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十六

　　十六
　　
　　王老三和儿子小飞已经谈了好几个小时了，却越谈越僵，几乎是这个刚张嘴，另一个马上就噼里啪啦进行反驳。谈了过去，谈了现在，还谈了将来，却没有一样能谈拢。王老三真是苦闷极了，恨铁不成钢的一个劲地盯着小飞看：这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吗？要是过去，耳刮子早就过去了，不听话，那就打！这是王老三教育儿子的指导方针。现在不成了，打是没法打了，小飞站在那里就比他高出一个半头，那抡起来多费劲。气得王老三没法只好拍打自己的膝盖，好像是在痛不欲生的惩罚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你还是个大学生，我就不信那大学老师告诉你，娶老婆就娶那妖里妖气的姑娘？”
　　“流云哪里妖里妖气了？进了家门，又扫地又洗衣服的，你到底还要人家怎样？”
　　“你那眼睛是怎么长的？她哪里是在扫地洗衣服呀，那是在耍阴谋，和我们斗心眼儿呢？就只有你傻里吧唧的把她当个宝儿。”
　　“那你就把我当傻瓜吧，我就是喜欢流云。我这辈子非娶她不可。”
　　“那姑娘到底好在哪里？把你迷成这样！和晓霞比起来，她差远了。”
　　“我承认晓霞是个好姑娘，我在好些地方对不起她，以后有机会偿还她的。但这是感情的事，一码归一码，我不能因为晓霞是个好姑娘，我就娶她，世上的好姑娘多了去了，我娶得过来吗？说到底，这只能说是缘分。”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看你和晓霞就有缘分。现在你未娶，她未嫁，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就是缘分。你和那个叫什么云的，那是什么狗屁缘分？这姑娘肯定是看你条件不错，便上赶着追你，这种事我在电视上见多了，到最后没一个能成的。要知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好姑娘坐到家里，那媒人都能踏烂门槛。要不我说，你和那啥姑娘早晚都得黄，晚黄不如早黄，各不耽误。”
　　“你这是什么逻辑？我俩是自由恋爱，不是在做生意。你这样的强加干涉，是对我们的不尊重。”
　　“还说尊重？我养活你一场，你尊重过我吗？现在虽然不是旧社会，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你也不能把我们这些当老的就扔在一旁呀，招呼也不打的，就说要结婚，连个定亲仪式都没有，你看看咱村里哪家娶媳妇是这样的？没有你这样干事儿的。”
　　“你要是不满意，我俩把订婚仪式补办上，再结婚。”
　　“晚了！老子不伺候你！我现在郑重告诉你，马上和那个姑娘分手，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句话，我不想让那个姑娘进咱家门，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你看着办吧。”
　　“你真是强词夺理！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当父亲的。”
　　“那是你见识少。我看你这书真是读傻了，脑子里就没有一点人情世故，那个姑娘和晓霞站在一块，是没法和晓霞比的，论家世，能力，面貌，那姑娘哪方面比得上？好不容易把你从大学供出来，我们当然要好中选好。”
　　“你当娶儿媳妇是上集市买菜呀，还好中选好？”
　　“我给你说，你还别不服气，我就是要买菜，要好中选好。眼看着我也老了，你在城里上班，天遥地远的，我有个感冒头痛的，我能指着你？一看那个姑娘——”
　　“人家有名字，叫流云。”
　　“好，叫流云。我说那流云姑娘一看就娇滴滴的，从小娇生惯养，到我老了不能动弹了，我敢让她给我端个尿盆擦个背？”
　　“你这不是还没老吗？你要是不信，我马上把流云叫来，给你现在就擦个背。”
　　“算了算了，我说的是个理。她现在就是想给我擦，我还不让她擦呢，那是假殷勤，我才不上当。我和晓霞她爸都商量好了，现在就要你一个‘肯’字，然后你俩马上结婚。你怎么不用脑子想想，那白金贵还能有几年，将来那砖厂还不是你和晓霞的，晓霞虽说有能力，可毕竟是个女人，等将来一生孩子，就只能守在家里相夫教子，那么大的一个砖厂还不是你的？”
　　“你想得可真够长远的。”
　　“过日子，当然得长远了，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么？我给你说，天下对你的好，只有我这当爹的，是诚心诚意的，我恨不得把我的心都掏出来给你，只要你用得上，我二话不说。现在你大了，我知道翅膀硬了，不听劝了，可你多少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是吧。我们不是城里人，可城里人是啥景况，我在电视上看了不少，到处都是下岗的，没工作。在农村再不济还有一亩三分地守着，饿不着，城里人他们到时候靠啥？地没地，钱没钱，只能喝西北风了。”
　　“你放心，下不下岗是我的事，我和流云饿不死，我会养活她一辈子。”
　　“嘴巴还挺硬。现在谁能饿死，就是街上那要饭的也饿不死。你好歹是个大学生，光图个温饱那算啥？你要往高处走，我们脸上才有光。要不还不让村里人笑话死，说我培养个大学生还不如人家初中生过得好呢。你在单位过得咋样，我不知道，不过瞧你的脾气，又臭又硬，肯定领导不爱见，干活的时候找你，没活的时候就把你撇得远远的。现在你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你可一定要抓住。这一步走对了，我告诉你那就飞黄腾达了，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都过的舒心。明白吗？”
