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十

　　十
　　
　　在小飞接过那一摞厚厚的日记本时，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一部关于晓霞和自己的故事。在他的认识里，自己实在是普通不过了，在聪明人里面，自己只不过是中下等。在学校之所以那么好好读书，因为性格使然，更因为他不想被别人瞧不起，他的生活与别人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截两截，他想通过勤奋学习，来弥补这样的不平等差距。
　　若说他还有些什么与众不同，那他就是他本性的善良和对弱者的同情，凡是看到了不公正的东西，他总是义愤填膺，胸中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而现在，这团烈火，虽然还在燃烧，可已经时断时续，即将湮灭于无形。他能做的，就是希望能不断完善自己，不要被那滚滚洪流裹挟而去。
　　日记本里的每句话都是很滚烫的，烧得小飞内心只剩下一片痛悔。为什么到现在自己才懂得晓霞对他的那番痴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是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也绝不会辜负晓霞的这份苦心。想想在高中读书时，自己何尝没有对美丽的晓霞动心过，可是因为怕被拒绝的自卑，到最后只好把这份纯洁的初恋潜藏在最深最深的记忆力。若是别人明白了他对晓霞的那份炙热的感情，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晓霞不仅学习好，各方面的素质更是无与伦比，那超凡的口才，那清晰严密的逻辑，那众人诚服的组织能力，真是得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呢，就是个成绩好一点的好学生而已。他不想被那样耀眼的光芒照射，那会让他显得更微不足道。
　　每次他们从学校回家，小飞总是早早地赶到客车上，因为是星期六的下午，好多同学都要回家，他要为晓霞占一个座位。先把自己那个庞大的背包扔在前面的位置，自己却坐在后排，等晓霞来了，他把背包就重新抱在怀里。什么也不用说，一个眼神都显得多余，晓霞就那么静静地坐下来，等车开动的时候，晓霞就会转过头，微笑着和他说几句话，那蓦然回首的感觉，是小飞一星期来最幸福的时刻。
　　晓霞在那段时间的日记里，经常提到星期天坐车回家的情景，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星期天真是快乐，恐怕没有一个同学是不喜欢星期天的。星期天预示着回家，预示着妈妈温暖的怀抱和可口的饭菜，可对我，它还有更深的意义。我是一个不起眼的班干部，平时不觉得怎样，但是一到星期六放学，我就显得分外地忙碌。班主任交代的事情，教室和宿舍里的卫生，灯开关是否关闭，窗户是否关紧，宿舍的钥匙是否锁上，真是事无巨细，婆婆妈妈。我干得井井有条，甚至有着一丝得意。因为我知道，那傻小子一定会给我留一个靠窗的位置。
　　为什么？为什么那傻小子总把我的座位安置在前排？我，我多想和他坐在一块呀。
　　在他考上大学准备去学校报道的那天晚上，日记本是这样写道：他走了，走得好决然，没有留下一句话。算了，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祝他大学的生活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在以后，以后的梦中能够想到我，那就足矣了。我的大学梦，我要好好把你收起来，藏在我的心里。这辈子我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梦，但是有梦的日子，我会觉得很温暖。不要悲伤了，晓霞，人不能那样自私。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你要为这个家担起你的责任。
　　过了一段时间，日记里有这样一句话：生活真是好累，一天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躺在床上，心却空落落的。好想找一个人依靠，说说心里话。现在，还会有谁给我抢客车上的座位呢？
