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三

　　
　　三
　　小飞在郁闷中过了三天，那二十万元还是没有着落，这事是没法和父亲商量的，小飞便找遍了可能会帮助他的亲戚朋友，结果只筹措到五万元，还是口头答应并未兑现，加上他这两年的存款，勉强刚够十万。
　　流云每天给他打手机，小飞为了不让她担心，告诉她一切都很顺利，等借到二十万就去找她，流云信以为真。说她这两天也没闲着，每天都和朋友到购物广场去转，床单呀，被罩呀，枕巾呀，窗帘呀，衣柜呀，还有结婚用的一些小物品，她不厌其烦的货比三家，等他来了就一块去看看，顺便就买下来。小飞低着头，声音压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到了后来，流云是隔一两个钟头就来一个电话，小飞的谎话几乎险些就被她戳穿，他连忙说信号不好听不见，才掩饰过去。实在没法，小飞便干脆关了手机，到了晚上才给流云打个手机，简短地说明情况就挂了。
　　说好三天的期限马上就到了，小飞没有勇气将这个事实告诉流云和她的家人。他觉得自己好没用，流云对自己这么好，却让她跟着自己一块受罪，作为她未来的丈夫，有什么颜面去见她和她的家人。小飞很苦恼，却想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他的脑际不断涌现出一个念头：小飞，你就是个最没用的人！
　　上大学时，小飞因为不善言谈，除了功课外，便没有什么交际。过去是在自己的家乡，有儿时的朋友相伴，当时远隔千里，身边的同学又都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自的口音，还有的就是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的生活习惯，动不动就花钱买这买那，经常找些不必要的借口，就到外面饭馆去胡吃海喝一顿，按照事先安排的依次买单。小飞囊中羞涩，几个回合下来，便借故逃避了，整日里埋在图书馆不出来，同学们开玩笑送他一个绰号：和尚。意思是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只懂得在教室和图书馆参禅悟道，根本不懂得享受生活。小飞不予争辩，觉得和尚有什么不好，自己好不容易考到大学，就要做一个有和尚气的学生，静下心来，把书读好。
　　那晚小飞在图书馆又读到深夜，工作人员走进来说，同学们，时间不早了，明天再看吧。这时图书馆已没有几个人，大家陆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门外，不料在下楼梯时，走廊突然暗了（想是管理员急于回家，将灯关的稍早了一点。），立刻响起几个女孩凄厉的尖叫，有的就猛往大门外的月光地里跑，这时意外出现了，一个女孩被冲撞顺着楼梯跌倒下来，小飞在农村长大，从小夜路走惯了，觉得没什么，等他赶到楼梯下面时，图书馆就剩下他和那个摔倒在地的女孩。
　　“你怎么样？不要紧吧？”小飞弯下身子问。
　　“还好。”接着女孩发出一声痛苦难忍地呻吟。
　　小飞不知该怎么办？是去扶她起来吗？从小他就听老人们说，男女授受不亲，还有他怕万一女孩不领情，说她非礼怎么办？可是扭头就这样走了，扔下一个受伤的女孩在这黑漆漆的图书馆里，可是那又有违小飞做人的风格。
　　静默了半分钟，小飞没有说话，那女孩一直躺在那里没动。
　　“来，让我看看。你是哪里疼？”小飞不知哪里来了勇气，蹲下身子询问女孩的伤情。
　　“是脚腕子，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听口气，小飞感到女孩没有拒绝他的帮助。
　　小飞试探的将手放到女孩的脚腕处，觉得那里好像伏着一只青蛙，胀鼓鼓的。“你脚腕子肿了。”
　　“我知道，你先扶我起来吧。”
　　“好的。”
　　话是说出去了，小飞却不知该怎么扶这受伤的女孩才合适，是扶腰，还是扶胳膊？
　　“你真是个老夫子！”黑乎乎中，女孩伸过自己的手来。
　　“对不起。”若不是天黑，女孩肯定看见小飞脸上那羞赧的红光，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小飞习惯地说出他刚到城市才学会的文明词。
　　“对不起什么？”女孩扑哧一笑，“是你在帮我呀，有什么对不起的？”
　　小飞没想到这女孩是这么咄咄逼人，情急之中，他一把握住女孩的手，也许真是用力过猛了，那女孩险些被他揽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飞觉得因为自己的失误，几乎侵犯了那女孩的名节，不自觉得又吐出“对不起”的口头禅。
　　“少废话，扶着我！”那女孩下命令道。在小飞听来，女孩的命令不仅一点也不讨厌，而且是那么的贴心。
　　小飞扶着女孩一瘸一拐的走出图书馆的大门，那晚的月亮很美，又大又圆，路旁的柳树温柔的拂着他俩的肩膀。小飞垂着个头，不知在看什么，女孩的披肩长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淡淡的清香，小飞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心里莫名地涌起着一丝感动，希望这段路能一直走下去，不要停。
　　“你，你怎么不说话呀？”也许是忍不住，女孩扑哧一笑地望着他。
　　“说什么？”
　　“随便说说呀，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干走吧。”女孩停下来望着他，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眼睛依旧很清澈明亮，好像可以一眼洞穿人的心灵。在这种异性接触的时候，小飞一般都会转过头去，可是这次他从未有过的也直视着女孩的眼睛，那好看的眼睛蕴蓄的是对生活的坦然和信任。
　　“你看什么呢？”
