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二十一

　　二十一
　　
　　白家可算是从峰尖跌倒了谷底，人们从前两天的明目张胆的风言风语，变成了窃窃私语。好多人都睁着窥伺的眼睛，瞧着白家该如何收场。
　　在医院呆了半个多月，白金贵的病情没有明显的好转。晓霞去问主治医生，那医生态度很和蔼，详细的给她讲述了白金贵这种病情的发生和愈后情况，最后语重心长的说：“我劝你们最好还是把病人送回家静养，现在病情基本趋于稳定。医院人多嘈杂，不适宜养病，还会给病人心理上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晓霞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回去和母亲一商量，赵青枝从悲痛中稍稍恢复过来。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欣喜，这些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晓霞在医院护理父亲，抽时间还要到砖厂处理事情。一个女孩子两头跑，可谓是身心交瘁。
　　回到家，晓霞才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在医院时候，有医生护士在旁边，心总是稳的，可是一回到家，六神无主，手里就没了个抓挠。拿回来的药，有的是一天喝两顿，有的是喝三顿，赵青枝连自己都有些照顾不过来，又怎么能料理重病在床的白金贵，一天有事没事就是躺在沙发上长吁短叹，饭都懒得做了。晓霞就又要两头跑，在砖厂忙上几个小时，就匆匆骑着自行车回家，给父母做好饭，又嘱咐父亲将药仔细喝了。就是这样，还是有一件事让晓霞头痛不已，那就是给白金贵翻身。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轻易地翻动父亲那一百六十多斤的身体？每次都累得她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可是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声张，生怕父亲多心，难过。想再找一个护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
　　这两天晓霞的二叔二婶，常往晓霞家跑，过去却很少见他们这么勤快。自家这么困难的时候，有亲戚朋友帮忙，晓霞感激不尽。可是没料到好景不长，有一天，刚吃过早饭，二叔二婶又红光满面的走进来了，絮聒家常，二叔就直截了当的说：“晓霞，我看这两天把你累的，眼圈子都是红的，要好好休息。”
　　“谢谢二叔，我会注意的，这些天家里家外的，有时候就是有点忙不过来。”对于自家的亲戚朋友，晓霞脑子总是少根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晓霞，你要是忙不过来，就让你二哥三哥过来给你帮忙，你二哥学过会计，三哥人聪明，这你知道，在学校学得就是经济管理，给你当个经理绝对没有问题，你也能少操点心，把你爸伺候好。”
　　晓霞面有难色，二叔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要是张口拒绝，很可能就从此得罪了二叔，以后这门亲戚可怎么来往？若是答应了，那岂不是把砖厂的命脉都交给了他们？虽说都是自家人，可是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清谁呀。三哥是学过经济管理，却没在砖厂呆过一天，不了解实际情况，就这么双手把砖厂交给他，自己怎么能放心？
　　二叔见晓霞不言语，又自说自话起来：“我看这些天把你累得实在够呛，干脆你什么也别管了，好好休息几天，家里家外有你二叔给你撑着。你二婶这几天就不回去了，陪着你母亲，也可以顺便和你照看你父亲。你看怎么样？”
　　还没等晓霞接茬，坐在旁边的二婶就说道：“晓霞，你二婶做事你还不放心？想当初你二叔骨折的时候，躺在床上三个月，拉屎拉尿，硬是我一个人忙过来的，我有经验。”听了二婶的话，晓霞更不放心了。二叔骨折的时候晓霞经常去看，全然不是二婶说的那样，那时候天比较热，二婶没事就跑出去打麻将，把二叔一个人撂在家里，背上的褥疮由于没有及时翻身，面积越来越大，到最后都引起了严重感染，还送到县医院去输液，现在二叔的两条腿还是一长一短，一走道就颠得厉害，那就是后期没有恢复好的缘故。晓霞想不到这件事二婶还好意思说出来。
　　“二叔，现在砖厂的经理和会计都有人干，二哥三哥要是真想去咱们砖厂，那没问题，运输工还缺好几个呢……”
　　二叔的脸色马上就从阳春三月跌倒了数九寒天，“怎么？你舍得让你两个哥哥下苦力？”
