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天刚擦黑哩，上弦月就象半块糍粑似的粘在了碧海青天之上。苍茫暮色，有如钱塘江涨潮，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漫过来，又漫过去；不消片时，寥落的河滩，空旷的田畴，绵延的群峰，全都被如潮的夜色淹没成一望无际的混沌了。
　　老鸭客，打从日落西山时分就劳心劳力地张罗个没完没了，总算把奔波劳碌了一整天的八百号肉鸭们安顿了下来。立秋将及月余，秋老虎余威犹在，高温折腾之下，鸭子们疲累得入栅伊始，就纷纷纳倒头睡死了过去，把万万千千说不尽道不明的烦心事儿，一古脑儿扔给了老鸭客。有道是：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殊不知鸭子们也不例外哟。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鸭犹如此，人何以堪？
　　然而，老鸭客却硬撑着不能倒头就去挺尸啊。哼，身为八百号鸭子大军的统率，运筹帷幄，鸭帐布局，他既是决策者，又是执行人，岂敢掉以轻心哪。万一有个疏失错落，大意失了荆州，那他惨淡经营了一个夏季的养殖大业，行将要变成竹篮子提水一场空了。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养鸭吃鸭，老鸭客扪心自问，伤不起啊！
　　好在老鸭客做事麻利，不知啥时候，河滩上早已烧起了一堆篝火来。行外人难知行内事，野外露宿，这火可是烧早了不行，烧迟了也不行哟。此话怎讲？烧早了太阳余热未褪，不仅人难免要被烟熏火燎憋闷得活受罪；就连鸭子们安营未稳，倘若被火炙烟熏得四出乱蹿，一旦失控扎堆拥挤到火堆之上，不立马变成了火烤鸭才怪哩。因此上，火烧赤壁有个讲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不来，火烧曹营不成，说不定还会烧了自家大本营哩。待到夜幕降临，风凉大地，烧一堆旺盛野火，既可以炊爨饱人口腹，又可以熏跑蚊虫免受那彻夜噬咬痛痒之苦，更可以吓跑不测野物壮人胆量保障安全；如此一举三得的莫大好事，试问野宿人：何乐而不为啊？
　　然而，饱汉不知饿汉饥，辛苦劳累了一整天的老鸭客，晚餐还没有着落呢。饭菜，饭菜，菜不离饭，饭不离菜。说来好笑：老鸭客白日里跟着鸭群们到处转悠，每每要顺带着捉些小鱼、小虾、螃蟹、泥鳅，回到鸭棚里精心烹饪，聊作下饭之菜，打打牙祭解解馋痨。将心比心想一想：老鸭客成日里赶着八百号鸭子们满山野里跑，渴饮山泉，锅煮野菜，口里要不淡出鸟来才是怪事儿一桩哩。
　　也是活该出事；白日间，有数十只鸭子们游到一处稻田附近时，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吧，不知天高地厚的鸭子们探头探脑就要往稻田里扑去，以求饱餐一顿。这可着实把老鸭客给吓懵了：鸭子不知浑间事，难不成养鸭人也是太阳晒老的，白吃了数十年的嚼食了吗？鸭子饱吃，鸭客受罪，在劫难逃哟。老鸭客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扔下手中装着鲜鱼鲜虾的塑料盆子，风风火火地跑上前去围追堵截，把不守规矩的鸭子们赶出是非之地。唉，谁知道前门刚拒虎，后门又进狼，娘希匹的饿鸭们，真是防不胜防呐。老鸭客驱鸭心切，没成想他塑料盆里的小鱼小虾们却变成了饕餮鸭群们的口中福物；怎奈鱼少鸭多，鸭群大家伙们你争我抢，大方方抢吃没商量，全然不成了体统。老鸭客远远地看见了，心内着急，大声地喝斥着，鸭子们却装聋作哑，丝毫不管不顾，气死主人不赔命。眼见得远水难解近火，老鸭客慌不择计，一时性起，捡起石子“嗖嗖嗖”一连三下朝鸭群阵里狠命地掷去。石到鸭群骇，纷纷作鸟兽散，其中有一只鸭子躲闪不及，被砸断了腿，一瘸一拐载歌载舞着狼狈退场，其凄厉惨切的嘶鸣声，吓得鸭群们如五雷轰顶，惶惶不安，乱成一团。
