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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庙潭梦      作者:楚西一氓      发布时间:2013-11-02 20:18:16      字数:5114

第二章

  奔波劳累了一天,鸭客老哥子确实是肚饿了。四出转悠了一天,女乞丐妹友也确实是腹瘪肠空了。喷香的米饭吃下肚,脍炙人口的肉鸭汤送进嘴,肉鸭棚内的孤男、寡女,痛快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鸭客老哥子夹起一块鸭腿肉送到女乞丐妹友的碗里,娓娓地劝说着:“妹友莫认生,妹友莫客气。大热天不清锅,明儿早上鸭肉就会变馊了哟!”
  女乞丐妹友也回敬鸭客老哥子半边鸭头说:“老哥子,你是肉鸭棚内的头。这油鸭头你不吃,难不成要让天上的月下老儿来吃啊?”
  鸭棚里的八百肉鸭们,偏着歪着鸭脖子,在暗地里偷偷地端详着鸭棚主人们在享用着它们同伴的美味,相互应酬着,唱和着,乐此不疲。肉鸭们悄悄地把月光吮进嘴里,偶尔发出来几下不经意的呓语。
  有月亮的秋夜,山乡里的夜景美丽如画,迷蒙似梦。季节轮换,风情也随着切换。夏夜里通宵噪闹的蛙鸣声听不见了,蝙蝠们四处巡弋捕捉蚊虫的身影也渐次式微了,夏日里满田满垅的绿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匝地的叮叮当虫歌和漫山遍野的成熟景象。朦胧月光下,山川、河流、田畴、农舍统统都被涂邪上了一层淡薄的银晖,象美人也似地欲抱琵琶还遮面,十分惹人神往。
  月光下,女乞丐妹友娟丽的面庞,也被月亮婆婆涂脂抹粉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显得更加妩媚动人,简直就象天上的月亮也似地皎洁,清纯,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佛就象银河里的星星在贬巴着蓝莹莹的美人眼,让人不由地要哼唱起经典的西部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鸭客老哥子嚼咽着饭菜,时不时眼馋地偷瞅上女乞丐妹友几眼儿,心底里在透心透肺地甜蜜着。乡下人们常常爱说:谁做梦踩上了狗屎粪,谁就会走上狗屎运,白日里大发大赚着呢。鸭客老哥子半路捡得美人归,狗屎运走得山欢又水笑,只怕睡梦里至少是踩上了三五泡臭狗粪才行的哟。
  说来完全可笑,亦复彻底可怜哟:整整一个夏季呢,对于鸭客老哥子来说,女乞丐的身世来历、前因后果,一直是他肺腑间一个难以破解的哑谜,一块缺医少药的心灵痼疾。端的是人心隔了一层肚皮,说破公案羞煞人哪。屈指数来,三个月的时时日日,固然算不上是过多,当然也是不为太少,试问人生能有几三月嘛。
  然而,打从与女乞丐妹友相识相交伊始,老鸭客出于礼貌,当然更是出于心机,也曾不止一次地试探着求教过女乞丐:敢问妹友打从何方来?要到何处去?然而每每要出乎他的意料之门外,女乞丐妹友和他聊天谈地皆不避忌讳,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快人快语,一吐为快。唯独问到涉及她个人来龙去脉的话题时,女乞丐总是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哪怕晕死了老鸭客,也全没些许商量的余地。老鸭客吃肉,喝酒,因噎难免要废食,嘿嘿。
  鸭客,鸭客,能耐彼何哉?
