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二

　　
　　二
　　时令已过霜冻，天气明显地冷了，走在黄昏的街巷上，落叶纷飞，候鸟南迁。小飞想要是变成一只自由的小鸟也不错，天冷了，就往南方飞；等寒冬一过，又蹁跹地飞回来，虽说这一路上飞来飞去很艰辛，可是小鸟们毕竟找出一条适合生自己存的选择，自己呢？有谁能告诉他，适合自己的选择在哪里？
　　不知不觉的，小飞就走到了村外。田间地头已没有人迹，该收获的庄稼都已经归仓，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寒风在四处涌动。
　　“走吧，去看看妈妈吧，这样的天气不知她冷不冷？”小飞点燃一支烟，向东一折，走上了东坡地。现在的母亲是他的后妈，是父亲后来续弦娶的，但是后妈一直对他很好，从读书学习，到日常生活，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父亲让他管后妈叫“妈”，他就听从父亲这样称呼后妈，一直到现在。
　　亲身母亲去世的时候，小飞只有七岁，可是对母亲的印象他至今记忆犹新。母亲从他记事起，身体不好，经常打针吃药，可是病情总不见好转。晚上睡觉，经常听到她不断地咳嗽，咳的受不了，就用手捶胸膛，尤其是到冬天最厉害，常常是一晚上都不能睡觉的。
　　他上一年级的暑假，母亲的病情无来由地加重了，输了好多天液一点效果都没有，到县城做了各项检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建议到省城看看吧。父亲筹借了一点钱，因为刚好是暑假没课，就把他也带上了，留着比他大五岁的姐姐看家。
　　那是小飞第一次出远门，而父亲呢，也好不了哪里，他天天在自己地头累得土头土脸，最远也就是和别人到过一百多里远的市里，父亲和他一样也是第一次做火车。按说这样的出远门，孩子们是最喜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哪样不会激动孩子那敏感的小神经，可是小飞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母亲就在他的身边，从坐上客车的那刻，她的脸色明显地苍白了许多，加上一路的颠簸，母亲已显出疲惫不堪的神情，父亲让她喝点水，她只是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买下火车票，母亲就已经昏睡不醒，好在附近有一家小医院，输了一点液，住了一晚上，母亲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神智。坐上火车，母亲就把头靠在父亲的肩头，有时候醒来，望着小飞，眼睛不自觉地就流出一些眼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了省城。
　　下了火车，小飞看到母亲的脸，已经雪白如纸，母亲闭着眼睛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父亲背着母亲，让他紧紧拽住他的衣襟别乱跑，小飞忽然很害怕，看着人流都疯了似的往前赶，他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能跟上父亲，有几次他都快跟不上了，想让父亲慢点，可是他没说，大口的喘着气，咬牙跟着父亲往前跑，忽然下了一个地道，人流才缓了下来，那里面没有灯，黑乎乎的只能看见人们移动地影子。
　　这时父亲猛地停下来，腾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脑门上狠命地拍了一巴掌：“看我糊涂的，我怎么把包忘记拿了！”
　　父亲小心地把母亲放下来，问她怎么样，母亲强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
　　“兰，我把包忘在了火车的行李架上，我现在去拿，你和儿子在这里等一会，行吗？”兰，是母亲的名字。
　　母亲无力地点点头。
　　父亲一走，人流一下子就淹没了他们，小飞蹲着抱着母亲的手臂，小脸靠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搂着他，半靠在地道的潮湿的墙壁上，一声不吭。忽然，母亲痛苦的“哎”了一声，嘴巴张的好大，不停的在喘气。
　　“妈，你……你怎么了？”小飞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好像一不留神母亲就会从她的身边消失。可是母亲哪里能听见他说话呀，母亲瞪着失神的眼睛，不知在望向何处。
　　“妈，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妈，我是小飞呀……”看见母亲没有反应，小飞害怕的小脸上流满了眼泪。小飞转过头，对着来时的地道口呼喊：“爸，你快回来，我妈听不见我说话了。爸，你在哪呀？你快回来……”
　　小飞的身边转眼围满了一圈人，有人看看扭身又走了；有人好奇的站在旁边好像在看稀罕事；有人想上前帮忙，可是又被同伴嘀咕一阵纷纷走开了。
　　“这妇女是什么病呀？”
　　“可能是肺病，你看喘得那么厉害。”
　　“会不会是肺结核呀，那可是传染的！”
　　“那还站在这干啥，不怕传染上？”
　　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却很少有人主动上前来帮助痛哭流涕的孩子，有人安慰两句，想不到好的办法又走了，有人埋怨火车站竟然没有人来管管，孩子和母亲躺在这里多不像话，有人说那当爹的真够狠心的，扔下这孤儿寡母就不管了！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上前，摸摸小飞母亲的脉搏，又拨开眼皮看看瞳孔，焦急的说：“孩子，你妈不能待在这里，地下通道人多，空气污浊，要想办法把你母亲抬到上面的地道口。”
　　年轻人将求助的目光的伸向四周，却没有人肯帮忙。“孩子，来，快把你妈放到我背上，我背她上去。”
　　“大哥哥，谢谢你。”
　　“没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别说了，快把你妈放到我背上，她病得很重。”
　　可是小飞母亲已经软瘫成了一堆泥，凭小飞那点力气，怎么可能将母亲放到那年轻人的背上，刚把母亲的一只手搭在年轻人的肩上，一出溜又下来了。小飞小脸憋得通红，两只手抱住母亲的腰，咬着牙，母亲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母亲的肌肤正在一点点变冷，变僵硬。
　　“哥哥，我抱不动我妈。”
　　“好，不背了，我抱着你妈上去。”
　　年轻人“咦”了一声，血液一下子冲到他白皙的四方脸，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吐露出来，好在终于抱起了小飞母亲。没走几步，恰好父亲赶来，神情惶恐的问怎么回事。
　　“叔叔，阿姨的病不好，要赶快送医院。”年轻人匆忙地往前走，头也不回的简短的向小飞父亲说了母亲的病情。
　　“年轻人，来叔叔抱吧，谢谢你了。”
　　“没事，叔叔，你在前面给咱们开路，这样能快点出去!”
