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山河动荡,人心惶惶 贫苦农家,婴啼夜空
作品名称:他从田野走来 作者:运河之子 发布时间:2013-10-29 01:30:06 字数:5926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叶,津郊蓟县一个十分贫穷的小小村落,名曰小田庄。
那是一个残冬的黄昏,只露了小半个脸庞的夕阳正悄悄地隐进远山的背后,此际,空旷的四野已是雾霭四起,天色渐渐的暗淡下来。
这时,在小田庄村北的一块土地上,一群男女农民还在热火朝天地修整着一块高低不平的地面……从去年收完秋开始,村里二百多名男女劳动力便全都集中到了这里。
这是一块多少年来自然形成的苇塘湿地,面积约有四五百亩。从前,每到冬天农闲时节,这里的村民们便都涌到苇塘来收割苇子。这些苇子被运回家后,老人们再将苇子一根根用刀子劈开,浸泡软后编织成一领领苇席,或是自用,或是扛到集市上换几个零钱贴补家用。每到秋末,苇塘里自然繁育的鱼虾在水面上翻跳蹦越,特别是那些约有一拃长可手攥握的鲫鱼被人们打捞上来,无论是红烧还是清炖其味道都十分的鲜美,特别是将其白水熬汤,那可是帮助产婆们下奶的佳品。以往,每临深秋农闲,那些个一年四季也难得见到点荤腥的农民们,便三五成群地夹着渔网,扛上自扎的车胎筏子,优哉游哉地去苇塘里撒上几网——于是乎,随着家家户户袅袅炊烟的升起,村里的大街小巷处处院落便到处弥散出来诱人的鱼香。从春到秋,那碧水悠悠水草丰盛鸟语花香的宽阔苇塘,那些无甚好去处可玩儿的孩子们,这里便成了他们自然的乐园玩耍的天堂。一年春夏秋三季,每日里总有结伴而来的童男少女们,他们或在这里割草挖菜,或是捕鸟捉蟹捡拾鸟蛋,常有裸身戏水互殴水仗的顽皮小子在水里扑腾着狗刨儿取乐。
当时,遍及全国的“农业学大寨”的浪花也翻卷到了这里的村村落落。村支书刘全能在全村社员大会上扯着嗓子喊道:“人家大寨人可以在青石板上夺高产创奇迹,我们怎么就不能把不打粮食的苇塘改造成高产的良田!”紧接着,随着全能书记的一声令下,一场“平苇塘,造良田”的战斗便在小田庄里轰轰烈烈地打响了。
写在苇席上的大块标语在平整苇塘的现场上树了起来。诸如什么“抓革命,促生产!”、“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势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足有一人高的血红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煞是刺目耀眼。
填塘造田需要大量的土方。距苇塘不足二里,有一处不知何年何月遗留下来的荒土丘,这个荒土丘便成了填塘造田的取土之地。
全村所有的劳动了和运输工具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人无男女老幼,村里在册的二百三十多名男女劳动力,除了生病养孩子的基本上都到齐了;村里新买来的两台手扶拖拉机,四驾马车两挂牛车,几十架独轮手推车全都集中到了苇塘边上,在凛冽的寒风中,小田村人风风火火人欢马嘶地和这片千百年遗留下来的苇塘较上了劲……
天色快要黑透的时候,立在一丘土堆上的生产队长石大山仰头望了望已有星星闪耀的天空,用他沉闷的嗓音大吼了声:“收工了!”随即,刚刚还在镐刨锹蹬锤打冻土坷垃的人们便陆续地停住了手中的家什,扭动几下酸痛的腰板儿,甩甩已然麻涨了的手脚,随后,肩起手里的锹镐锤钎,架上手推车,疲惫不堪地朝着炊烟袅袅的村落走去……
农历二月,华北大地还未解冻,天气依旧是寒风料峭,张目四望,映入人们眼帘的整个世界只有枯枝寒鸦苍茫一片。自从“农业学大寨”的号召成为战天斗地的口号时起,这里的人们便消灭了“猫冬”的活法,由此便有了“地闲人不闲”的全日制劳作方式。
北风呼啸的隆冬世界,实在无什农活可做,壮实些的人们便利用这个空闲来做平整土地、挖河修渠的重体力劳动,体弱多病的老人和奶孩子的妇女,则干些编筐织席剥豆选种等轻松活计。
惊蛰过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忙活播种春玉米了。这些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日子的人们别无所求,只要能出门不露腚,凑合填饱一家人的肚皮便是所有人心中的期冀。
这里是一处不大的村落,大大小小高低错落地分布着百十来户人家。夜幕完全低垂下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便升腾起了袅袅的炊烟。那些收工还家的女人们进得家门,手也顾不得擦上一把便忙活上一家人简单的晚餐:熬上一大锅棒茬子稀粥,锅里热上中午吃剩的窝头或是饼子;没有剩食的人家,在粥锅边上贴下几个棒子面小饼子,蒙好盖锅布,把灶里的旺火向四下里拨弄几下,微火慢煮,以防火大冒锅。待腾下手来,从咸菜缸里捞出一颗家腌的老咸菜,丢在菜板上切丝装盘,待收拾利落一家人吃饭的碗筷,锅里的饼子就可以出锅了。