　　而昨晚上的日记，空空荡荡地只有五个字：祝他们幸福。
　　那二十几本日记，小飞看了整整一个晚上，看得他泪水模糊，心酸异常。日记里的自己真有那么好吗？那一个个琐碎的细节，好多他都已经忘却，如今读来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小飞一直以为他的过去实在是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可说的，当和别人一聊到过去，他总会躲躲闪闪。他下意识觉得，自己的童年乃至少年时代，都不是很快乐的。但是日记里的自己，却是那么可爱，聪明，善解人意，而且不失活泼，他甚至怀疑晓霞日记本的那个“他”，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却令他羡慕嫉妒恨的人物。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明白。
　　等闭上眼睛，任凭肆意的泪水终于干涸，小飞也渐渐地冷静下来。是啊，现在该怎么办呢？这几天晚上，小飞接到流云的电话就心里发颤，生怕一不小心说露了嘴。
　　白金贵走时，还告诉他，再过几天就元旦了，他们丰鑫砖瓦厂想开个晚会，希望到时候他能和晓霞一块表演一个节目，给大家促个兴。小飞此刻真是头大如斗，他真想找个人替他出出主意。
　　放下小飞暂且不表。话说玉生白天挨了晓霞一个大嘴巴后，心里五内俱焚，恨不得另一半脸上也挨一巴掌，那倒也痛快！玉生回到家，咕嘟咕嘟给自己灌了两瓶啤酒，倒头就睡。
　　等他醒来，已是万家灯火，月华初上的傍晚时分。母亲刘冰枝已从外面下地回来，给他做好了晚饭。
　　“你今天怎么了，谁惹你了？满身酒气，回来就睡觉，也不知道帮我干干地里的活。”刘冰枝摆好碗筷，叫他起来吃饭，嘴里也不忘唠叨他两句。
　　“没事，就是有点头疼。”玉生伸了个懒腰，又屈手敲了敲沉闷的脑袋。“妈，你做什么饭？”
　　“还能做什么？忙了一天，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只能简单地煮点面条，菜是上午剩下的菜，我热了热，你将就着吃吧。”
　　“妈，你回来就该把我叫起来，我来给咱们做饭，饭怎么能将就呢！”玉生什么时候也不愿委屈了他那挑剔的舌头，看着上午的剩菜剩饭，他实在没胃口。
　　“看你睡得跟猪似的，呼噜打得像山响。我就不想叫你，让你多睡会。”刘冰枝坐到饭桌前，嚼了两口馒头，心情不错地问玉生，“今天是不是遇到高兴得事了，我看你都喝酒了。”
　　玉生本来想说，高兴啥呀，我是被人家一脚蹬了，在借酒浇愁呢。可是为了免得母亲担心，玉生决定还是不说了。他这人有个习惯，不管碰到好事坏事，都喜欢喝酒。若是好事，那就借酒来助兴；若是坏事，那就借酒来催眠。
　　“嗯。”玉生把头埋在饭碗里，看样子面条很香。
　　“嗯什么嗯，问你话呢？”可是母亲不依不挠。
　　“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跟过去一样。”
　　“一样？那就是没进展了。你不是说要给我找个漂亮的儿媳妇吗？现在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哪呢？”
　　“妈，你别逼我，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想什么想，你再想下去，我都快入土为安了。”
　　“呸呸呸，你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说扫兴的话？”
　　“儿子，也不是当妈的说你，咱也要称称自己的斤两。晓霞那姑娘心气高着呢，我看和咱就不是一家人，我看你还是算了。”刘冰枝斜了儿子一眼。她知道儿子不喜欢她这样说，可是有些事她觉得非说不可，她不想自己的儿子执迷不悟下去。
　　“算什么算？我玉生哪里差了？你问问村里人，我玉生哪里差了？”对于母亲善意的提醒，玉生一点也听不进去。
　　“人家是高中毕业，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上不了学，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大学生。你呢，才初中毕业，学习马马虎虎，你看咱家的墙上啥时候贴过你的奖状呀。”刘冰枝干脆放下筷子，她想既然把事情挑开了，那就说开说透。
