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湾>>第三章
作品名称:庙潭梦 作者:楚西一氓 发布时间:2013-11-04 00:14:36 字数:4152
曾几何时,月落星沉,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老哥子,你放心地睡吧,八百肉鸭群们有我在照料,天不放心,地不放心,人却可以一百二十个放心。”女乞丐妹友推心置腹地对鸭客老哥子说。“倘若少了一只肉鸭子,你就唯我是问好了。”
“妹友,你来到八百肉鸭棚将近三个月时间了,每天晚上坐的多,睡的少,确实难为了你哟。”鸭客老哥子动情地对女乞丐说。“我感谢你,八百肉鸭群们感谢你。”老哥子没说要代表八百肉鸭群们对女乞丐表示铭谢之意,因为他和女乞丐妹友刚刚吃过肉鸭子的肉,放出气来都带鸭肉腥膻味儿,实在是不好意思哦。
栖身八百肉鸭棚后,女乞丐总算有了落脚之地,用不着再走村窜寨倚门傍户地向别人乞哀告怜了。
实话实说:女乞丐的到来,着实让鸭客老哥子轻松了不少,省心了不少。肉鸭棚内丰收在望,形势一片大好。完美家庭,男主外,女主内,和和美美,八百肉鸭棚内,也不能例外。女乞丐没来前,鸭客老哥子和肉鸭群们同吃同住同过夜,只差没和肉鸭群们滚到一个窝铺里去了。鸭客一出门,满身鸭臊味儿熏跑人。因此上,八百肉鸭棚内,看来没个女人帮忙着料理,哪能行嘛。
潺潺的滩声,不眠不休,彻夜不绝。这是单调至极的韵律,也是音部协调的交响。水磨石滑,撞击成声,水激大石,哗哗哗哗,水洗小石,汩汩汩汩,长滩短滩,宽滩窄滩,振动频度不同,音响分贝各异,多声部的大融合,大交汇,奏响了特殊舞台上“幽咽流泉水下滩”的绝妙音乐效果。宇宙间最普遍的阴阳碰撞法则,在这里得到了最切实的体现。昔时古琴高手伯牙演奏古琴时“意在高山,巍巍乎如泰山;意在流水,洋洋乎如流水”的音乐效果,在时下的八百肉鸭棚前,只透过山溪间石与水的溅鸣声而实现了数千年后的重新演绎。
八百肉鸭棚前,明月是灯光,繁星是点缀;鸭客和肉鸭们、还有到处游弋的游魂野鬼们是听众。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内全班套演奏人马奏响的小夜曲情调,比起这山穷水尽无路、、柳暗花明一村的肉鸭棚前的天籁之音来,只怕也要逊色了三分。
被星波月浪濡染了大半宿的溪流,刹那间如梦初醒:天街的月亮,银河的星星,浮光掠影,都是哗哗赶趟的过路客,唯有水中的石头,才是最可亲近的良朋和益友。
与八百肉鸭棚遥遥对望的西瓜地窝棚里,瘸腿老二那滔滔不绝的山歌声,彻彻夜夜,呜呜咽咽,唱落了星,唱沉了月。瘸腿老二唱到末了,人也倦了,舌也燥了,喉也哑了,那歌声也就渐行渐远,无端地收尾断线,消逝在山涯水涘之间了。
秋天的后半夜,别开生面:乌兰的天空,就象一块绿草茵茵的偌大足球场地,横陈在月落乌啼的寥廓山川之上;天边隐隐约约横空出世的群峰轮廓,宛如足球场界矗立着的球门,虚怀以待,盼球若渴。山前山后的遥远村舍,五更荒鸡“喔喔喔”地啼鸣不已,惹得东方的启明星如顽童也似地探头探脑,露出脸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恶作剧般地扬腿抬手,运气发力,出其不意地临门一脚,把那些个轱轱辘辘了整整一宿的溜圆梦球们,接二连三结结实实地射入了疏而不漏的天网门内;百发百中,无一落空,端的是身手不凡哪!