　　晓霞想，这怎么能说是下苦力？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经常跟着那些工人们汗流浃背的拉砖，这有什么？但是这些话，晓霞没法对二叔说，说了那就是顶撞长辈，对二叔的不尊重了。
　　“晓——霞——”卧室里传来白金贵声嘶力竭的声音，那感觉好像旷野里肆虐的寒风正在吹着树干上的一枚枯叶。
　　“爸，你找我？”晓霞走到父亲的床前，二叔和二婶也跟着走进来。
　　白金贵两只干枯的眼睛瞪着他的兄弟如铜铃一般大，两片厚嘴唇翕动着，半天没发出一个字来。
　　“爸，你别说了，有什么事我来处理。”晓霞给父亲捏捏背角，但是白金贵不理她，猛然地，神经质地举起右手，将床边茶几上的一个热水杯推到在地，随着那一声脆响，白金贵的喉咙里艰难地迸发出一个字：“滚！”
　　一件麻烦事刚解决，另一件麻烦事就应声而至，白金贵自从患了高血压后，对砖厂的事情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管着，好多担子都放在了晓霞身上，晓霞累是累，可是累得愉快，自在。惜乎白金贵现在躺在了床上，不能动弹，跟个活死人差不多。用老人的一句话说，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晓霞比过去忙碌了一百倍，砖厂的各项杂事却好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依旧令她气喘吁吁，望而生畏。尤其是在要账方面，晓霞简直是一筹莫展，过去遇到这种事情，父亲往往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再难缠的，就亲自跑一趟，很少有父亲要不回来的帐。现在可好，父亲一病倒，好些人都翻脸不认了，有的人推脱资金紧张，有的人干脆就冷下脸来，说我是找白金贵拉的砖，你是谁？要拿钱让白金贵来！向来脾气和善的晓霞都忍不住抢白了几句，晓霞从未体会到父亲是如此重要。
　　就在晓霞快支持不住的时候，小飞来了。小飞觉得自己就应该来，到底为什么来？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后来就不想了，人是应该按照自己的心生活的。就是为了晓霞对自己的那份情，自己也应该义无反顾地去帮她。小飞进了白金贵家，没有见到晓霞，白金贵躺在卧室里闭着眼睛，不知睡着了吗？赵青枝疲惫不堪的歪靠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连说句话都很吃力。小飞二话没说，先将晓霞家的锅炉烧着，刚才他转了一圈，觉得各个房间还是有点冷，显然在这凛冽的冬天，这空调的制热功能对人也只是一种心理的安慰。
　　晓霞回来后，看见小飞一脸煤灰的在锅炉房里忙活，先是一怔，继而就是欣喜，憔悴的脸上好些天来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你，你怎么来了？”晓霞手倚在门框上，扑闪着好看的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怎么不能来？你不欢迎吗？”小飞拉开炉门，往炉膛里扔了两锹炭，一股黑烟就腾地冒出来，小飞连忙用脚把炉门关上。“你先出去，这里呛，我一会就好了。”
　　“没事，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干。”
　　“一个大姑娘家，站在锅炉房里，你不怕人看见了笑话你。”
　　“你不怕，我就不怕。”
　　小飞拉开炉门，又往里扔了两锹炭。“你在这里，我没法干活。”
　　“怎么？你还怕羞？”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这锅炉房里的烟熏得厉害。”小飞朝晓霞调皮的一笑，乌黑的脸上露出一排洁净整齐的牙齿。
　　“没事，”话没说完，晓霞就感觉一个咳嗽逼到了嗓子眼，她扭过头，赶忙来个深呼吸，把那个咳嗽压了回去。
　　他们两个还没走进屋，就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汗流满面的，晓霞紧走几步迎过去。
　　“马叔，你怎么了？”这人是砖厂的老人了，老伴去世了，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因为上了岁数，又有点病，白金贵就照顾他当了砖厂的门房。
　　马叔两手撑着膝盖，急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转过身子朝着门外一迭声地说：“出事……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晓霞着急地问。
