愈近了哟。淡白的月光洒进八百肉鸭棚内，挨挨挤挤的公母肉鸭们，翘首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和星光，许是心里在惦念着过夜的饲料粮了吧。老鸭客打从鸭棚内提出一只待宰的大肥鸭交到女乞丐手里，而后把刚刚借来的饲料粮一捧一捧地撒进肉鸭棚内，让八百肉鸭们当作催梦过夜的夜宵粮。
　　上弦月亮日日在长，日新夜异，令人刮目相看。突然间，一颗神秘兮兮的硕长扫帚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明火执仗地掠过浩茫的夜空，不偏不倚地坠落在村子西边的山坡背后。老鸭客和女乞丐看见了，心内虽然也在诧异着，却没有吱声。瘸腿老二却凝神注视着天空，目送那素有灾星之称的火把星，口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说：“唉，天象示儆，说不定谁家又该闹火灾了哟”！
　　鸭客老哥子提刀宰鸭，女乞丐妹友忙着烧水。瘸腿老二摊开刚从村外草垛上搬来的稻草，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铺草上，心中直叫舒服。他是八百肉鸭棚内的贵客，诸事用不着他来帮忙打理。他优哉悠哉地闲坐着，佯装着正经八辈的模样儿，时而看看西边天际上空的半边月牙儿，时而放睃睃眼偷觑着女乞丐那皎皎如月的脸庞，胸腔内似有小鼓在咚咚咚地不停顿敲响。
　　按当地乡下习俗，年轻女孩子该称呼年长的陌生男人为舅舅，以示敬意，也显教养。然而，也有因地制宜的时候。在鸭棚小天地里，女乞丐可得入乡随俗了哟。她既然称呼老鸭客为老哥子，当然也就应该称呼瘸腿老二为老哥子的了。倘若死套地给瘸腿老二安上一顶“舅舅”的大帽子，未免就显得不伦不类了嘛。八百肉鸭棚内，老鸭客、老瓜客，一视同仁，厚薄不分彼此，一概都以老哥子称呼得了吧。
　　月光如水，淋漓地洒在河滩上，镀成了一地的璀璨和晶莹。美丽妙曼的虫鸣声，如山歌，似夜曲，洋洋盈耳。瘸腿老二朝着半坡上的西瓜地窝棚呜呜地长啸了几下，一个美好的主意顿时涌上心头。时隔未久，米饭已经煮好，只等着烹饪那味道鲜美的鸭肉和鸭汤了。瘸腿老二吸溜着不断扑鼻而来的阵阵米饭香味儿，故意借口腿脚不便，叫上女乞丐妹友和他一同爬到半坡上的西瓜地头，有说有笑地摘下来两个滚圆的大西瓜，带回肉鸭棚后切成薄片，三人对坐在河滩上，促膝谈心，看月亮，数星星，品尝新鲜西瓜。
　　瘸腿老光棍心里在想：天上的月亮大家看，鸭棚内的妹友大家想，嘿嘿，好梦连连哟。
　　肉锅里鼎沸的鸭肉汤，咕咕噜噜，如簧如鼓，伴着空旷河滩上的风声与水声，联袂演奏出靡靡绵绵的金秋小夜曲。
　　西瓜地头，阵阵丹桂飘香，沁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