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四

　　
　　正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小飞父亲先看见，不由得一怔，皱纹满布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比花儿都灿烂的笑容，小飞转过头，也怔住了，他没想到是白晓霞的父亲——白金贵来了。
　　“吵什么吵？有什么好吵的？也不怕四邻听见闹笑话！”白金贵笑呵呵的劝解道。白金贵这几年在村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砖窑厂挣了个盆满钵满，前年村里选举，他站在台上大手一挥，说是要给村里干十件好事，话没说完，底下已经是掌声一片，最后自然是高票当选。现在是身兼数职，既是砖窑厂的老板，又是村里说一不二的村长兼村支部书记，风光无限。
　　“哎，村长，狗东西翅膀硬了，不听劝了。”小飞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你就不对了，孩子大了，哪个没有自己的想法？咱们都老了，别逞强了，如今是孩子们的世道，由他们去吧。古人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当马牛。”
　　“我不管了，这小子真能把我气死！”小飞父亲指着站在一旁的小飞，怒眼圆睁。
　　“小飞，你也别和你爸犟，你爸供你上学不容易，什么时候都要想想长辈的难处，家里就你一个男孩，顶梁柱。当爹的难免说话口气有些重，那都没什么，别往心里去。夫妻都没有隔夜仇，何况是血浓于水的父子？”白金贵伸出手，在小飞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走！到叔叔家去。”
　　“叔，不好意思，我……”
　　“怎么？叔找你聊两句都不成？”白金贵油光的脸上依旧是笑呵呵的，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叔找你，那是看得起你！”小飞父亲朝儿子瞪了一眼。
　　秋季的黄昏，一片萧条，落叶飞满街巷。白金贵昂首挺胸的走在前面，肥胖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不管遇到谁，都热情的打着招呼。小飞走在后面，瞧着村人既妒且羡的目光，很是尴尬，便故意将脚步放慢一些，好和白金贵拉开一点距离。可是白金贵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也在随着他的步伐调整着快慢，总是和他保持着三五步的远近。有次他蹲下身子系鞋带，白金贵头都没转过来就停下来，和走过的乡人聊上两句，然后扭过头，很热情的招呼他快点，说你婶子在家饭都做好了，别让她等急了。小飞那刻真是窘死了，恨不能自己变成个蚂蚁，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拐弯，远远地，小飞就看见白金贵的老婆赵青枝站在自家金碧辉煌的门楼前，腰上系着围裙，脚下蹲着一条黄毛大狗。
　　“小飞，你可来了，等得你婶子腿都酸了。”
　　小飞为人低调惯了，干什么事都是默默无闻，不喜欢客套，若有人对他稍微抬举一下，他就觉得有点不真实，搞得他晕头转向。
　　“婶子……”小飞知道自己还是应该再说点什么的，就像一篇文章，有了开头，就得有正文，可是小飞憋了半天，憋了个满脸通红，硬是没想出半句合适的话来。
　　糊里糊涂的被婶子牵着手走进院子，走进堂屋，坐在那暗红色的八仙桌前，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来，小飞，拿着筷子，咱们现在吃饭。”
　　“叔，不好意思，来之前我刚吃过了。”
　　“这孩子，到我家就别客气，跟在自家一样。”
　　“是不是嫌婶子的饭做得不好呀。”赵青枝从桌上捏起一双筷子，递到小飞面前，小飞连忙接住。其实他根本没吃，肚子也早饿的咕咕叫了，可是刚才一回到家就着急地和父亲谈借钱的事，结果事没谈成，饭也没吃上。但是，从一见到晓霞父亲，小飞就打心眼觉得不安和紧张，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婶子，那我就不客气。”
　　在村子里，白晓霞家的房子可谓是首屈一指的，三层小洋楼，外面镶嵌着洁白的高级瓷砖，远远望去，好像从天上落下一团云窝在那里不肯飞走，里面的装修设计更是让一些村里的人开了眼界，什么背景墙啦，什么枝形吊灯啦，什么地暖啦，什么热水器啦，每样都那么稀奇，那么好看。老辈人说，那可比过去的地主老财住的好多了。小飞虽说是在省城的重点大学毕业的，见过点世面，但是像白晓霞家这样富丽堂皇的气派，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晓霞呢，她不在？”为了感谢主人的盛情邀请，小飞谨慎地问道。
　　“晓霞有点事，处理完了她就回来。”白金贵和老婆心照不宣的望了一眼，“我现在也老了，跟你爸一样，干点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幸亏有晓霞这几年帮我管理砖厂大大小小的事情，要不我早就累趴下了。——小飞，你喝酒吗？”
　　小飞摇摇头，“叔，我喝不了酒，一喝脸就红，走不成道。”
　　“没事，年轻人喝一点儿酒没事，又能去寒，又能活血。我像你这岁数的时候，一天起码一瓶汾酒，”白金贵给小飞到了一小盅，“你叔我不是吹，过去喝酒能喝倒一大片，上了岁数，眼花了，手脚也不利落了，这几年又得了高血压，真是很少喝了，你婶子又管得紧。”
　　“我要是不管你，你早让酒给淹死了。”
　　“谢谢老婆大人，我敬你一杯。”
　　“我还要和小飞一块喝，和你喝了大半辈子有什么意思。”
　　“老婆教训的是。”
　　碰了杯，喝下火辣辣的白酒，小飞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真的很温暖，他原以为有钱人都是一些没文化光知道挣钱的暴发户，举止粗鲁，言语莽撞，容不得别人对他说长论短，挑三拣四。如今看见白金贵和他的爱人那种坦然表达情感的方式，既亲切又惬意，一点也没有粗糙的感觉。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一种福气，不是它的富裕，而是可以把心安安稳稳放在这里的妥帖与幸福。小飞喜欢上了白金贵夫妇，话一下子也多了，小小的餐桌上洋溢着家的温馨。
　　吃完饭，白金贵将小飞叫到他西厢房的屋里，沏了一杯热茶端在他的旁边，白金贵坐在小飞对面的椅子上。
　　“小飞，你婶子的饭做的咋样？”
　　“我婶子的饭做的很好吃。”
　　“好吃就多来，”白金贵望着有几分拘束的小飞，“知道吗？”
　　一进这个屋子，小飞又紧张起来，他模糊地觉得白金贵现在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
　　“在外面工作顺利吗？”
　　“挺好的。”
　　沉默了一会，白金贵突然问他：“小飞，你在外面有女朋友吗？”
