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九

　　九
　　
　　白金贵风风火火地夹着自己的公文包，头也没回地就往小飞家走。此时将近晚上九点，路上已没有什么行人，白日喧嚣的街道全给一股股的寒风在肆掠，它们见缝就钻，恨不能躺进谁家的被窝里也暖和暖和。白金贵低着头，深思着到了小飞家，该如何说辞，才能让小飞答应他和晓霞交往的事情。前次的失利，令白金贵对这次和小飞的交谈格外谨慎，他深知如果这次再蹈前辙，那晓霞的暗恋，恐怕永远就要这样暗下去了。
　　还好，小飞家的门没有上闩，白金贵推开门，咳嗽一声然后喊道：“三叔，在家吗？”
　　“谁？”小飞父亲王老三本能的答应着，以为是哪个闲人这么晚了还来串门，猛然觉得不对，心头一凛几步跨出门外：“哎呀，是村长呀，你看我这耳背的，连你的声音都险些没听出来，快进来，外面冷。”
　　“没事，这点冷算啥，想当年咱们去北山拉煤，数九寒天的，一拉就是一整天，还吃不饱穿不暖，那才是个受罪！这天气活动活动，对咱们这老胳膊老腿有好处。”白金贵扫了一下院子，发觉堂屋右首的里间在他刚进来的刹那关了灯。
　　“小飞呢，睡了？”
　　“他呀，这几年在城里，啥也没学到，就养成个早睡早起。天一抹黑，就上炕，也不出去转转。”
　　“这个习惯好，深更半夜的在外面瞎溜达，也没正经事，还不如上炕睡觉呢。”
　　两人说着就进了王老三睡觉的卧房。白金贵进了屋，也没客气，找了个凳子坐在炉子旁边烤火，把手中的公文包放到炕上。
　　“小飞他妈呢？”
　　“哦，回去了，她过两三月就回去一趟，看看孩子。”
　　白金贵明白了。原来小飞现在的母亲改嫁过来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不过都已经成家立业，用不着太操心，每当地里的活不忙时，她就到儿女家转上三五家，走动走动，听说她的大儿子已经生了一个男孩。
　　王老三递给白金贵一根烟，“来，村长，抽一根，别嫌我的烟不好。”
　　“我这人不讲究，啥烟都能抽。”白金贵接过烟，就着王老三的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烟。“三叔，以后你别村长长村长短的叫我，羞我呢？”
　　“看你说的，你把你叔我当啥人呢？”王老三担着炕沿也坐下来。
　　“三叔，你是实在人，我就爱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往常忙，今天咱们好好聊聊。”
　　“哎。”
　　“你以后就叫我金贵，叫村长还让人觉得咱们生分呢。”
　　“哎。”王老三又答应了一声。
　　小飞父亲平日里话是挺多的，可那都是对着和自己一样的庄稼人，说好说歹，没人弹嫌。晓霞父亲就不一样了，虽说也是在村里住着，可是结交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一句话，晓霞父亲是那种能上天能入地的能人，小飞父亲不过是个卖苦力的庄稼人，因此，小飞父亲在白金贵面前，总有点自惭形秽。
　　“三叔，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白金贵直起腰板，声音洪亮的问道。
　　“那还用说？”王老三竖起右手的大拇指，“你在村里干了这么多年，没人敢说你一个不是。挖水渠，让没人要的旱地变成水地，还给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年年发低保，用不着巴巴地伸手向儿女去要。还有村里的水泥路……”王老三说着就从炕沿上出溜到地上。
　　“你太客气。我哪有那么好，不过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说到做到，办不成我咬牙都要办成。记得村里那年竞选，我就说要给村里办十件好事，现在基本上也都落实了。明年我还准备办个养殖场，让咱们村里的人都富起来，到时候都不用出去给人打工了。”
　　“那敢情好。村长——”王老三话刚出口，白金贵就止住了他。
　　“三叔，你又忘了。叫我金贵。”
　　“你看我这记性，刚说过就忘。”王老三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这人好激动，啥事一急就都忘了。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事，真是太好了！现在啥都好，就是花销太大。多挣两个钱，心里宽裕。”
　　“你说的好啊。这两天我就在谋划，基本上都有了眉目，可现在短一个帮手。你也知道我那砖厂一天也离不了人。”
　　“是。要你操心的事太多。”王老三顺话接茬地应道。
　　“所以，三叔，我来找你帮忙。你可别推辞。”
　　“啥？你说啥？”王老三不由地又从炕沿上出溜了下来。
　　“我是说到时候你过来帮我忙，给咱当这个养殖场的经理，行吗？”
　　王老三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怎么成，你高看我了。”
　　王老三活了大半辈子，只当过家长，对于白金贵封给他的养殖场经理，连想都没想过，实在受宠若惊。
　　“三叔，你相信我，我这人说你行，你就一定行！不要推辞了。”