破晓之天,乡下人叫作“开山头”,沉浸在朦胧夜色里的山川、田畴 、村舍、坡地、河头、空荡荡的河滩、梦幽幽的鸭棚;毫无疑义,当然还有瓜熟蒂落的西瓜地、破陋的守夜窝棚,渐次褪去神秘的面纱,相继露出它们固有的本来面目。
秋草沾露,滴落有声;匝地的虫歌,被冷露浇灭了。
白昼黑夜,交互轮替;日复一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啊。
斯时斯地,和衣蜷缩在鸭棚前的女乞丐,一如既往,又度过了一个数星送月的不眠之夜。哪怕沦落到了乞讨的地步,她那善良的本性依然故我,水不涝,旱不枯,本色难泯。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嘛,女乞丐旷日持久乞讨练就的日眠夜坐的过硬本领,没承想此时此刻竟派上了货真价实的大用场:满目龌龊数丈见方的鸭棚前,天将地就水到渠成地变作了她的不是英雄也用武的风水宝地。君不见:暗淡星光月晖下,本是因命运所迫抛头露面聊以度日的怯弱小女子哪,竟破天荒地充当起了光棍老鸭客、八百肉鸭群们的义务保护神。
有道是:有缘千里得相见,无缘对面不相逢;女乞丐与老鸭客萍水相逢,邂逅他乡,人缘、鸭缘,梦里不知身是客,前因后果,一言难尽哟。
在结识老鸭客之前,每逢夜幕降临,她总是提心吊胆地正襟危坐,连眼皮子也不敢轻易地多眨巴几下,两眼凝眸广漠夜色下的每一只角落,每一道黑影,生怕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什么阿物儿来,威协到她的生存安全;鸟儿一声唤,老鼠一阵跳,也会把她吓个半死。大意失荆州,小心不坏事;无助的行乞弱女子,伤不起呀!
女乞丐黑夜外宿,疑心生暗鬼,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鬼怪出来扰人缠人。说来可恼,现实中最让她吓破胆儿的不是鬼鬼怪怪,而是那些个神出鬼没的小小蝙蝠们,一种当地人叫做“飞老鼠”的卑微小动物。每当月黑风高的如漆之夜,女乞丐心中本来就处在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下八下的忐忑状态中,偏偏那日藏夜出的蝙蝠们要在此时出来觅食,寻夜;如幽灵似的,来如风,去似电,“嗖嗖嗖”的响声蝉联不绝于耳畔,响彻夜空,却又看不到半点儿的踪影;那种碜人心伧人胆的情景,吓死人了,还得赔上它一笔冤枉钱哟。吃一堑,长一智,吓破胆儿的女乞丐,而今而后,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坐在户外熬夜了。暮色苍茫时分,她总得想方设法找到一户合适的人家,乞哀告怜,求爹爹哭奶奶,讨一席之地,借宿过夜。
一个风雨交加的春夜,她借宿在一个留守老太太的屋里。说来寒心,为求家道殷实计,老太太的儿子和媳妇双双都外出去打工挣钱,却抛下五岁的孙女和两岁的孙儿让老太照拂。十指连心,儿孙皆是心头肉,哪怕再苦再累,忙里忙外,老太太也责无旁贷,没有半句怨言。事不凑巧,半夜时分,老太太的孙子突然发病,肚子疼得直打滚,哭爹叫娘,搅得阖家不得安宁。更兼老太太家是独家户,离人家远,深更半夜的,老妇幼孙,求助无门,眼看着孙子哭天唤地,老太除了干着急,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女乞讨看着可怜巴巴的婆孙三人,恻懚之心油然而生,二话没说,赶紧抱起老太太患病的孙儿,锁好屋门,撑上雨伞,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跟上老太太,朝一里地外的诊所赶去。原来老太太的孙儿白日里不小心吃下了生冷油腻食物,闹了肠胃炎,腹疼内急难忍;幸亏有女乞丐帮忙,及时送去诊所就医,解除了孙儿的病痛。因此上,老太太好说歹说,硬是挽留女乞丐在她家一连吃住了十来天,以报答其深夜救助孙儿之恩。
吃苦既多,谋生的办法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女乞丐通过数次阅历,终于发现了一条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乡下人操办红、白喜事,图的是个排场、热闹和人气,几天几夜,四处亲友宾朋,云集一堂,鼎力相助的场景,屡见不鲜;吃饭,喝酒,唱歌,演戏,热闹非同一般。特别是家中有老父老母过世的所谓“白喜”之事,那些个当大事的儿女们养生送死心情迫切,往往盲目地听命于法师、道士、地理先生们的神断,灵堂布置,停榇安厝,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日,决不嫌累赘和麻烦;有户吝啬人家,不讨各路师傅们的欢心,被阴阳道师恶意捉弄,被地理先生罗盘下彀,某日不宜动土,某日冲犯黄道;初一挨过十五,三十犯煞忌讳;一番折腾之后,混吃混喝了足足一月有余,方得入土为安。和尚、道士们杀鸡给猴子看、故意刁难人的行径,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看见了害怕,家家听说了胆寒;但凡碰上家里有事,对师傅们有求必应,好肉好酒侍候,大钱大礼打发,亡父亡母,和尚道师,双重孝敬,哪敢怠慢了半分毫哟!