　　“叔，我有一个女朋友，”没等白金贵说完，小飞就急切地说道，“交往好几年了，我们现在准备买房子，过了今年就计划结婚。”小飞感觉自己好像在背一篇熟记在心的课文，老师就是白金贵，在这方面他向来就是个好学生。
　　“这不奇怪，你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白金贵转过头，点起一支烟。
　　“听说你这次回来是借钱准备买房子的，嗯？”
　　“是。”
　　“借得怎么样了？听说是二十万，不老少呢。”
　　“现在借了一点，也差不了多少了。”小飞顺嘴就说了一句谎话，把头转过去，不敢看白金贵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小飞，”进了西厢房的门，白金贵的神情就变得严肃，这一刻更是庄重异常，“叔今天给你说一件难为情的事，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现在不说又不行，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给我一个答复。”
　　“叔，你说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
　　白金贵沉重地竖起左手，止住他不要往下说。“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很简单，”白金贵忽然站起来，好像他肚子里聚着一团乱糟糟的气，不这样它顺着嗓子就出不来，“还不是为了晓霞呀，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叔我劳碌了大半辈子，按说也不冤，什么都有了，可是只要我女儿能够幸福，就是搭上我这条老命，我也在所不惜。现在就是晓霞的婚事让我放心不下，让他相了那么多后生，又帅又有钱，可她一个也看不上。今年二十五岁了，和你同龄，你在城里有工作，又是个男孩，自然还不要紧，晓霞就不同了，在村里已经没有她这么大的姑娘了。”
　　“叔，晓霞那么能干，肯定有自己中意的男孩，用不着你操心。”看着白金贵那沉重的表情，小飞由不得想安慰几句。
　　“你还真说对了，晓霞真是看中了一个小伙子，我也蛮乐意的，就是不知那小伙子是咋想的。”小飞没想到自己的安慰竟然给自己引来麻烦，赶紧收口。
　　“我知道这事难为情，说出来有点强人所难，可——谁让我宝贝女儿看上你了呢？她说不出口，我就代她说好了。”
　　小飞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白金贵能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更没想到，白晓霞会看上自己。小飞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才合适，他就傻傻地望着白金贵，白金贵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彼此都想从对方身上寻求到答案，傻愣了半天，一无所获。还是白金贵见多识广，他很亲昵的在小飞小臂上拍了一下说：“小飞，别傻愣着呀，给叔叔说说你的想法。”
　　可是小飞哪里来的想法呀？嗫嚅了半天，干巴巴地说：“叔，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假如，”白金贵穷追不舍，硕大的脑袋伸向小飞，“我是说假如，假如你没有女朋友，你会选择我们晓霞吗？”
　　“这怎么能假如呢？”
　　“叔让你假如，你就假如！”
　　小飞又卡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不管对人对事，他向来都取最简单的方法，你若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必要时我连心都可以给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别看你是有钱的还是当官的，我穷小子也不搭理你，这些年他就是靠着这个做人的原则大学毕业进入社会的。
　　白金贵坐回到椅子上，闭着眼睛，静静地一言不发，那样子似乎给他充足的时间考虑。白晓霞若是我的女朋友会怎么样？小飞的脑子出现一幅幅的画面，奇怪的是每幅画面的背景都很温暖，从他和晓霞一块上学到放学后的点点滴滴，无不如此，他甚至都想到，假如他们有幸走到一块，多半也是很幸福的一对。但是生活中没有如果，谁都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活一遍，现在他有了流云，流云也有他，谁也分不开谁，他甚至都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他们分开了，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场面。不会的，我和流云永远都不会分开，我们一定会结婚生子，白头到老的。小飞拼命地摇了摇头，好像不这样，那可怕的念头就霸占住他的脑子不肯走了。可问题是他不想伤害晓霞，晓霞是那么善良的姑娘，就跟自己的亲妹妹似的，有谁可能伤害自己的亲妹妹呢？
　　“小飞，想的怎么样？”不知什么时候白金贵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的瞪着他。
　　“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等小飞将话说完，白金贵就抢过话头说：“这么说你还在犹豫，难以下决定吧。”白金贵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叔和你达成一个君子协定，你看成吗？”
　　“叔，你说，什么决定。”小飞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以为这个决定肯定是皆大欢喜的，帮他脱离这个纠缠不清的问题。
　　“你和晓霞来往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们若是交流出感情，就是你们说的爱情，叔给你们大张旗鼓的操办婚礼；若是没谈拢，叔也不亏待你，咱们还是叔侄关系，而且，我借给你二十万，不要利息，你什么时候有了，还给你叔就行。但是有一个条件，这三个月你必须在村里，有时间就和晓霞见面，不能去城里上班。你看怎么样？”
　　“叔，这怎么能行？”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实在不想让她受到伤害，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不要拒绝我，为了晓霞，为了你，也为了我这快入土的老东西。”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
　　“是我，爸。晓霞。”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