　　“你……二叔。”
　　事情已容不得晓霞多问，她急忙推了一辆自行车就往门外走，小飞跟在后面。
　　“你去干什么？”晓霞奇怪地问。
　　“我去帮你。”小飞举着自己两个有力的拳头。
　　“你当是打架呀！”晓霞莞尔一笑，“你在家帮我照料我爸妈。我爸爸的药在床边的茶几上，上面有说明，你记得要他吃。我妈这两天一走道就头晕，你去街头的迎宾饭店订几个菜，让他们记账，回头我来算。”
　　“好，我知道了，那我在家等你，你快去快回。”
　　晓霞将车推到家门口，忽然站住脚望着小飞，小飞以为她还不放心家里爸爸妈妈。“你快走吧，家里有我照顾，不会有事的。”
　　晓霞低着头羞红了脸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最喜欢听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了，你能再说一遍吗？”
　　“哪句话？”小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呀，真是个榆木疙瘩。”晓霞笑着骑车飞去。
　　“晓霞怎么也这么说我？”小飞暗自思忖，“我刚才说什么了？”他边走边想，脑子灵光一闪，榆木疙瘩终于开了窍。“我刚才怎么会说那种话。”小飞惊愕地望着前方，好像不远处站着个自己，也正在傻不愣登的看着自己。
　　小飞看看手表，已经中午一点多了，到了吃饭时间。想起晓霞说的话，让他到迎宾饭店去订几个菜，这样倒也省事。可是饭店的菜都有点油腻，小飞在一本书上知道，脑血栓患者最好吃清淡的食物，少油少盐，才有利于病情的恢复。于是小飞到菜铺买了些菜，准备自己做。小飞在城里工作时，流云就不喜欢下厨房做饭，而在外面吃不仅不实惠，还很不卫生，小飞便找来一本菜谱学着做，几年下来，去芜存菁，他练就了几道属于自己的招牌菜。
　　在厨房里丁呤咣当一阵子，小飞将丰盛的饭菜摆到了桌子上。
　　“婶子，吃饭了。”小飞站在沙发旁边轻声地说。
　　赵青枝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嘴半张着，神情好像还处在半恍惚状态。停了一会才说道：“小飞，你怎么在我家？”
　　“我都来一会儿了。晓霞刚走，砖厂有点事。”
　　“哦。”赵青枝才慢慢缓过神来。
　　“婶子，快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小飞发现，赵青枝的头发明显白了，表情呆滞，说话比过去迟钝许多。小飞在心里暗骂一句：这个张玉生真是可恶，从小到大都是个无赖！找时间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不要嚣张。
　　小飞盛了点菜和汤到白金贵的卧室，他已经醒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叔，吃饭了，我给你做了点菜和汤，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白金贵挣扎着要坐起来，嘴里呜哩哇啦的不知想说什么。
　　“叔，你躺着别动，我来。”小飞舀了一口汤，吹了两下，放到白金贵的嘴边。
　　白金贵闭着眼，把个硕大的脑袋摇个不停，眼角上流出一滴泪。
　　小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日子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那么精明能干，几天功夫，就变成这样！看着都让人心酸。
　　在小飞的再三劝阻下，白金贵终于喝了一口，可是还没等咽下去，多半勺汤就从白金贵嘴里流出来，原来他的嘴由于中风歪斜已经闭不全了。小飞连忙拿起茶几上的手巾，替白金贵擦干净。
　　“谢……谢……”
　　“叔，你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平时没少帮过我家，我还没谢过你呢。”
　　“……纸……笔……”白金贵咬牙切齿的又说出两个字。小飞从茶几抽屉里找到纸笔，看到上面写满了不少歪歪扭扭的字迹。
　　白金贵好像刚学写字似的，在纸上画出“对不起”三个字，虽然写得很吃力，但是比说话利索那么一点儿。
　　“叔，我接受你的道歉。不管将来我和晓霞怎么样，我们都会是好朋友的。”
　　白金贵看了小飞一眼，继续写道：“你要帮帮晓霞。”然后他扔下纸笔，向小飞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又努力地说出一个字：“……抱……”
　　小飞赶忙放下碗筷，抱住有些泣不成声的白金贵说：“叔叔，你放心，我一定帮助晓霞度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