　　“怎么没有？”
　　“有，可那是什么奖状？运动会上长跑的第二名，连第一名都不是。”
　　“妈，你就打击我吧。”玉生夹了一筷子菜，赌气地塞进嘴里，“我学习不好，那能怪我？那几年你和我爸老在外面做生意，我跟着姥姥能有个好。要不是姥姥去世，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自己就是孤儿呢。”
　　“行了，就当妈对不起你，好吧。”一说到姥姥，刘冰枝的心就不能不软了。“可你知道吗？前两天，你妈我还给小飞和晓霞当媒人了呢？”
　　“妈，你怎么能这样？你跑到哪个阵营去了？人家常说，母子同心，其利断金。你就会在我的脚底下使绊子。”玉生没好气地说。
　　“这你不能怪我？人家是村委书记，你妈我过两年还想竞争当妇女主任呢，不听能行吗？”
　　“你就是个官迷！”
　　“儿子，说真的，妈觉得你和晓霞不合适。是，晓霞那姑娘聪明，有本事，十里八乡没得挑。可是这样的姑娘很强势，你性格又这么犟，到了咱们家，你能压得住吗？”
　　“我让她压我一辈子！行吧！”玉生扑通——一声跳起来，一抹嘴角，愤愤地离开了家。
　　玉生出了门，却不知该去哪里，心里的郁闷啊，简直可以把他胀死，他想大喊大叫，想没命地疯跑，宣泄出积蓄在胸中的烦躁情绪，但是他懂得自己已过了那个傻里傻气的年龄，他不想让别人把他当笑话。他也不想找朋友聊天，喝酒，他就想一个人呆着，舔着自己划破的伤口。就这样放弃吗？玉生眼望着天上的寒星，寒星也这么眼望着落寞的玉生。“不行！凭什么？凭什么他小飞一回来我就得退出！他有什么？他不就是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他有我爱晓霞吗？没有！我是世界上最爱晓霞的人，除了我，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晓霞。为了晓霞，我可以豁出一切，甚至我的生命。玉生越想越狠，恨不得立刻去找小飞，然后决一死战，谁胜谁娶晓霞。
　　玉生摸出手机一看，已经将近深夜了，他真想不到自己会走这么长时间。算了，让那小子多活一晚，明天我就和他分个高下。哼！
　　玉生在自己的水站将就了一晚，想着天一亮就去找小飞，没承想有几家红白喜事，天没亮就打他手机，催他赶紧拉水救急。心里一忙，那事就又放下了。等好不容易歇口气，已经过了晌午。玉生没想着吃饭，开着车就直奔小飞家。此时的他已心平气和多了，觉得昨晚的想法太莽撞，要是逞匹夫之勇，像小飞那样的白面书生样，三个都不在话下。可是万一真有个好歹，自己不是也要跟着坐牢遭殃吗？看来这事只能智取，玉生定下心来，暗自琢磨该怎么对付小飞，才能让他就范。
　　玉生进了家门，刚好小飞父亲不在，他喊了一声，小飞从屋里走了出来。
　　“是你？”小飞没想到会是玉生。
　　“怎么，不认识老同学了？”
　　“怎么会呢，请进。”小飞将玉生让进了自己的屋子。
　　“抽支烟，”小飞虽然不抽烟，可是他每次回家都准备几盒好烟招呼亲戚朋友，“你这忙人也有空了？”
　　玉生不客气地接过去，笑呵呵地说：“我呀，我今天是来帮你忙的。”
　　“帮我忙？”小飞简直不敢相信，“你帮我什么忙？”
　　“你不是到处借20万吗？兄弟我帮你。”
　　“你？！”
　　“就是我。”玉生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这里面有20万，密码就写在上面，随时都可以取。而且——我不要你还一分钱。”
　　小飞疑惑地坐在玉生的对面，“你想干什么？”
　　玉生嘿嘿一笑：“你是聪明人，我就不绕圈子了。我让你退出。”
　　“退出？”
　　“我要你永远在晓霞面前消失。”
　　“为什么？”
　　“因为我爱晓霞，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晓霞的。”
　　“你说这话也不嫌可笑！”小飞的语气渐渐地冷了，仿佛在受莫大的侮辱。
　　“这有什么可笑的，我张玉生说话算话，喜欢谁就是喜欢谁，从不藏着掖着。说句不中听的话，别看你是大学生，老子还没放在眼里，你要是不退出，可以！咱就明枪明刀的干，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他妈的给我滚！老子就是再没钱，也不会求到你门上！”小飞拍案而起。
　　“有种！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