　　鸭子们的骚乱算是平息了，然而，老鸭客赖以解馋止涎的鱼虾们，却万劫不复了。尤其是望着那只断了一条腿的瘸鸭，老鸭客着实是心疼不已哟：乡亲们的稻谷，鸭子们那是万万吃不得的，否则的话，主人吃不了兜着走，买不起单哟。可自己捉来的小鱼小虾，鸭子们不吃白不吃，自己何必如此过于认真较劲儿啊？待到中秋上市，一只肉鸭少说也可以卖个三五十元的价钱；为了屁不值钱的几个臭鱼烂虾，却损失了一只成熟肉鸭，亏本买卖，悔不当初啊。此时此刻，老鸭客懊丧得象一个不小心弄丢了鞋的小屁孩，五内如焚呐！
　　瘸了腿的那只肉鸭，除了让老鸭客痛惜有加外，更是无端地形成了他心头的一个累赘；赶它不动，提着麻烦，委实是让人左右为难，一筹莫展哟。瘸鸭跟不上趟，觅食困难；圈养着又坐耗饲料粮，米珠薪桂的年头，得不偿失，划不来嘛。反复权衡利弊得失之后，一个离奇的计划在老鸭客心里落胎了：宰掉瘸鸭，打个牙祭吧；不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一只病鸭拖累八百鸭群，何苦来呢？
　　于是，月下生火，风里宰鸭，老鸭客一壁厢烧火烧水，一壁厢磨刀霍霍，以向瘸鸭。人勤刀快，手起鸭毙，老鸭客以极其娴熟老练的手段，三下五除二褪了毛，开了膛，破了肚，洗尽内脏，切剁成块，把馋猫也似的铁锅架上石头灶上，滋滋滋地爆炒慢煲起鲜美鸭汤来。
　　八百肉鸭群，睡意正酣，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梦呓。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它们也许知情，也许毫无疑义，心安理得，真个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哟。时隔不久，等待它们的将是同样鲜血淋漓的下场；谁让它们生来是鸭的命呢？“丫（鸭）头，丫头，头上没有桂花油”；八月中秋之夜，人们万家喜庆团圆之日，却是鸭子们纷纷断头之时哟。
　　诸事忙活完毕，老鸭客终于安静下来了。他象素日里那样，从鸭棚内枕头边，从容拿出那把自己用蛇皮竹筒粗制滥造而成的胡琴，当了清风明月，吱吱嘎嘎杀鸡杀鸭似地拉扯了起来。但凡山野里拉扯胡琴的人都有一个怪癖：什么曲调酸心辣肠，偏偏就爱拉扯什么曲调，通宵达旦，乐此不疲。一时间，什么《苏武牧羊》、《二泉映月》、《孟姜女哭长城》的，全都荒腔走板改头换面地次第登场了。
鸭汤飘香，随风荡漾，阵阵浓郁的肉香味儿，沁人肺腑。老鸭客强忍住难熬难耐的强烈食兴，学那《空城计》里诸葛亮弹琴吓退司马懿大军的作派，满门心思用胡琴声安抚那心中的辘辘饥肠，待等着鼎镬内鲜嫩鸭汤的九转丹成。
　　月色下，一个绰约的身影，飘然而至，象幽灵一般，蹁蹁降落在老鸭客身旁。老鸭客对此当然已是安然若素，习已为常了。那是一个面容姣好、三十出头的女乞丐，定时定点，又来搅扰老鸭客来打野食了。说来话长：自从初夏的一个夜晚，老鸭客邂逅了这个不速之客后，再想要赶走她却千难万难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哪怕老鸭客治鸭有方，要赶走女乞丐，千难万难哟。嘿嘿，看来女乞丐口福不错嘛，鸭肉将熟未熟之际，她便如鬼使神差般地如约而至，不爽分秒。也许她对老鸭客许下的诺言不是骗人的鬼话吧：等过了八月十五，老鸭客的鸭子全部出棚后，她也要结束四出行乞的流浪生活，跟着老鸭客回到村子里去，哪怕吃糠咽菜，也要和老鸭客厮守在一起，不弃不离呢。
　　女乞丐的倏尔而至，着实令城府颇深固若金城汤池汤的老鸭客为之震颤，肺腑之内纠结如乱麻，矛盾惶遽状态，呼之欲出。平日里素以男子汉大丈夫自诩的老鸭客，神不知鬼不觉早已迈入知天命之年的门槛，平生见惯浑间事，恰似洞庭湖的麻雀，啥风浪没见识过？然而，女乞丐对他来说，不亚于一颗汤手的山芋哟。
