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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潭梦>>第四章

作品名称:庙潭梦      作者:楚西一氓      发布时间:2013-11-04 21:42:29      字数:5093

  
  通宵达旦地枕肱待亮,女乞丐眼睁睁看着老鸭客纳倒头而睡,鼾声如潮;又眼睁睁看着老鸭客鲤鱼打挺,日出而作。哎,成人不自在,创业艰难多,身为八百鸭司令,日夜操劳,殚精竭虑,着实是怎一个苦字了得哟。
  山青青,水绿绿,人随水走,鸭随人走。日出东方,肉鸭们出笼,老鸭客起床。日落西山,肉鸭们宿营,老鸭客埋窝造饭。鸭司令统率八百羽肉鸭群们南移北挪,东游西击,寻那水草丰茂之地,找那空旷平坦之处,安营扎寨,驻棚一方。短则二三日,长则三五日,日复一日,三月如此,可谓是艰难困顿,备尝备试的了。
  常言说:树挪死,鸭挪活,可别小瞧了眼下这登不了三教九流大雅之殿堂的下三烂鸭客活计,以为下作,以为外路,以为卑微不足道;殊不知:是艺三分巧,隔行如隔山,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牧鸭本行,可是缺一不可的啊。因此上,对于牧鸭牧了大半生、带着肉鸭子们四出讨野火野食、身经百堑的老鸭客来说,好事者流们给他戴上一顶“鸭司令”的高帽子,实至名归,不算冤枉的嘛。
  和鸭客老哥子厮混厮熟后,女乞丐妹友成心也想叫上一声“鸭司令”过过嘴瘾,但话到唇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别人给鸭客老哥子戴上一顶高帽子,让他高处不胜寒,以熟相欺,颇带有调谑的味道。女乞丐妹友是心通情通之人,倘若也要明知故犯地来调戏鸭客老哥子,那真让他情何以堪哪!
  在旁人们看来,鸭客生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优哉悠哉,要多风趣有多风趣,要多浪漫有多浪漫的哟。其实不然,外行不知内行苦,螺壳谁知内部弯嘛。女乞丐妹友随着老哥子牧鸭三月,体味颇深;吃梨方知梨滋味,放鸭才悟鸭客难。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老鸭客以七尺男儿之躯,却偏偏选择了以牧鸭生涯为业,也是命运逼人,事出无奈哟。
  事物都有二重性,不以人的意思为转移呢。鸭客职业虽然低贱,虽然微不足道,倘若老鸭客从事其他行业,不到山湾水畔来转悠,那今生今世他和女乞丐的缘份便笃定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的了。缘份缘份,到底是男人先抓住哪一头?抑或是女人先抓住哪一头?不得而知。不是冤家不聚头,无缘无份的人,对面碰头不相识哟。鸭棚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女乞丐枕肱以待旦,老鸭客心安而理得,人算不如天算,缘份既来,却之不恭哟。
  蟋蟀们彻夜弹琴,叮叮咚咚地奏鸣着催眠曲,免费的野地保姆,为八百肉鸭们免费奏乐,让它们的鸭灵鸭魂,在睡梦中得以轻轻地浮沉,轻轻地起落。野猫子们躲在林莽深处鸣鸣地呐喊着,那些个凄厉的啼鸣声撕人心裂人肺,让人肝肠为之寸断!