  众所周知的事儿呢,女人可比不得肉鸭子:任你老鸭客想捉就捉,想放就放,要拿要捏随心所欲,操之在我,全无一丝一毫的遮遮拦拦,好不惬意来着呢。君不见:游走在青山绿水间,平日里老鸭客只要把长竹鸭竿用力一挥,八百肉鸭群们指东不敢朝西,叱南不敢往北;服帖着哩,温顺着哩。相比之下,女乞丐尽管沉沦到倚门讨要、遭人白眼的叫化行列,但究而言之,穷叫化也是人,也享有被尊重的权利,哪能让人轻易地怠慢了的嘛。哪怕再穷再寒酸相,人永远不会转化成了懵懂肉鸭子。老鸭客年过半百,养鸭赶鸭数十趟春秋,过桥比人走路多,难道竟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也不懂得了啊?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可不是白白地被太阳晒老的枯木朽株了哟。老鸭客为老不尊,自取其辱,得罪了女乞丐,能算哪门子的男子汉啊?俗话不是说:男不和女斗嘛!老鸭客当然知道:人生在世,漫漫生命历程,俨如一坛苦、辣、酸、甜、咸五味杂陈的韩国老泡菜,谁人没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啊?谁人没有几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隐私在胸啊?强人所难,打破砂锅问(璺)到底,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不够朋友呢。
  更何况,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人世间乞丐职业,至微至贱,行走千家万户之人,只谋一碗填肠充胃的果腹饭食,有考查履历的必要吗?有文凭的限制吗?要审批的手续吗?要靠人情世故来拉关系走后门吗?统统都是屁!犀利哥从行乞起家,某前世界冠军从行乞当红,时来运转,鸟枪换炮,皆是缘份所命定的哩。别看今日里女乞丐华盖运当顶,沦落到了当乞丐的下场,沿门叫化乞讨,低人三分。说不定她哪天咸鱼翻身,披金挂银,惹人羡慕嫉妒恨在心哩。老鸭客既有一饭之恩,行善良不求人图报,何苦来揭人底细戳人伤疤啊?
  自古人穷志不穷,哪怕是叫化子门前,也有三尺深的硬扎土哩。不吃嗟来之食,一个流传数千年不荒辍的典故,以老鸭客饱经沧海之身世,当仁不让是应该知道着的。相传战国时代的齐国闹了饥荒,灾民们携老挈幼外出逃荒,以躲过鬼门关。有乐善好施的殷实人家便在路边摆放食品、汤物,以救济四方过往的行乞饿肚之人。有行乞者蒙袂缉履、满脸菜色、疲惫不堪地走了过来。行慈善的主人看见后,便好心好意地冲着他高声喊道:“嗟,来食(喂,来吃饭)!”殊不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语气和招唤牲畜鸡鸭有何两样啊?尽管行善人的用心是良苦的,但行乞者却感觉受到了人格上莫大的侮辱,于是便没好气地回应说:“对于善家的施舍,鄙人实在是不敢领情啊。好叫你得知:我正是因为不屑于吃‘嗟来之食’,方才沦落到眼前的这般破地步儿来的嘛。”行乞者宁可饥寒交迫倒地饿死,也决不屑于接受行善者流那貌似带有歧视性的施舍。
  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蔚为千百年来正人君子们立身处世公认的美德。人当了穷叫化,还如此硬骨头不改,难道不带有几许滑稽的意味吗?然而,成仁成智,人各有志,既是不能勉强以求的事理,那就干脆顺其自然得了吧。思想打通,一通百通;老鸭客吃了闭门羹三遍后,便索性再不提起女乞丐没烧开的那壶子温热水了。须知凡事不可过三,人要知趣,人要识相嘛,不可自讨没趣味哟。
  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其家门而不入;时下老鸭客与女乞丐,相处三月而不问其身世,事出皆有其深刻的原因哪。