　　实话实说，作为资深鸭客，他念兹在兹的，唯有那嗷嗷待哺的八百肉鸭；那是他的命，那是他的根；那是他的天，那是他的地；除此而外，他睥睨尘世，眼空无物。有言道，夜路走多了难免会见鬼，他与鸭群长相厮守夜宿荒茫山野之间，即使真有游魂野鬼来讨野火，他也会置之度外，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他挥之不去的心头重负是：来如风、去似雨的女乞丐，难弃难离，身不由己，这场饥荒，天知道该如何收场哟！不速之客来相伴，蔚为光杆司令的老鸭客，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风儿清，月儿白，倒海翻江涌巨澜，浩茫的心事，充满着广宇啊！
　　当然了，倒不是害怕要饭女人抢吃了他那香喷喷的满锅鸭肉；嘿，放了野花椒、干辣椒和野葱的鲜鸭肉，别说是肠饥肚瘪的女叫化馋涎欲滴，按振不住食兴，就算是吃惯了珍馐美味的皇帝老儿，也会难抵诱惑想换换胃口的哟。哼，野食野味，见者有份儿；来的都是客，想吃就吃呗，老鸭客决不会吝啬的嘛！俗话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人生在世，前路叵测，三富三穷不到老，大话高调谁也不敢说谁也不好唱哟。“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说不定哪朝哪夕，晦气突然就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那才叫人情何以堪哪！想想看：真轮到自己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火不冒烟的光景，难不成就空着肚腹抱着空锅盖子过夜吗？荒唐！老鸭客作如是想。不错，不错，烟火人世间，皇帝家还缺一把铁扫帚哩，可知万事不求人的角儿，人世间能有几个啊？
　　老鸭客一壁厢熬鸭汤 ，一壁厢盘算着大九九，小九九；九九归一，秋夜寂寂。明月慷慨，清风慷慨，老鸭客慷慨 ，夜境如梦的鸭棚前，火焰蹁跹，八百鸭群，酣梦正甜。
　　纺织娘娘在月光下，时疾时缓时高时低地摇着轻盈盈的小纺车，洋溢四野的清风明月，在唧唧复唧唧的韵律声中，被抽象成缠缠绵绵的情丝恨缕，濡染上朦朦胧胧的迷离夜色，笼罩住孤独的老鸭客，笼罩住流离的女乞丐，还有那八百只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八百肉鸭群。流萤似鬼火，飘飘悠悠，忽远忽近，在空荡荡的河滩上追逐，嬉戏，躲猫猫。多情的小精灵，在游弋中，记着捕捉那明月的灵魂，清风的梦幻哩。
　　满锅鸭汤关不住，香气袭人没商量。
　　女乞丐可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哟；都说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鸭汤鸭肉，冲天香气，不吃白不吃嘛。走村串寨的老鸭客与鸭为伍，常来常往的女乞丐随遇而安，在饭菜飘香的地方，就能找到家的感觉，寄宿回归的乡愁。老鸭客感同身受，并女乞丐并不认生，一回生，二回熟，千里有缘来相逢，碰上凑伙儿吃鸭肉；那种感觉，爽歪歪哟！
　　憨厚朴实的老鸭客，一本正经蹲踞在厚实的石头墩子上，红红的火光，映衬出那一张红扑扑的脸宠，那是一张“国”字形的脸，岁月的刀痕斧印，给他刻下了满脸的沧桑，象是一本脍炙人口的古老经卷，令人百读不厌。女乞丐挓挲着手，站立在离锅数步之外火光映不红脸的地方，偷觑着老鸭客慈祥的脸谱，偷觑着热情奔放的鸭肉锅，若有所思，若有所想。当老鸭客情真意挚地招呼她过来坐下时，女乞丐并不为之脚动，也不为之情动。她流落他乡吃百家饭，许是倚门傍户站惯了，习惯成为自然，一时扭转不过来，我行我素，等待着施舍。