  说来也怪:那些看来无知无觉如一盘散沙的八百肉鸭群们,在秋月朦胧的夜境中集群宿营休整,却能够做到人衔枚,马卸鞍,静悄悄秩序井然;除了偶尔有些许鸭梦呓语溢出鸭棚外,决无喧嚣噪闹之情景出现过,洵是难得的哩。然而,待到五更鸡啼时,曙色初露,鸭子们的生物钟也随之到点了,满棚满栅内顿时躁动起来,“叽叽嘎嘎”的噪闹声如江决堤之水,扰扰攘攘,震耳欲聋;夜来的规矩与安份,全被抛到爪哇国度里去了。斯文温驯肉鸭们的闹棚声,别具一格:公鸭们的声音低沉喑哑,母鸭们的声音高亢嘹亮,一高一低的二声部重唱,荡鬼气回神肠。
  这一闹腾不打紧,却把个训练有素的老鸭客打从酣梦中儆醒了过来。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性,许是出于男子汉的剽悍性,许是出于多历年所的历练性,只见老鸭客骨碌碌挺身而起,挺着长把柴刀,二话不说便颠扑到鸭栅圈前;惶惶如惊弓之鸟,慌慌似亡羊之主,那一种狼狈惶遽憨态,着实让人可圈可点哟。身处荒山野外境地中,倘若是在黑灯瞎火的如漆之夜,有亡命歹徒前来打饥荒偷鸭抢鸭,老鸭客自然少不得要豁出了性命,拔刀而起,挺身而斗,为八百鸭群的安危而与歹徒们拼搏到底。鸭客们都是拼命三郎,温文尔雅吃不下鸭客这碗饭。
  俗话说:不是浪里白条,谁来水上吃漂;老鸭客既敢游乡串寨来讨生活,防身鬼符没有,一身喊得响叫得应的防身功夫,却是偷鸭窃贼们未可小觑的。此话怎讲?老鸭客打小里练就的护身本领,单打独斗,三五个人不在话下嘛。老鸭客还有一门祖传下来的绝活儿:枪伤棒伤,用祖传秘方涂抹兼内服,不是吹牛不是拍马,立竿见影地就能奏效。民间验方藏宝于山崖野地,扯上几味新鲜草药混搭掺合捣碎,即可派上用场。坊间口头相传:老鸭客的祖上曾做过桐油生意,挑了油篓子到山外数十里地外的小镇里去出售;赚得些许米菜油盐钱,苦度生涯。一日点背,他路遇三五剪径强盗们拦路打劫,讨要过路银两;要命要钱,任他选择。老鸭客的祖上车到山前无路走,抽出扁担来与窃贼们奋力打斗,终因寡不敌众,被歹徒们乱棒打昏在地,不省人事。劫匪们满以为人被打死了,便连油带钱一并抢掠,大呼小叫着而去。孰料老鸭客的祖上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设法保住性命,留下本钱,内涂口服跌打损伤草药后,伤疼全除,抄小路爬上强人必经之险隘,用滚山乱石将众强盗们活活砸死;然后便离井背乡,逃遁他方,来到这潭湾河一带安身立命,白手起家,操起了鸭客这一行当,一传三代。
  俗话有说: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胆大不怕鬼,鬼自怕恶人,方圆数十里地面上,无论白天黑夜,敢来到肉鸭棚前惹是生非骚扰老鸭客的人,只怕还在娘肚子里没生下地来呢。鸭客老哥子超群出众地剽悍,自然就变成了女乞丐独一无二的保镖和靠山。女乞丐住在肉鸭棚内,简直就是躲藏进了保险箱内,哪怕外面噪闹得沸反盈天,却足以让她安然无恙。
  要问女乞丐和老鸭客相识的前因后果传奇经历,说来也可是颇具戏剧性的哟。众所周知:大山荒野间,野兽、蛇虫伤人是常事儿;可偏偏有人要说:虎咬蛇啄,有五百年的冤仇,都是前世报应;是祸躲不脱,躲脱的不是祸,吹嘘得玄秘兮兮的。但无论前世夙因也好,现世现报也好,没遭灾没逢难的时候,谁也不把它放置在心上;一旦出了事惹了祸,人言可畏,话由人说,谁有办法儿呢?