说到棒子面饼子,在那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对这里的农民来说,也不是说能吃到,便可以伸手取之的,那要看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对于那些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而言,即便是棒子面饼子,有时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奢侈品。当时的情形是,种粮的不一定有粮吃,杀猪的闻不到肉香,织席的人睡的却是土炕……这就是当时小田庄人生活的真实写照。这里的土地,撒下的是稻种,收获的也是金黄灿灿的稻粒儿,可小田庄的人们就是吃不到。收获下来的水稻悉数上交给了国家粮库,马车上拉回来却是玉米或高粱。这样的事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司空见惯,似乎也是顺理成章。如今想想,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傻呢?还是那时人们的思想境界究竟有多高尚?那会儿,人们只是一架劳动机器,至于为何,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即便是有点思想和想法的人,又有哪个敢于站出来问上一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年代,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搅得满世界的人们都人心惶惶的,淳朴的人们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身边会潜伏着那么多的阶级敌人和破坏分子?在这不见硝烟却可以闻到血腥味儿的日子里,人们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手里做的每一件不经意的小事,都必须加着百倍的小心,千倍的提防,哪一刻被人抓住小辫子穷追猛打,不死也要脱层皮。自古以来,中国的农民老实而富于忍耐力,过惯了任人吆喝和逆来顺受的日子。再者,在那个黑白混淆乾坤颠倒的日月,谁横谁是大爷,人松就当哑巴,哪怕是被人骑在了脖颈儿上拉屎,该忍就忍,谁敢给自个儿找事?
这天的傍晚,村东头林家堂屋的灶台旁,快要临盆的林妈妈正挺着沉重的身子往粥锅里贴着棒子面儿饼子。在她脚下的灶膛边,九岁的四闺女手里抓着几根玉米秸,在不紧不慢地往灶膛里续着柴禾。
就在林妈妈弯腰贴下第二张饼子时,突然,一阵刀搅似的剧烈疼痛骤然袭来,俄顷,黄豆大的汗珠儿顺着她有些浮肿的面颊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前面的经历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快要出生了。热气蒸腾中,林妈妈强忍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烈腹痛,咬牙坚持着把这一圈儿饼子贴进了锅里。
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林妈妈十分艰难地挪进了东屋,匍匐着身子爬到了炕上。自己一边做着产前的准备,一边吆喝着刚放学进门的二儿子说:“林涛,快、快去街里喊你奶奶过来。”
约莫有一袋烟的功夫,林奶奶踮着一双小脚便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老人进屋后,瞄了躺在炕上的林妈妈一眼,说了句:“你先忍着点,我给你叫北头儿的张二婶儿去!”接着,吩咐站在一旁的三孙女说,“三丫头,赶紧用西灶给你妈烧一锅开水去!”吩咐完,踱着一双三寸小脚儿又走出了院门儿。
就在西灶台锅里开始翻起了水花的时候,林奶奶陪着腋下夹个小布包的接生婆张二婶进了院子。