　　隔着数里远的坡头西瓜地窝棚里，隐隐传来守夜人的山歌声，断断续续，呜呜吼吼。老鸭客知道，那是前方村子里瘸腿老三在给大儿子照拂着滚瓜烂熟的西瓜地呢。守夜人夜长梦多，却偏偏不敢高枕无忧睡死觉，孤零零一个人难免百无聊赖，只好用歌声来消遣自我，打发寂寞夜境生涯。年复一年，如法炮制，却歪打正着地成就了瘸腿老头一嗓过硬的本领，出口成章，声若洪钟，成为方圆数十里地内小有名气的当红歌手；每逢红白喜庆诸事场合，必有当事人争相来邀他凑合热闹飙歌；瘸腿老头来者不拒，逢场作戏，颇受户主看重，隔三差五，送钱送物，自然是斩获颇丰。那一种坐地生财的拿手绝活儿，着实让漂泊多多、获利菲薄的老鸭客羡慕嫉妒恨在心，别有一番滋味儿，沁人肺腑哟。
　　殊不知，女乞丐每逢人语，必定心慌，惶惶如惊弓之鸟，便要作出宵遁之计。其情其状，好一似偷食山神庙里祭供果品的牧牛顽童，野鸟一声啼，跳脱一路屁，提着裤头夺门而走，生怕被山神土地捉了去打屁屁。
　　老鸭客见状，便宽慰女乞丐：唱歌人是一个瘸腿老汉，隔山隔水不隔音，哪怕打死了，决不会走过来骚扰咱们的哟；妹友大放宽心得了吧。乡下人流传说：鸭客在外，自有法术作为护身符，常有鬼魂附身，旁人是不敢轻易来叨扰的。一席话，说得女乞丐眼冒金星，战战兢兢，无地自容；话不说不明，怪道是整整一个夏季之夜，无论是天睛、刮风、下雨，绝没有外人来打扰那老鸭客，不成想原来还有这样一套穷讲究哟。无知者无畏，女乞丐为自己的浅薄冒失而深深自责不已。
　　老鸭客却颇不以为然，大方方地说：妹友哟，哄人的话，信之则无，不信则无，何必当真啊？既来之，则安之；既进鸭棚，便成鸭客，必惹鸭臊，只怕是跳进千尺潭水里也洗不清了哟；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好意思往哪跑往哪逃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鸭客的话，难免不让女乞丐为之怦然而心动：相处近三月，已是鸭棚人；走了和尚荒了庙，割舍不下放鸭人；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来鸭棚眠，认命得了吧。然而，女乞丐仍是心有余悸，她怕走漏风声，连累了老鸭客一世清白。瘸腿老头的歌声，让她的芳心在如梦夜境中身不由己地漂浮了起来。
　　听惯了老鸭客的胡琴声，女乞丐不依不饶，一改方才拘泥胆怯的作派，死缠硬磨着要老鸭客显山露水献上一曲，挑战瘸腿老头，响应瘸腿老头。老鸭客被缠不过，盛情难却，只好老调重弹，再为女乞丐献上一曲，以讨芳心。呵，女乞丐饭也讨，歌也讨，曲也讨，说不定曲终鸭散后，她还要乞哀告怜着讨要半辈子的衣食着落，那才让老鸭客进退两难哟。
　　瘸腿老二的歌声，一阵接一阵地随风飘来荡去，只是相隔遥远，听不真切那如诉如语的歌词内涵，唯有凄凄切切的音调，滴沥有声，彻夜不息撒落在山水田畴之间，也撒落在老鸭客和女乞丐的心灵活土之上。当着女乞丐的面，老鸭客也不甘示弱，放足胡琴最大音量，使尽浑身解数，捕捉住瘸腿老二的山歌旋律，呜呜咽咽地博奕起来。
　　夜深人静，镰月如钩；叮呤呤遍地虫歌，不绝于人耳。此时此刻，女乞丐的几许乡愁，被无端地挑逗起来了，有晶莹的泪花，似露珠般滴落在她的单薄衣襟之上。山野月夜，歌如斯，情如斯，愁如斯；泪眼花花，山重水覆，乡关家人，所在何处啊？
　　恍恍惚惚间，女乞丐耳边依稀响起老鸭客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妹友哟，鸭肉炖熟了，我请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