说来让人碎心:初夏之夜,无星无月,女乞丐行走在村舍茅塞小路上,不小心踩上了毒蛇蛇尾巴,脚被毒蛇狠狠地咬伤了。虎怕撞上,蛇怕踩上,夜路走多会见鬼,在荒郊野外,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逢打头风;四顾无人,求助无门;女乞丐疼痛难忍,唯有坐在田埂上放声啼哭呼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可怜兮兮的女乞丐命不该绝,她的命中救星远不在天边,近就在眼前。恰好鸭客老哥子当天赶着出壳未久的千余只雏鸭出来放牧,晚上就在女乞丐出事的地儿附近歇棚。当老鸭客听见女人夜幕中哭救之声,事出意外,他满以为是谁家女孩遇到了什么强横事儿,便赶紧紧跑过去探个究竟,要出手解围,救苦纾难。附近地面村寨,乡亲们不是亲来也是朋,谁家出事,都应帮忙。
  算来老鸭客救助困境中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头遭头回的了。一次,老鸭客赶着肉鸭子路过地头,听见地旮旯那边传过来女孩子的斥骂声。老鸭客好奇地走过去一瞧,原来是附近村庄里的一个精神病患后生,把一个正在埋头锄地的女孩子摁倒在地上,上下其手,妄图宽衣解带,凌辱那女孩。情况危急,刻不容缓!老鸭客把女孩的锄头把攥在手中,厉声喝斥那精神病患者起来。那后生见是老鸭客站在面前,手里还紧握着锄头把,倘若和他硬拼,非得脑袋开瓢不可。于是,那疯癫后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抛下躺在地上的女孩,双手提着油渍麻花的破烂裤兜,一路嘻天哈地跑掉了。老鸭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
  然而,老鸭客这次碰上的情形却迥然不同,不是当地女孩子被人欺负了,而是一个漂流异乡的单身女乞丐被毒蛇咬伤了脚趾,正哀哀无告地瘫坐在草地上哭嚎呢。人命关天,容不得丝毫的迟疑和冷漠。老鸭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三五下剥下路边的构树皮,迅速把女乞丐脚趾伤口上方的脚部结实捆扎起来,以防蛇毒向上扩散;然后又纵身跃进荆棘蓬中,采来鲜嫩花椒叶及其他几味草药捣烂,一步一搀扶着女乞丐来到溪水边清洗创口,敷上草药。救治蛇伤,是老鸭客祖传数代的绝秘药方,药到病除,百灵百验。
  也许是女乞丐命不该绝吧,危急中遇上了鸭客老哥子这样的命中贵人,人好心好,又身怀绝技,妙手能成春。若是碰到其他的人,也是爱莫能助,唯有死路一条的可悲下场了。多亏了老鸭客慈肝善胆,不仅给女乞丐敷上了草药,还把她背回八百肉鸭棚内,让她调伤养病。在鸭客老哥子的精心调治下,仅仅只隔一夜工夫,女乞丐的伤腿便可以落地行走了,疼痛感也全部消失了。打那以后,女乞丐便与鸭客老哥子八百肉鸭棚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再也没有离开过了。
  鸭客老哥子强悍如此,鬼见都生愁;却不承想在朝阳地里,却无端地被群鸭躁动而变得惊惶失措。艺高胆大,人鬼不怕,却弹压不下懵懂肉鸭们的区区骚乱之虞,啧啧,强悍一世,窝囊一时,白白见笑于女乞丐妹友了哟。
  旁观者清的女乞丐见状,事出滑稽,想装正经却装不下,十分忍俊不禁,便身不由己嘻嘻嘻地撒落下一地的笑声。待到鸭客老哥子回过神来,瞪圆双眼一看,诧异间不知道是懵懂鸭群们在无端闹窝起哄呢,还是女乞丐妹友在恶作剧也似地忽悠着他。老鸭客沉吟之际,七尺身躯竟如木桩钉地,呆菜鸟也似地原地站立着一动也不动,其痴呆憨相,让人喷饭。
  太阳出来哟,杲杲红日,映照着秋天的山野,映照着秋天的田畴村舍,青山绿水之间,刹那里云蒸霞蔚,生意盎然。天地日夜交替着变脸,摇身一变,黑夜变白天。日月改头换面;旧日一去不复返;新的一天,又闪亮登场了。
  诚然,每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人的心情每天都是别样的。然而,老鸭客心中挥之难去的,是对女乞丐的一片赤忱之情愫。斗转星移,山河易改,此情不渝。
  他依稀记得女乞丐妹友昨夜里说过的话:今儿个要抛头露面,跟随着他去四出闯村荡寨,走山过水,放鸭赶鸭。实话实说:要主动邀约女乞丐妹友跟他出去牧鸭,老鸭客纵算有吃鬼的胆量,也决然不敢生发出如此荒唐、如此离奇的盘算!然而,女乞丐一言既出,老鸭客却难免为之戚戚在心,想收收不住,想放放不下,左右为难;光棍汉的城府既被攻破,五脏六腑方寸之内天下大乱了哟!