　　小飞没想到父亲的人生哲学还这么丰富，他无语了。他不知说什么才能打动父亲，语言是苍白软弱的，而父亲就是一块花岗岩，说破嘴皮那岩石也是无动于衷。小飞不想说了，他想离开这里去王刚家找流云，她现在一定很伤心，他要去陪她，告诉她，自己永远都会在她的身边，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会始终爱着她。
　　“不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我还有事，先走了。爸，我只想说一句，人一辈子除了钱，还有好多事情值得珍惜，钱可以改变生活，可是没法改变命运。”说完小飞站起身来，头也没回就走出了门外。
　　“你又去找那个姑娘？”
　　“是，我就是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小飞走后，王老三长吁短叹，闷头抽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真是冤枉，啥也没有。前半生老婆没了，孤独了好几年，后来是又找了一个，可人家也是拖儿带女的，一月里倒有多半月在儿女家带孙子，日子过得寡淡没滋味；后半生原以为自己总可以享点清福了，儿子大学毕业，又在城里工作，可惜天不遂人愿，几年下来，还只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车没有，房没有，就给他带回来一个儿媳妇，这算啥？要儿媳妇干啥？这天下女人多了去了，要找你也要找个对自己前途有帮助的人，你找的还不满大街都是？王老三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想到这么好的姻缘白白地扔了，怒火攻心，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巴掌就扇到他的老脸上。
　　“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儿子儿子不听你的，你还活个啥劲？死了算了。”
　　恰在这时，流云进了门，她是来找小飞的，她要问问，那个叫玉生的说的情况是不是事实。难道她离开小飞这么几天，他就移情别恋？
　　“王小飞，你给我出来！”
　　“小飞不在，你找他干啥？”王老三见是流云，没好气地说道。
　　“我找他当然有事。”流云觉得自己在没有查清楚事实面前，用不着向小飞他爸客气，更何况白天的事情，她一直还是耿耿于怀。
　　“你找他干啥，你还嫌害他害得不够？”
　　“我害他什么了？”流云紧走几步，盯着王老三的眼睛质问道。
　　王老三嘴巴张了几张，说不出话来。说她抢了自己的儿子，让小飞没法和晓霞结婚。这像话吗？在流云的逼视下，王老三忽然心肠一软，觉得这个女孩不容易，大老远地从城里来找小飞结婚，想来也是个实诚的女孩。自己若是和这个女孩好好谈一谈，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
　　“姑娘，来，到屋里坐。”
　　流云懵了一下，搞不清楚王老三怎么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莫非他想通了，想成全她和小飞的婚事？她不由得心头一喜，可是马上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不祥的念头：这怎么可能？他不会是在耍阴谋吧。在犹疑中，流云跟着王老三进了里面的卧室。
　　“这是小飞的房间，你坐，别客气。”
　　流云本来是想不客气的，可是王老三越是说别客气，她反而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到哪里合适。她将屋子环顾一遍，觉得很符合小飞的风格，简洁，干净，墙上贴有一面镜子，没有多余的装饰物。
　　流云平静了一些，带着探询的目光望着王老三。
　　“孩子，伯父我为白天的事情向你道歉。”
　　“伯父，你说哪里话，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这人就是脾气臭，说话直。”
　　“我能理解，你把小飞培养成大学生不容易。”
　　王老三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思忖着该怎样向流云开口。没想到流云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反客为主地说道：“伯父，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王老三被流云这句简单的话问住了。王老三身上也许有很多毛病，但是也有劳动人民身上的一些品质，比如诚实，受不了别人说谎，同时也受不了自己说谎，这会让他良心不安。可是今天这样的情况，显然是不能说实话的，王老三再怎么愚蠢，也会顾忌到自己的脸面问题。
　　王老三慢腾腾地走到流云对面的椅子上，又慢腾腾地坐下来，一是来掩饰自己的窘迫，二是想着自己的对策。可惜的是，等坐稳了，他的脑子里还是空空如也，想不出一点办法。而流云目光中的迷惑刚开始还是一星半点，接着就越烧越旺，好像要把王老三点着似的。
　　“我觉得你们不合适。”王老三闷着头，点着一根纸烟。
　　“为什么不合适？我和小飞在一起好几年了，挺好的。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想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流云痴痴地望着王老三，急切地等着他的回答。