  夜深人静,瘸腿老二的山歌声,犹如春江东流水,缠缠绵绵,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没完没了地朝着老鸭客和女乞丐扑袭过来。旋律萦耳,感慨在心,老鸭客和女乞丐,彼此多忙了一天,也彼此忍饥挨饿了一天;此时此刻,偷闲聚会在八百肉鸭棚前,一壁厢饕餮着那满锅脍炙人口的嫩鲜鸭肉,一壁厢竖起双耳,收起来飘逸的放心,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着那彻夜不息的悲歌、欢歌、苦歌、甜歌。彻夜唱歌的人,怪人、怪嘴、怪歌,荡人气回人肠。瘸腿老二的心中悲欢多少,离合多少,藏歌多少,那可要算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糊涂帐,没人能知没人能晓的了。
  说别人的闲话,正好侑自己的饭菜;谁人背后不被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了嘛。触歌生情,于是老鸭客就告诉女乞丐:妹友哟,说来话长,想当年瘸腿老二家的堂客,也全是靠他唱山歌唱进了家门的哟。山村里的青年男女们喜欢以歌交友,以歌定情,以歌缔结姻缘。瘸腿老二和他的女友两人在夜幕下以歌相互倾诉着衷情,在月亮地里隔山隔水地对唱着山歌,你来我往,直唱得天旋地转,星沉月落。最终呢,那女人歌逊瘸腿老二一筹,唱到最后,竟瘫软在地如一堆烂泥,听任瘸腿老二跳过山坡,跨过溪水,把她拖翻在了身背后,屁颠屁颠地把她驮回了家门,圆上了洞房。好梦一刻值千金,日上三竿,女方下地后才知道,那个和她亲热了一个通宵的歌场情哥哥,竟然是一个步履间冲天砸地的瘸腿汉后生哟。然而,两人生米既然已经煮成了熟饭,女方能把铁锅儿扫地出门吗?善缘恶缘,尽是前缘;事到头来,不随缘不行哟。哪怕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到头来照旧还得花扮粪,粪养花,花不离粪,粪不离花,你香我臭,相厮相守到白头,认命得了吧。
  末了,老鸭客还意犹未尽地告诉女乞丐说:长生不老的是歌,悲欢离合的是人;前些年瘸腿老二的女人得伤寒病不治,扔下了老伴、儿、孙们偌大一个家庭,双腿一伸,便撒手人寰了;倒撂下瘸腿老二一个老光棍好不孤单哟。月白风清的夜晚,瘸腿老二不唱山歌,就想老伴,你说说,他不唱能行吗?那个生死之恋啊,会让人疯癫会让人失常的哟。
  说到动情之处,老鸭客不觉大言不惭地说:瘸腿老二当年唱山歌刚出道时,就能把花季女人的三魂七魄给摄取了背回家。瘸腿汉老光棍眼下通过这么些年的摸爬滚打,切磋琢磨,人老歌熟,炉火纯青,哪怕是猴子也能被他唱下树来。如果有闭月羞花的黄花美貌处女听他唱了山歌,歌不醉人人自醉,女人们不让他牵了白嫩小手儿乖乖地跟着踱进他那西瓜地窝棚里去,那可才是怪事儿了哩。
  老鸭客的言外之意是:倘若女乞丐妹友多听了几夜瘸腿老二的混帐山歌,保不定哪日哪夜也会守着他的饭灶锅,不会弃不会离地跟他过上了。
  女乞丐妹友当然听出了鸭客老哥子的话外音。于是,她将计就计地反问着说:“老哥子啊,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瘸腿汉老光棍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还要独自守着空窝棚,独自熬着光棍汉饥荒啊?唱上它十天八夜山歌,再勾引一个不就得了嘛。”
  女乞丐妹友语重如铁,落地铮铮然有声,竟让鸭客老哥子闻言后,顿时哑然以对。
  老鸭客回想起三个月前女乞丐妹友的行乞生涯,难免为之揪心不已。可怜之人,必有可痛之处;女乞丐妹友的素日行踪,和那昼伏夜出的蝙蝠们好有一比哟:日藏夜出,反人常态。原也难怪,女乞丐自有女乞丐的难处,一介女流之辈,为果腹计漂流在外,比起男乞丐来,千难万困,自然又多出了无限的困顿和烦恼来。说来寒彻了人心肺:白天走乡串寨乞哀告怜,讨得一碗半碗残汤剩饭,以充满腹饥肠。随之而来的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一个僻静安全的地方睡上一觉;待睡醒后又去四出行乞,每日里如法炮制。日落西山后,每当夜幕降临,那漫漫的长夜让她心碎。出于安全计,她是断然不敢轻易睡觉的,找上一个人户稠密之地,守在人家屋檐下坐以待旦。逢上刮风下雨的日子,她便会找上一个有留守老女人的善良门户栖身,苦渡时日光景。至于数九寒天的日子如何打发,她出道未久,没有尝试过个中的滋味儿,不敢妄言。但瞻望前程,其情其景,着实足以令她不寒而栗的啦。