实话实说:每逢遇上这等时节儿,便是女乞丐逢场作戏、千载难逢的就食、消夜良机。和尚、道士们的策略心机,女乞丐闲事难管;当事人的运筹安排,女乞丐无权过问;俗话说:万般事情只谋一碗饭,千个和尚共念一本经;和尚、道士谋事如神,女乞丐也随行就市,占点便宜哟。
于是,有饭大家吃,有歌大家听,有经大家念;当事之家,人进人出,熙熙熙攘攘;鱼目混珠的女乞丐,搭水拖船,日有食,夜有栖,苦中寻乐,不亦乐乎!
当女乞丐把此等乞讨生涯一五一十学舌给老鸭客听闻的时候,直逗得老鸭客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嘿嘿有声直夸女乞丐行乞有道,连当乞丐都快要评上模范了,不简单嘛。
殊不知女乞丐听了,却沉默着不回应;千言万语溜到舌边,最终又和着口水强咽了回去。唉,吃人的口软,拿人的手软,白吃白喝,女乞丐问心有愧哪。
这不,你瞧:夜来朦胧夜境中,迷蒙月色裁剪出女乞丐绰约的身影:如观音菩萨莲台端坐,似王母娘娘瑶池修炼,六神入定,万虑皆空;胸臆间念兹在兹的是:老鸭客的一宿美梦,八百肉鸭的羽羽平安;以及她五脏六腑间自个儿灵魂的妥贴、安稳。
女乞丐眼睁睁看着奔波疲累了整整一天的老鸭客,诸事操劳完毕之后,嘴角萦绕着着美味鸭肉的缕缕余香,倒地伊始,立马便沉入了酣畅淋漓的甜蜜梦乡,把女乞丐和八百肉鸭群一股脑儿置之度外,不管不顾了。哼,我的梦儿我作主,天王老子算老几?有女乞丐在鸭棚前坐镇守护,老鸭客高枕无忧啦。
究其实,梦境是老鸭客流落他乡灵魂栖息的如意港湾;一睡一醒之际,足可体味出百年人生的百种况味;生离死别,弥足珍贵。
可不是嘛,生命轮回,不在生前死后,尽在旦夕寤寐之间。金乌临窗,奋袂而作;玉兔东升,沉沦梦境;如此循环,以终天年,这就叫作快乐人生哟。人降生前,亿万斯年的鸿蒙沧桑岁月,无论何人都无法去穿越去感悟去体验;辞世后,亿万斯年的日月嬗变历程,化烟化灰的人们更是没法去亲力亲见、与闻与睹的了。两相比较,唯有这亦梦亦醒的短促百年人生,足以让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们可触可摸,可感可知,难能可贵至极哟。是以《老残游记》的序言里有说:“是以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于梦也!”
叫化子怕过烂板桥,好死莫如赖活,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嘛。
夜境深沉中,瘸腿老二的山歌声,隔空传来,咿咿呀呀,听不真切,就象看不见、摸不着的满山幽灵,在山野里徘徊,逡巡。月亮忙活了一夜,终竟退场了;瘸腿老二敞开嗓门吼唱了一夜,歌声终竟戛然而止了;女乞丐听歌听了一夜,耳朵终竟也听麻木了。
群山在黎明的曙色中露出朦胧的剪影来,象一道巨大的画屏,横亘在天边。.
瘸腿老二的山歌曲终幕落后,他那阴阳睽违的老伴的魂灵儿,是否也离他而去了啊?不得而知。也许离去了,也许没有离去;由人去随意发挥随意想象吧。
喧嚣过后,河滩上又回复了幽静,回复了沉寂;四围松林的絮絮低语,过滩流水的溅溅沉吟,不算聒噪。
不沉不浮的,唯有老鸭客那均匀四致的鼻息声。
女乞丐妹友当然知道的:当红日晒到鸭客老哥子屁腚的时候,一觉醒来,他那八百肉鸭棚子,又得挪窝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