  然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隔夜商量事不同,她说的话,依然还能算数吗?常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女乞丐翻悔,老鸭客分身乏术,他才没那闲工夫去追根究底哟。女人哪,朝三暮四的小性儿,一时风,三辰雨的,哪比得男子汉说话当钱用,掷地铮铮有声的嘛。去与不去,主意在她由她。可知脚长在她的身上,难不成还能倒借过来使用吗?倘若真做了借腿放鸭的傻冒事儿,乡邻乡里,岂不闹出笑话儿来了嘛。男子汉城府深沉,有话肺腑藏,深藏而不露,这才有资格叫做男子汉大丈夫哩。
  老鸭客又转念一想,没错,今天的鸭棚也该挪窝换一个地儿了。牧鸭三日,水浅三尺,八百鸭群几日搅扰,再好的风水宝地,是泥是水都经不起折腾的啊。鸭挪人挪,老鸭客非走不可;至于女乞丐何去何从啊?骑驴念唱本儿——且走且瞧着罢咧。
  好在女乞丐又一次让老鸭客吃了定心丸:窝挪鸭挪,人也随挪,说话算数!说完,软缠硬磨着老鸭客就要拉勾;倒羞得老鸭客厚老脸皮赧颜兮兮的,无地自容了哟。
  人是铁,饭是钢,要放鸭,先开锅;肚子咕噜叫,皇上圣旨到。女乞丐饿也饿怕了,哪有守着饭锅去行乞的理儿啊?自个儿去吃百家饭,老鸭客咋办嘛。对于飘零在外的人来说,除了日出日落,这烧锅造饭,可要算是天底下第一件大事儿了。
  说时迟,那时快,女乞丐不等老鸭客开口说事,就当仁不让地蹲踞在石头灶锅前,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了。水是长流清水,舀来就可用;米是加(家)拿大米,洗洗就可煮;柴是野生柴,留得青山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菜是野地菜,锅里油响,现采现炒,不须钱买。别看女乞丐走的是千家门,吃的是百家饭,可是,下得厨房,进得厅堂,本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嘛。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不劳老鸭客费心哦。
  帷幄鸭棚之内,运筹山水之间,这才是老鸭客的本职本行啦;女乞丐如是想。
  一缕袅娜炊烟,打从荒旷旷的河滩上徐徐蒸腾升空,在旭日的映射下,飘飘悠悠,蔚为壮观。有白鹭打从葱郁古树林里飞出来,象一个上浮下沉的梦,挣脱梦境的束缚,追逐彩云,自由自在地翱翔,画圈;时隔未久,那白鹭清啼数声,轻飘飘降落在远处河滩上,蹁跹着觅食过早。
  那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八百肉鸭群们,虽说一日三餐,自有青山绿水来侍候;但正如俗话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让鸭长肉,少不了饲料粮哟。有根要喝,有嘴要吃;老鸭客哪怕小九九算盘打得再精明,舍得钱,钱赚钱的道理,他岂有不知不明之理啊?于是,趁着女乞丐锅、碗、瓢、盆,叮呤当啷忙活之际,老鸭客取出饲料粮,左抖擞,右抖擞,左右开弓,天女撒花似的播撒那包谷、稻谷混合一体的鸭饲料,任那八百鸭群们你争我抢,磕磕碰碰,挤成一团。唉,不喂心疼,喂也心疼;老鸭客扳起手指头计算:离中秋佳节还有些时日,早出手早好哟。
  听了一夜的歌,你说女乞丐能不掂念着瘸腿老二了吗?挪窝之后,后会何日嘛。举目远眺,瘸腿老二的西瓜地窝棚,遥遥在望。说来话不中听,可怜见知热知冷的老伴离他而去,只怕那阴阳相隔的三魂七魄,是再也不能到西瓜地里来给他送食送水的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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