　　在来小飞家的客车上，流云在脑子里反复演绎着她见到小飞父亲的种种情景。她设想中的小飞父亲也和小飞一样，有着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到时候，她使出浑身解数，一定会让小飞父亲喜欢上她的，这样她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当上小飞的老婆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一见到小飞父亲她就碰到了一个硬钉子，扎得她心里流血，却不能喊疼。
　　“姑娘，一看你就是实诚人，我也跟你一样。伯父活了这么大年纪，没你有文化，可我懂得门当户对，你是城里女孩，小飞从小在农村长大，你俩不管从脾气到生活习惯，将来都会有很大的差异，现在你们心头都热，觉得没什么，过日子就不一样了，天天在眼皮子底下，小毛病都能变成大缺点。”
　　“伯父，你恋爱过吗？”流云猛不丁地问王老三。
　　“我，我没有恋爱过。”王老三嘿嘿地干笑一声，“我们那个年代不兴这个。”
　　“爱情是不分时代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爱情。你们那个时代肯定也有爱情，只不过你没遇上。爱情是值得一辈子去追求的，我和小飞到底算不算爱情，我说是，你未必信。但是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他，离开他，我就浑身不自在，难过，想马上见到他。爱是关怀而不是宠爱，爱是包容而不是放纵，爱是相互交融而不是单相思，爱是百味而不全是甜蜜。伯父，在你看来，我和小飞也许不是完美匹配，可我们的心却永远连在一起，我们可以为了对方生活的更好而默默奉献。”
　　“姑娘，你别给我说那些大道理，伯父我是没文化，可我活的比你长，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这世上哪有你说的那些爱呀情的，这些全是你们闲的没事编排出来的。我没恋爱过，可我活的也挺好。”王老三不无自得地说。
　　流云想说，那你可真可悲。想了想还是算了，自己何必把话说的那么难听？
　　“那你的意思是不同意我和小飞在一起了？”
　　“不同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你们不合适，就是结婚也是白结，还不如早点散了。”
　　“那个叫晓霞的就和小飞合适？”
　　“你说什么？”王老三心中一惊，觉得这姑娘真不得了，她怎么知道晓霞的名字。
　　“伯父，你就别装了，咱们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流云的神情不由得严肃起来，两人说话的口吻也有了谈判的意味。
　　“是，小飞最近是在和晓霞来往，我们都同意。”
　　流云嘴唇一咬，险些蹦出一句话来：你们同意有个屁用！结婚是两情相悦的事情，父母包办早就过时了。
　　“小飞答应了？”
　　“这种事由不得他，我说了算。”王老三简直有些气哼哼的了，他原以为用不了几下子，他就可以灭了这姑娘的威风，让她乖乖地束手就擒，没曾想流云反过来倒给他上了一课。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哪天就把小飞拐跑了，你可看紧点。”流云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老古董”，张口闭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么？强烈的自尊和好胜心驱使流云近乎恶作剧的刺激着王老三的底线。
　　“你敢！”强硬的话语中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
　　“伯父，这没什么不敢的，我既不抢劫，又不从你家拿一样东西，小飞那么大的一个人，除非他自愿，我是没法把他从你家偷走的。到时候你别怪我这个小姑娘没有提醒你。”
　　“你们城里姑娘可真够横！”
　　“那要看对谁了，要是自家人，我们可以双手捧出一颗红心，要是……”流云觑了王老三一眼，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把话说的太难听，“我们也决不会客气。”
　　王老三没话了，低着头，好像一头从角斗场败下阵来的斗牛。
　　“伯父，我知道你是好人，把小飞养育这么大不容易，现在想靠着小飞过上好日子，这也没错。可是好日子是争取来的，是通过努力获得的，这样才会有成就感。白送给你一份好日子那是不劳而获。”流云的几句话，说的王老三面红耳赤。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家的，到处乱跑，也不怕人笑话。”王老三此刻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想赶快撵走流云，好让她从自己的视线里永远消失。
　　“我不怕人笑话。我来你家就是来找小飞的，谁来了，我都这么说。”流云扑通一声跳下床，觉得自己的一番良言，简直是对牛弹了琴。
　　“告诉你，今后不准再来我家，再来我就……”
　　“再来你就打断我的腿？”流云针锋相对。“那你把棍子就准备好，我肯定是还会来的。”
　　“你，你……”王老三气得语塞，指着流云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死我了！”
　　“你可要消消气，要不你怎么能看到你儿子娶上谁家的姑娘。”话音未落，流云长发一甩，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