　　“金——贵，你不是开玩笑吧。”王老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觉得这好事怎么可能落到他身上，这就好像一个美梦，等你上前抓时，空得连个影子都没有。王老三到了这把年纪，世事经历多了，不想再空欢喜一场，受那份刺激。
　　“你还是不相信我，要不我现在就给你写个委任状，咋样？”白金贵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村里的公章就装在他包里的一角。
　　“使不得，使不得。”王老三连连摆手，“你的话我还能不信？”
　　“信就好。这段时间，你没事就准备，赶明我给你找几本关于管理和养殖方面的书，让晓霞给你送来，你看看，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晓霞，也不怕到时候抓瞎。”
　　白金贵说一句，王老三就点头应着，俨然已经成为一名称职的经理。
　　王老三这时候跟喝了两斤白酒似的，脑子晕乎乎的，激动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完全，憨憨地只顾朝着白金贵傻笑，生怕一不小心这个美梦就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碎了。白金贵双手伸在火炉上，抿着嘴唇，望着赤红的火焰。
　　“三叔，你说我们家晓霞怎么样？”白金贵还是烤着火，胖乎乎的脑袋几乎一动不动。
　　“晓霞，好姑娘呀，这村里哪个姑娘能比得上。”王老三忽然说不清地心中忐忑。
　　“不是我白金贵吹牛，我家晓霞真是没的说，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你知道，像咱们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可是到老了我也放心把砖厂交给晓霞。别看村里的男孩不少，可真没有几个比得过我们家晓霞的。”
　　“那是，晓霞是个好姑娘。谁家要是娶了她，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王老三随声附和着。
　　“但是有一件让我放心不下。”白金贵终于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着王老三看了一眼。“就是晓霞现在也大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为这事，我也不嫌三叔笑话，真是操碎了心。相得人不少了，可没有一个人她看得上眼，前半年，相了一个县财政局局长的公子，我都看上眼了，小伙子个头高，英俊潇洒，可她还嫌人家庸俗。相来相去，晓霞还是中意咱们的小飞。”
　　“是吗？我也喜欢晓霞这闺女。可我怕我们家小家小院的，配不上咱们的晓霞。”
　　“三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本村人，我是啥人你不清楚？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吃过大苦的人，啥活没干过？只不过我运气好，又赶上好时候，发了点小财，要不我们家的日子还不如你呢。”
　　“你呀，走到今天不容易。”
　　“容易不容易的，我也算是熬过来了。说真心话，我昨晚和小飞聊了聊，挺喜欢小飞的，对人有礼貌，见谁都打招呼，不像村里的孩子，太野！”白金贵瞧着王老三没什么反应，继续往下说：“按说，这话我不该说，咱刚找了个媒人。但是我怕你多想，觉得还是我亲自过来，有啥说啥，聊透了，免得以后误会，你说是吧？”
　　“金贵，那是你看得起咱。”
　　“那咱这亲事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家高攀了。”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听说小飞在外面好像有个女朋友？不知是真是假。”
　　王老三连忙站起来表态：“别听外人瞎说，我们小飞最听话了。什么女朋友，就是普通的同学，没事经常见面罢了。”
　　“那就好。三叔，我都想好了。咱们这门亲事订了，你啥也别管，就等着儿媳妇上门儿吧。我在村西头不是还有一个五分大的老院子吗？常年都没人住了，开过春，我就把它推了，他俩商量，想怎么盖就怎么盖，我一手包办，不让你花一个钱。”
　　“那怎么成？”王老三觉得，我们家再没钱，脸面总还是要有的。
　　白金贵感到自己失言，马上改口道：“这样吧，到时候你们家管装修。”
　　“那太好了。让你这么操心。”
　　“这有什么，到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白金贵抬起手腕，瞧了一眼表，觉得时间不早了。本来他是想和小飞长谈的，结果却和小飞的父亲坐了这么久。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这一时。想着白金贵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王老三见白金贵要走，赶忙拉住他，“金贵，你等等，我去把小飞叫来。”