　　“我，我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好看。”向来呆板的小飞不知哪来的幽默感，开玩笑的说道。
　　“你这样的话，我爱听。”女孩热情的伸出手，“我叫流云，我们交个朋友。”
　　小飞脑袋嗡的一响，他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有女孩和自己搭讪，热情地伸过手去，握住那女孩小巧的手，那女孩手心里的温热如同一股暖流顺着他瘦削的胳膊流进了他的心里。
　　“你怎么不放手了？”流云粲然一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忘了。我们赶紧走吧。”说着小飞就有意识的往前挪步，希望流云能跟着往前走。
　　“你怎么老说对不起？跟个老夫子似的，我以后干脆就叫你‘对不起’好了。”小飞咬着下嘴唇，装作没听见。
　　“等等，我走累了，咱们歇会吧。”流云拽着小飞的胳膊，好像一棵小柳树生了根。
　　“那坐在旁边休息，等会再走。”小飞指着路旁的低矮的石栏杆，见流云不言语，连忙将自己的笔记本衬在下面，“你坐下吧。”
　　“可这里挺不卫生的。”流云四下里望望，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那，那怎么办？”这句话小飞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喃喃自语道。觉得愧对这位刚认识的朋友，人家遇到了困难，自己却不能帮上一点忙，只是这样束手无策的干站着，像什么朋友，更何况是他刚认识的异性朋友。
　　“要不，”小飞犹豫的望着女孩好看的眼睛，“要不我背你去校医室？”小飞本来还想说：若是你不嫌弃的话。可是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男孩，强烈的自尊又不允许他这样说。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来吧！”小飞没想到流云会答应的这么爽快，沉重的心一下子释然了，觉得流云真开朗率真，一点没有城市女孩那种忸怩作态的举止，反而很像他的一个熟识的邻家小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我背了？”小飞很认真地说。
　　“别啰嗦了，快点。”流云两手平直地向前伸出，做出一个电视上功夫片蹲马步的姿势，“本宫要起驾，速去校医室。”
　　“嗻。”两人会心一笑。
　　小飞在家里背柴禾背惯了，当流云爬到他身上时，他一点不觉得重，反而很舒服，好像背着一大块软绵绵的棉花，他转过头问流云：“皇后，是快马加鞭吗？”
　　“快马加鞭，直奔校医室！”流云轻轻地拍了一下小飞的脑袋，“驾，不得有误！”
　　小飞的确不愧是小飞，那小碎步哒哒往前一迈，真跟飞似的，流云颠在背上，笑成了一滩泥。
　　
　　小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刚从王刚家出来。王刚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向王刚说出他借钱的请求时，发现他面露难色。恰好王刚老婆小莉也在旁边，便说他们现在手头也很紧张，刚在街面上开了一家手机超市，把这几年王刚打工的积蓄全搭进去了，本钱还没赚回来，为了扩大生意，增强竞争力，现在又向信用社借了五万块钱。
　　“小飞，真的对不起，”王刚坐在对面的床上，抱歉地说，“按说咱们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这点忙我是一定要帮的，可是你看我这生意也是才开张，没基础。乡镇上已经有好几家手机超市了，家家都比我们干的长，若是不多投资，有点吸引力，谁到我这里来买手机呢？”
　　“没事，王刚，你别在意，谁家没有个难处呢？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见王刚这样说，小飞更是有些过意不去，在过去上学时，王刚就没少帮他，当时他就立志要和王刚“苟富贵，不相忘”的，现如今自己好歹还在城里，再不济还有那点死工资撑着。
　　“你现在还短多少钱？”王刚给他递过一支烟点上。
　　“还差十来万。”小飞苦笑着说。
　　“你没有女朋友，急着买房子干啥？又不结婚。”
　　“我在外面有女朋友了，谈了好多年，现在就是因为要结婚，才急着买房。”小飞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见面了喝喝酒打几圈麻将，很少谈到自己的私事。伙伴们以为像他那样内向的性格，怎么可能会有女朋友呢？有时候开玩笑问他，小飞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大家也就没往心里去。
　　“是吗，过去怎么没听你说过？”王刚和老婆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你也知道我的性格，那里能架住你们的开玩笑呀。”
　　“哎，”王刚轻轻地叹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还以为你没有女朋友呢？前两天还……”小飞看见小莉用胳膊肘暗暗地顶了王刚一下。
　　“你怎么没想过到信用社借点钱呢？”王刚赶忙从失态中调整过来问他。
　　“信用社？信用社肯借钱给我吗？我谁也不认识。”
　　“我说一个人，你准认识。”王刚忽然兴奋起来，“你还记得那个张玉生么？”
　　小飞呆呆地望着王刚，想他怎么会提到他呢？张玉生，虽说和他们同龄，可是因为性情不同的原因，是很少往来的。这次他回来，已是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
　　“你还不知道吧，他妈现在是咱们乡里的信贷员，一年几十万几十万的往外贷款，求求他，肯定有戏。我那五万块就是找他帮忙的。”
