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开村会石子心烦乱 五公家父子结冤仇

　　
　　第二天，秋芝种地去了，京道又要到敢上屯大队部开会了。当时大队办公室临时设在社员韦明镜家。晌午，京道将小石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向大队办公室走去。中午的太阳是很闷热的，父子俩跟着随行的群众走着。将到明镜家了，小石子发现路边有一大堆奇怪的石头，那堆石头一点也不像平时常见到的石灰石，血红色，每一块的大小都差不多，有鸡蛋般大小，是经人工打碎过的。小石子用小手指着那堆石头问：“爸爸，这是什么呀？”京道对他说：“这是矿。”
　　却说提前到了大队部——明镜家的人，都拥挤在明镜屋子里，他们不时互相取笑、互相讥讽、互相挖苦、互相逗闹，借此以取乐。有几个扶在窗口边的，他们把头伸出户外，无聊地向屯中田野张望着。正在这时，那几个扶在窗口边的人，看见韦京道驮着孩子来到离明镜家几百步远处的大矿石堆边，他们正窃窃私语些什么，却看见韦京道父子俩对矿石堆指指点点说话议论，他们便调侃地放大嗓子喊道：“喂喂！那是一堆金子哩！国家费了多少成本、费了多少人工了，谁偷一块罚五块钱的！”这一喊不要紧，却把小石子吓得心里砰砰直跳，生怕他们误会他和爸爸在偷或者在想偷矿石，生怕马上就有人来问要钱，或者马上就会有人来捉住他和他爸爸，他想，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小石子脸色白得难看，他在自责他的乱问和失言，他担心由于他的过错会连累了爸爸。他胆怯地低下头走路，不敢看爸爸的脸，他不知道他爸爸的反应如何，他只知道爸爸依旧用手不紧不松地拉着自己的小手，依旧不快不慢的带着自己走路，唯一异常的是他爸此时却不在说话了。小石子低头自想：爸爸到底怕不怕那帮人呢？爸爸有没有能力保护我呢？他不明白他爸爸在群众中的地位和威信到底有多高多大？原来，那些说话的人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群众，说的话也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他爸爸当时是大队干部，哪能怕那些群众呢？
　　到了明镜家时，小石子的思路，被他发现的另一种新场面所打断了，然而恐惧的心理尚未完全消失。他看见，那间大大的房子里，东西摆设得不像别家的那样繁乱，而是空荡荡的，屋子里住满了人。那些人，有的在摇蒲扇，有的在床上躺着。有两三个床，每床有四五人挤着，他们蜷曲着身体在呼呼打鼾，有的则靠着壁板蹲着打盹，他们都显得很困倦。有的则在门口站着闲聊，有的伏着窗台向外瞭望。还有一个人在大门口站着，面对门板，读那贴在门板上的字，“敢下屯某某人偷了吞团屯某某人的鸡……”小石子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忽然记起来，前几天，吞团屯发生过一桩事：
　　那一天，屯中的人都远出劳动去了，屯中只有小石子他们几小孩在家。中午，只见有一个老公公走过屯中，他们不认识。到了傍晚，又见那老公公返回，衣服下露出毛绒绒的一团东西，他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到了晚上，屯中就有人说大母鸡不见了，还说发现家中留下了鸡被擒捉的痕迹。小石子想，可能就是这件事了。小石子不明白，那件事人们又怎么知道了呢？又有谁把这件事情写到门板上呢？结果将怎样处理呢？小石子在胡思乱想着。
　　小石子看见他爸爸走进一个房间，那房间里有一架床，床边放着一个大方桌，桌上放着许多文书笔杆，还有一台人家称为“电话机”的黑乎乎的东西。黑乎乎的东西有一个两头向下弯弯的家伙，那东西久不时还会发出“叮叮呤呤”的声音来。小石子看见他爸一进那房间，原来躺在床上的人马上挪开一个空位，让他爸坐上，他爸放下文件包，小声问：“人都到齐了吗？”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还有古对屯、吞禁屯、弄良屯未到，刚才派人去喊了，未见回来。”他爸伏在桌上，一面听着，一面打开本子写着什么。写了一会儿，他爸对大伙说：“再等一会儿。”说着便倒下身去，与大伙儿一个模样地躺在床上，打起瞌睡来了。
　　小石子自己坐在地板上，他起初还在好奇地观察屋子里的一切，人们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他都觉得有趣。这时他爸睡着了，等待开会的人也都睡着了，他们好像都很困，他们各自打着鼻鼾，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鼾声断续，连苍蝇翅膀的振动声都听得到。屋子里不时响起瞌睡人扑打苍蝇时，拍对屁股或拍对大腿的“叭叭”声。声音过后，瞌睡人又挪了挪脚，翻了翻身，屋内又重新陷入寂静。小石子觉得一切都挺沉闷的，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看着看着，一切都使他感到不舒服。尤其使他讨厌的是，他们瞌睡的那些床的下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烂犁架、烂犁铧、霉烂发黑了的粗犁绳，犁铧上还粘有一团团的泥块。床下还有许多烂鞋子、烂粪瓢等等，这些破陋不堪的东西，看起来很不顺眼。那天，天气又是那么闷热，屋外的太阳又是那么大，屋内的空气又是那么污浊。更讨厌的是苍蝇总来趴在人的脸皮上，还有那几乎看不见的、比芝麻粒还小的、当地人叫“墨蚊”的虫子，咬得小石子的脚奇痒难耐，小石子非常烦躁。他看见爸爸也睡觉了，他想，要是有人欺负我怎么办呢？他急躁得哭起来了。