那会儿,农村的医疗条件还十分的落后,村里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什么的,能搪则搪,能忍就忍,实在搪不过忍不住了,就到村子的赤脚医生那里讨几粒药片吞下了事。穷人命贱,真要是得了什么顽疾或是要命的大病,能被家人送进城里大医院救治的几乎很少,绝大多数病人都是干耗在家里苟延残喘听天由命,能挺过去的是你的造化,死了那是天命。还有,那时候村里谁家的女人生孩子了,没有人把这事当做人命攸关的大事看待,且不说没有去医院生产的经济条件,即便是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也没那个打算,请个接生婆来家帮忙一下足矣。可不管怎么说,这女人生产也是关乎两条生命的大事情,再没条件也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所以,那时的乡下,不论村子大小人口多寡,一个村子里总要约定俗成地配备一两个乃至多个接生婆备用。多少年来,哪家女人的肚子有了临产的征兆了,这家人都会跑去把接生婆请到家来帮忙料理一番。一来二去,这些一无卫生许可证,二无接生执照的接生婆们,随着这户人家的娃儿呱呱坠地,诸如鸡蛋、红糖、点心之类的这些稀罕物,便随着脚后跟进了家门儿。在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的乡下农村,虽说人是穷了点儿,可礼数和脸面还是要的。即便是再不富裕的人家,不管怎么想辙,也总要拆兑点稀罕物来答谢接生婆的一番辛苦不是?那会儿,与其他百姓人家相比,接生婆子家里总能隔三差五有多寡不一的答谢礼物上门。若是搁在当下,那些东西也许人们都懒得瞟上一眼,可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简直不亚于今天的特供。
此刻,身边有了婆婆和接生婆在上下打理忙活,林妈妈的心里便踏实了很多。
被产前的阵痛煎熬了半夜的林妈妈心里就琢磨开了:这个孩子,咋就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不一样呢?他们几个没闹腾上多会儿就都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了,可他这是怎么了?宁肯在躲在娘的肚子里踢打翻腾,就是不肯到这冰冷的世界来透口气儿——儿呀,你这是为的啥呀?
还有,每每想到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林妈妈的心里就感觉这个孩子有点怪:怀胎十月,每见饭菜上桌,林妈妈的胸膛里总有一种上下翻腾的感觉,勉强吞咽下去了,也会时不时地呕上几口。从前,怀着他的几个哥哥姐姐就不像怀他这般受罪,总是该吃吃,该睡睡,除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之外,从来也没这感觉。还有,他们几个到日子就生了,谁像他呀,这算计好的生产日期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这个小东西就是蜷缩在娘的肚子里不肯出来。
已是午夜时分了,寂静的乡村夜晚除了偶尔发出的几声犬吠之外,显得格外的宁静。不知从何时起,天上开始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后来,那漫天飞舞的雪花越下越密,没多大会儿,窗外已是一地雪白,再后来,整个冀北大地都便成了白茫茫的雪的世界……
此时,又一阵剧烈的搅痛向林妈妈袭来,豆大的汗珠儿顿时布满了她已经有了两条深深皱纹的额头。这一次,也许是疼痛再难忍的缘故,一直都强忍着不肯出声的林妈妈还是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随着林妈妈几声痛苦的呻吟过后,张二婶儿查看了下情况,扭头对坐在炕沿上吧嗒着旱烟的林奶奶说:“这回快了!老嫂子,你赶紧上炕帮下忙!”说着,张二婶把蒙在林妈妈身上的被子撩开来,扶住林妈妈的两腿大声吩咐,“侄媳妇,咬咬牙,使劲儿!
随着张二婶的第三声吆喝落下去,一个舞动着小手小脚的男娃便来到了这个世界。
张二婶儿把这个小家伙从炕上抄抱起来,在他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男婴没有反应;张二婶儿稍稍用力地又拍了一下,小家伙儿还是不吱声。于是,张二婶儿的心里就有些纳闷儿,这个小东西咋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呢?于是,便在那个只有巴掌大的小屁股上更加用力地拍了一掌,这下奏效了,小家伙儿这才手刨脚蹬地哭喊了起来,脑门儿冒汗的张二婶儿终于吁出了一口粗气。
孰料,从他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这个小家伙儿便没完没了地啼哭起来不住声了。
夜,更深了,小家伙那嘹亮的哭喊声伴随着沙沙作响的雪花落地在寂静的乡村夜空里飘荡,他所发出来的清脆而响亮的哭喊穿透薄薄的窗纸,飘向宁静的夜空,大半个村落的人们都听到了他降临人世的呐喊声。于是,人们的心里便有了些许的诧异,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哪来的这般气力?!