　　“叫什么叫，孩子都睡了！”白金贵连忙制止。
　　“他就是睡着了，也要给我起来。”不由分说地，王老三径直走出里间，敲响了小飞屋里的那扇门。
　　“小飞，起来。”
　　“爸，我睡了，有事明天说吧。”
　　“说什么说，叫你起来你就起来。”王老三一拳头砸在那扇门上，屋子都震了一下。
　　王老三叫完门走进来，白金贵对他耳语了一番，他一个劲地点头。
　　没过几分钟，小飞进来了。王老三说他上趟厕所，小飞你陪你叔坐会。说完就出了门。
　　坐下来，小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拿起炕沿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白金贵，“叔，抽支烟，解解乏。”
　　从白金贵一进门，小飞就知道是他来了，一般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底气十足的脚步声，扑踏扑踏的好像拖拉机进了门。他以为白金贵是来兴师问罪的。昨晚他告诉晓霞他在城里有女朋友，是希望长痛不如短痛，也许过了这段时间，晓霞就不会在意他这个人的。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多半会惹恼晓霞的父亲，因为自己违拗了他的约法三章。小飞倒不是怕白金贵来向他问罪，白金贵就是不来，他也会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并谢谢他的好意。他只是不愿意在家里在父亲面前受到白金贵的责难。
　　“叔，对不起。”小飞说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说什么都多余。
　　“有什么对不起的，”白金贵点着烟吸了一口，“你这孩子实诚，不会说假话，我倒是满喜欢的。”
　　小飞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感激。
　　“我这次来，还是想和你谈谈。希望你能理解一个父亲的苦衷，我家晓霞真是个好姑娘……”
　　“叔，我知道，可我……”
　　白金贵抬起手止住他，“小飞，你今天让我说完，好吗？我好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我觉得咱俩很有缘，你很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你别看你叔现在风风光光的，过去也是在难泥窝里滚过的，那滋味全村的老少爷们也没几个人尝过。咳，我给你说这些干嘛，整得好像在忆苦思甜。”
　　白金贵烟不离手，神思宛如飘到老远的地方，不愿回来，那语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着小飞说。“我们晓霞真是个好姑娘。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这么一个乖巧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儿，可我对她却是满腹愧疚。”说到这里，白金贵的眼角竟然流出浑浊的眼泪来。“你知道吗？那年晓霞和你一块考上了大学，到最后，偏偏她没去成。这都怨我，那时做生意太莽撞，一下子赔了三十万元，真是倾家荡产呀！别说上学，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知道，上大学，一直是晓霞的一个梦想。我准备再借点钱，好歹先送晓霞去学校，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是晓霞怎么也不肯上学，被我逼急了，竟当场撕了入学通知书，说：‘爸，我不想上了学，家却没了。’那会儿我连死的心都有，后悔呀，后悔自己若是不做生意，女儿现在就可以跨进大学的校门。我就下了狠心，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女儿过上好日子，补救我对她的亏欠。也是造化弄人，我虽然赔了钱，可是赢得了口碑，没过多久就有人合伙和我开砖厂，没想到这一步真是走对了，生意越来越好，而我的合伙人因为其他原因，把他的股份全卖给了我。其实，你活到我这岁数，就会明白，钱不是最重要的，有再多的钱，有时也无法弥补一个过错。我有时候就在想，我宁可晓霞上大学，也不要这个砖厂。那样她也许会更快乐一些。你们俩个若是一块上大学，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上我家晓霞的。”
　　白金贵从公文包里把日记本一本本拿出来，放在炕沿上。“这些日记你看一看，就会懂得一个女孩子的心思有多重，她要是爱起一个人来，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我希望你能给晓霞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不要留下遗憾。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