　　这一哭，哭醒了屋内所有的人。韦京道“扑腾”一下跳下床来，忙问小石子：“哭什么？”小石子不答，京道也不问了。他马上对屋里的人们说：“哎！时候不早了，该开会了，人怎么还没来齐呢？”旁边一个人说：“还是那几个屯未到。”韦京道用手指着说话人说：“你跑到古对坳去看一看。”于是那人出门去了。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人到得差不多了，会议才开始。因为开的是群众大会，秋芝也来了，她知道会议要开始了，便将小石子抱了去。开会的群众屋内屋外到处都有，屋子里，有的在床上坐着，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屋外附近有荫凉的地方捡了块石头垫着坐，有的摘了张粽叶垫屁股坐在屋角地皮上。男人们有的抽烟，有的摇扇子。女的几乎个个都在“沙啦沙啦”地拉着鞋线在纳鞋底。
　　小石子忽然发现他妈妈也赶来了。小石子没事总缠着妈妈闹，秋芝对小石子说：“别吵，别吵！你听你听，你爸爸在讲话呢！人家都静静地听着，你却吵闹，人家就会骂你了。”小石子一听到“人家骂”三个字，马上就害怕起来，也就不再闹了。
　　云越来越重，天越来越昏，风越来越少，气越来越热。一会儿电闪雷鸣，下起阵雨来，屋外的人乱纷纷的，都争先恐后地挤进屋里去。这时，会议不得不暂停，待挤入屋内的人稍微安定之后，会议又继续了。但是，已算是清脆的韦京道的声音，人们怎么也听不清，因为屋外哗啦啦的风雨声将他的话音淹没了。人们挤的很紧，又闷又热，人们觉得非常难受，但又不好说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会议结束，雨才停了。天才开始放晴，黄昏的夕阳照在东山上，颜色是那样的催愁。屋外篱边，到处是散乱的砖石和沾着点点泥水的叶子。
　　小石子三岁了，当时我国农村正掀起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小石子看到他的父母和隔壁邻居的社员们都非常活跃，每天傍晚，他们劳动回家，一路都在讨论队里的种种事情。有时晚饭后都还隔着墙壁讨论。因为桂北山区人家，房屋都是杆栏式建筑，房间都是用木板隔成的，不隔音的，在那排大房子里，住着五六户，他们可以在各自的家，大声地互相说话。他们所说的事，都是小石子一点也不明白的事儿。京道家隔壁是归望家。那时节归望四十多岁年纪，妻黄氏，生二女，大叫媚光，二女叫媚林。媚光比小石子大一岁多，十分聪明伶俐，容貌姣好，媚林比小石子小两岁。媚林因患先天性夜盲症，耳朵有遗疾，听觉不大好，因而导致说话语音不准确，显得比较迟钝和弱智。媚光近五岁了，她毕竟是女孩子，发育比较快。她又比小石子大了近两岁，所以一切都比小石子懂事一些。她当时是充当“小保姆”的角色，她负责看护四岁的妹妹媚林。她因为有任务在身，没有太多时间玩耍，她一走开，妹妹就乱淘气了。她爷（她家习惯管父亲叫“爷”，而爷爷就叫“阿公”）她妈出门常嘱咐：“只能在家里玩，不能到别家游玩。”媚光是个精灵的人，她哪里守这规矩，当着她父母的面，她答应得好好的，父母一离开家，她马上就带着妹妹溜过小石子这边来玩耍。她哪里愿意在那昏暗的家里呆着，她说她怕大老鼠、怕猫、怕鬼，又说在家里闷闷的没有意思。他父母心眼也小，总生怕别人偷他们家什么东西，特别是要提防与他共堂屋、共阶梯的五公。
　　五公原是归望的亲父，归望少年时，五公娶了第二房（人称五奶），原配与二房不睦，原配便携了归望及归望弟归希另立一户。世逢霍乱流行，原配及归希离开了人世。当时房族三公显魁无子女，便认归望为养子，住在韦京道隔壁的两间大房里。过不了多久，三公去世，归望就继承他的全部遗产，成为那两间大房的主人，这是解放前的事了。解放后，归望娶妻黄氏，生了媚光、媚林。已分居多年的五公和归望，因归望多年来常常与后母五奶发生口角和纠纷，于是父子反目成仇，虽同堂屋共阶梯，但父子两家势不两立。因为媚光一不在家里看屋，五公五奶就可以很方便地越过堂屋去偷归望家的东西。尽管五公五奶很少这样做，但是归望却时常提防得紧紧的。归望一旦发现家中少了什么东西，他总怀疑是五公五奶偷的，因为有证据，不好明说，只是怀恨在心。随着媚光的长大，归望的这种怀疑也相对的少了，因为他想，自己的女儿也有可能捣鬼，乱拿家里的东西送人。虽然如此，日久天长，归望与五公五奶的争吵和摩擦，也是不少见的。归望时常教训媚光、打骂媚光，因为她没有遵守他定的规矩，也因为她常常不在家里呆着，没有看好屋子。归望主要是提防五公和五奶，对于桂元公、韦京道、唐秋芝等领里人，是不会怀疑的。因为这边邻家一贯是正道、开明和大方的人家，韦京道还是村里的干部，桂元又是老道公，他们不可能做那种下三烂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