  因此上,当年轻女乞丐中途结缘上老鸭客后,得知他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孤男光棍一根后,女她心中顿时便产生了一个非份之想:倘若鸭客老哥子不嫌弃,她落难小女子情愿把余生托付给他;哪怕一辈子过上蓬门荜户、疏食淡饭的生涯,她也会无怨无悔的哟。人得有个家,鸟得有个窝;孤身一人,日子难挝。不过,空想只是梦想,一厢情愿的动机,能否变成现实,全得看心线的另一边有没有人肯接头啊。古代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靠抛绣球来择夫婿定终生,花落谁家,打着谁是谁。同样都是女人,女乞丐自问哪有那种福份嘛。眼前时下,倘若鸭客老哥子不愿接线,那她的愿望落空;倘若鸭客老哥子肯牵线,那她就会大功告成。
  人的一生欲望有如阳春三月的粒粒种子,播撒在心灵热土地之上;有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有春种有秋收,不负人的厚望。有的种子遇上倒春寒,腐烂,霉变,中途夭折,无果而终。活在世界上,难测是人生。不过,凭着女性独特、细腻的敏感心机,女乞丐朦胧间也能觉察得出,眼前的鸭客老哥子八成是不会拒绝她的美意的。别看鸭客老哥子一本正经的模样儿,那是囿于老到男人的成熟与干练;烟火人间客,谁能做到一尘不染的嘛。鸭客老哥子把心中的所思所想,深埋在九肺九腑之下,喜怒哀乐决不轻易形诸于色,那是缘于他的城府渊深呐。男子汉的心,比天坑还要深,岂是她小女子的浅薄所能比拟的呢。人心隔着肚皮子,心灵密码谁也难以破译;假若有谁一眼就能看穿了别人心底下的小九九秘密,那么人生在世,难免就要变成充满恐怖色彩的恶作剧了哟。
  立意既定,女乞丐试探着告诉老鸭客:赶明儿她要陪着他去放牧鸭群。她心里明白,此言出口,鸭客老哥子百分百会断然拒她于千里之外的。鸭客老哥子勾搭上了一个女叫化,并且还明火执仗地带上她走乡串寨去牧鸭放鸭;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少不识羞,一对丢人现眼儿的现世活宝,那成何体统了嘛。人言可畏,山雨欲来风满楼也似的家谈户议,能让鸭客老哥子不为之望而却步了吗?
  然而没成想,难得鸭客老哥子也是个知疼知热的好男人。女乞丐妹友心想事成:她的念头小鸟刚一出巢,立刻就被鸭客老哥子给逮了个正着,插翅难飞:哈哈,陪我去放鸭,正中下怀,好啊!鸭客老哥子满口答应了下来。做人情要做到底,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女乞丐妹友既然来到了八百肉鸭棚里,这儿便是她的家。不让她跟随着出去牧鸭,哪象话吗?老鸭客暗自思忖着:老子心正行端,不偷不抢;中途邂逅,自愿组合,出去放鸭,伤了谁惹了谁啊?鸭客鸭客,难不成生下来就只能和懵懂鸭子们打一世交道了么?老子操鬼的娘!
  眼下三月时光,拱拱手就过去了。八百肉雏鸭群们转眼就变成了大肉鸭,公是公,母是母,叽叽嘎嘎地挤爆了棚。有了落脚点,女乞丐结束了乞讨生活。逢上了鸭客老哥子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人,女乞丐的命理出现了转机,枯树发芽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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