　　父亲冲到前面，用自己的手臂和肩膀，又是疯狂的大喊大叫，在密集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出一条三尺多块的小道。上了地道口，天亮了许多，炙热的阳光照射着火车站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小飞母亲昏迷过去了，任父亲对着她喊叫，鼻子下的那个人中穴掐得见了血，母亲还是没有醒过来。
　　“兰，你这是咋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呀！”父亲半跪在地上，抱着母亲伤心的流下了眼泪。
　　“叔叔，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想办法先把阿姨送到医院。”
　　问了几个出租车，却没人愿意送病情危重的小飞母亲，说是不吉利，好说歹说，父亲掏了双倍的钱终于找到一辆车。也许是太匆忙了，父亲一上车就把车门一关，那车轰隆一响就开出去老远，扔下小飞在火车站出口。小飞没有上前去追，也没有哭着喊叫，他想着那车快点快点到医院吧，把我母亲救醒。
　　那一天好长好长，长的那天好像怎么也过不完。小飞不敢离开，他甚至连厕所都不敢上，就那么攥着出口旁边的那道铁栏杆，望着那辆车载着父亲和母亲驶去的方向。他眼巴巴地等啊等，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父亲的影子总是不见出现，小飞好饿好渴，望着路人舔着冰激凌从他的身边走开，他眼中的羡慕也会跟着牵出去老远。是啊，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是妈妈在医院还没有醒来？——不会的！我妈妈从来没睡过这么长时间的。小飞闭着眼睛，想把头脑中这个可恶的念头逼出来。累了，他就靠在栏杆上坐下来，头靠在蜷着的膝盖上睡一会。有一次他抬起头，远远看见父亲和母亲手拉着手向他走过来，小飞急忙跑过去，一把扑在母亲的怀抱里，可她却硬生生地把他推开了。小飞这才发现原来她不是母亲，而是那女人的个头和长相都像自己的母亲，又加上旁边那个瘦高个，使他误以为是父亲了。小飞来的时候，听姥姥说，省城的医院厉害的很，什么病都能治好，前年二狗子挣了钱，带着他母亲到省城做了个手术，没过几天，他那瞎了半辈子的母亲一下子就能看见东西了，高兴得整天在屋里哭。二狗吓唬她，要是再这样哭，眼睛又要瞎了，总算安慰住老人那颗激动不安的心。想到这里，小飞就想跳个高，能够一下越过这林立的楼群，看见母亲在哪家医院里看病，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母亲就真的会和父亲拉着手从那个方向走来，再也不咳嗽，再也不气短，再也不用喝那苦涩的汤药。小飞的心飞了出去，想着他和母亲在田野里劳动，风温柔的吹着，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让他快点长大，考上一所好大学，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想着……
　　太阳消失在西边的楼群，喧嚣的城市渐渐地冷清下来，一盏盏的霓虹灯在夜色中迷离的闪烁。小飞没察觉的时候，父亲忽然站在他面前，抓住了他的小手，小飞感觉父亲的手又凉又硬。
　　“爸，我疼，你手松些。”父亲没听见，拉着他急急地往前走，好像前面有一堆温暖的炭火在等着他。
　　小飞又说了一遍，父亲显然才听见，紧握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小飞很奇怪父亲突然不走了，在黑夜里，小飞瞧不见父亲的眼神，他也那么定定地望着父亲，他想父亲要对我说什么呢？沉默了两秒钟，父亲好像一座山似得咔擦垮下来，小飞相信他听见了那垮掉的声音，因为从小到大，父亲的脊梁骨都是直的，可是就在那刻，他弯了，而且从此就没有直起来过。
　　父亲狠狠地抱着他，眼泪肆意横流，口里喃喃地说：“儿呀，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
　　不想了，想这些有什么用。每次想到这段往事，小飞就头皮发麻，感觉有一股股的电流在刺激他的脑细胞，让他变得麻木，也让他变得清醒。头上的白发也许就是这样催生的，先是星星点点，上了大学，就是纷纭成片了，同学们在私底下都叫他“白头翁”，他听从流云的建议，吃了好些保健药品，却不见什么效果，后来实在不雅观，就上理发馆去焗油，以假乱真，也算是一片茂密的黑森林了。
　　坐在母亲的坟旁，小飞点燃一支烟，空旷的田野，寂寞无边。夜色在一点点的加浓，寒意上来了。对母亲说点什么呢？一包烟下去了，小飞还是没有开口，只觉得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令他不能呼吸，眼睛酸涩难忍，他无声地哭了好久。还是不说了，免得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跟着难过。
　　跪下来，对着母亲的坟磕了一个头，默默地在心里说：“妈，你儿子小飞长大了，用不了多久就要结婚了，到时候我带她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