　　“求他？”小飞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置信。
　　“这小子也了不起，现在是供水站站长，你没看见他天天开着大拖拉机载着水罐挨家挨户的跑？这家伙手头起码有这个数！”王刚直直地竖起他的五根手指。
　　“五万？”小飞试探的问，尽管他知道多半不止这个数。
　　“五十万！你想想咱们村有多少人，有多少地，一年要吃多少水。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他爸整天做生意，那钱真是海了去了。”
　　王刚的话，小飞真是没听进去几句，他脑袋里轰轰乱想：这小子怎么能有那么多钱？他记得清清楚楚，张玉生在学校就是个有名的捣蛋鬼，不爱学习，老师同学没几个喜欢他的。可是偏偏走出校门后，就这小子赚了大钱！
　　快到家门时，小飞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父亲商量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赚到多少钱，可是为人清清白白，在村里很有好人缘。求求他，说不定会有转机。前两天虽然和父亲吵了一场，到现在父亲的脸还是阴的，见面难得说一句贴心的话，但是父子就是父子，血肉相连的，那份感情放在那里，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小飞想，我只要向父亲说几句好话，低个头，认个错，父亲多半就原谅他了，到时候再把自己的难处说一说，就不信父亲是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走进院子，父亲刚好在走廊里用荆条编筐子，嘴里噙着一支熄灭的烟卷。进了门，父亲也没搭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和手头的荆条筐在较劲。该不该说呢？小飞犹豫着在屋里转了几圈，妈妈不在，说不定去地里割草了。
　　“爸，”小飞怯怯地叫了一声，父亲没应，“爸，你在编筐子？”小飞走上前，又叫了一声。
　　父亲嗯了一声，就再没话了。几只麻雀叽喳着飞到屋檐上，蹦蹦跳跳，就是不见飞走。
　　“爸，我想给你说个事。”沉默了几分钟，小飞蹲下身帮着父亲压荆条。
　　“这活你能干得了？去去去，坐到那边去。”小飞的一个微笑僵在了脸上，艰难地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凳上。
　　“你说，什么事？”
　　“我想求你帮我借点钱。”
　　“钱没有，命有一条，要不你拿去。”
　　小飞的心一下子凉了七分，嘴里便有了三分不客气：“爸，我在好好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听呢？”
　　“呦，你小子还知道有个爸呀，我还以为我家这几天怎么住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王八蛋？”
　　小飞没想到父亲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不就是前两天和他吵了几句，至于这样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吗？小飞愤然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你以为这是你住的旅馆呀，想住就住，想走就走。前几天给你说的和晓霞订亲的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告诉你，只要我还在这个家，就由不得你胡来。”
　　“我胡来什么了？我是抢劫了，还是放火了，我不就是想买套房子结婚吗？晓霞是好姑娘，可是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生活习惯、想法、爱好都存在差异，你这样强扭着瓜会甜吗？”
　　“你和晓霞能有什么差异？从小一块长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有什么不清楚的。倒是你那个城里女朋友，很可能有问题，你能保证你和她天天在一起？你不在的时候，说不定你那女朋友就约其他男孩了，你还在这里给人家戴高帽子，也不嫌丢人！要知道，城里的女孩心都野着呢！”
　　“你这都是老封建思想，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里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我俩感情好，谁也拆不散我们！”
　　“你个兔崽子，是不是翅膀硬了！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我就不允许你那女朋友进我的家门。”
　　“我也告诉你，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们都会结婚。”
　　“就你那点本事还想结婚？人家女方给你要二十万买房子的钱，你有吗？”
　　“我现在借了十来万，我天天借，我就不信我借不到。”
　　父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借的那点钱，我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刚才你不在，你借钱的几个亲戚朋友都找我了，我明白的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借你钱，老子就和他断这门亲！”
　　“你……你不可理喻！”小飞指着父亲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