已经四十几岁的林妈妈已是高龄产子了,刚刚经历了分娩的煎熬和阵痛,无论精神还是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尽管如此,舔犊情深的林妈妈顾不得自己,在这个依旧寒冷的冬夜,她始终把自己这个刚刚降临人世一直在啼哭不已的小儿子,搂抱在怀里温暖了一整夜。
从这孩子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哭声开始,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了天光大亮。后来,随着生产队那只高音喇叭里响起激昂的乐曲,他的哭声才被这尘世的喧嚣声渐渐地湮灭了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林妈妈的奶水还没下来。这会儿,已然来到这个世界七八个小时的小家伙儿没吃东西了,除了林妈妈时不时地向他的嘴里蘸上几滴甜水外,无论林妈妈怎么按压自己的乳房,就是不见一滴奶水涌出来。不知是过于饥饿的缘故,还是这小家伙天生的脾气,只要睁开他那双小眼睛眨巴两下,随即便撇着小嘴儿不停地哭喊起来……
以往,林妈妈在生下他的哥哥姐姐几个,用不了多久,汹涌的奶水便自己淌泄下来了。可这回有些奇怪,这一夜,也不知往儿子的嘴里送了多少回奶头,也不管这孩子怎么费力地吸吮,始终也不见奶水下来。这小家伙儿每吸吮一回,便失望一回,于是便不满意地大哭大叫发脾气。林妈妈急呀,恨不能把自己的乳房剖喂给儿子。
大清早,林奶奶拐着一双小脚进了屋子。眼见自己这个小孙子哭喊个没完,心里也很着急。后来,咕囔着没了一颗牙齿的瘪嘴说了句:“等着,我给你找个奶妈儿开开口儿。”说着,蹭下炕沿摇摆着出了屋子。
后街有个刘四嫂,刚刚生下小七没俩月,眼下奶水正旺着。
刘四嫂腿快,先林奶奶一会儿进了屋子。寒暄两句,从林妈妈怀里接过孩子,撩起油渍麻花的棉袄大襟儿,托着鼓胀的奶头便往孩子的嘴边儿送了过去——不曾想,这孩子刚把奶头含进小嘴儿,还没吮上一口便把刘四嫂的奶头儿给吐了出来。刘四嫂再次把奶头儿塞进他的嘴里,依旧被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坚决地吐了出来。如此三番五次的送进吐出,刘四嫂饱胀的奶水滋了小家伙一脸,可他就是执拗的出奇,无论如何也不肯吃上一口。后来,刘四嫂实在没辙了,一脸愧色地向林妈妈调侃道:“嫂子,你家这小东西还挺倔——择食儿呢!”
刘四嫂沮丧地走了。接着,林奶奶又接连请来几位眼下正奶着孩子的妇女来家,可无论哪位,无论来的孩子妈是俊还是丑,也不管人家奶水是稀还是稠,只要人家的奶头往他的嘴里一放,俱都被他坚决地吐了出来。看那架势,即便被饿死,他也绝不享用这嗟来之食。
几个奶孩子妈妈们俱都讪讪地走出了林家的大门,一边走,嘴里还小声嘟囔着:“这小东西咋这么个色,就没见过这么怪物的孩子!”
拒绝了他人的恩赐,母亲的奶水一时半会儿的又不见下来,处在饥饿之中的这个小家伙便没完没了地嗷嗷哭喊了起来……
看着自己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的小儿子,不停地挤压着乳头的林妈妈她心急如焚,越是心急,越是不见奶水涌出来。后来,林妈妈实在没辙了,只好用汤勺舀起自己碗里的稀米汤,一点一点地喂进了儿子的嘴里。不知是这孩子不领情呢?还是那稀米汤根本满足不了他旺盛的生命需求,他的哭喊声一直在不知疲倦地继续着……
第二个夜晚降临了,这个小家伙儿的啼哭声依旧在村落的上空飘荡着……于是,一些好嚼舌头的婶子大娘们便说三道四道嘀咕道:老林家这孩子,可别是个“夜哭郎”吧?,果真要是,恐怕对他的爹娘大不吉利呢!
醇厚朴实的乡亲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被他们戏说为“夜哭郎”的执拗孩子,几十年后,他竟会一飞冲天,一跃成为人民共和国最年轻的两星将军。人们更不会想到,正是这位“夜哭郎”的横空出世,在几十年后,使得中国陆军兵种的战斗力提升到了世界的前列。
第二天的黄昏,林妈妈的奶水流泉般淌泄了出来,于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终于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