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炼钢客挑逗小石子 小娇儿初感父母情

　　
　　傍晚，又有一个陌生人走进小石子家来，他拄着一条弯曲的拐杖，五十来岁年纪。他敲着桂元公的书房门，桂元公请他进去了，并给他用了茶。桂元公问进来的人道：“阿公，你有什么事要办吗？”陌生老人反问道：“你们这里有豆子卖吗？我们想买一些，给好价钱的。”由于他是大化人，把“豆子”与“兔子”讲混了，桂元公听不清，将原意误解了。他答应说：“历年来我家都没养过兔子，我是道家人，忌吃兔肉，所以不养。对不起，请阿公另访别处去吧！”那陌生老人自知他讲不清，急忙纠正道：“不是兔子，我是说要买做饭用的豆子，一粒一粒的豆子。”桂元公“哦”了一声说：“原来要买豆子，这也不可能有的，这时期搞公共食堂，谁家还有粮食豆类呢？难道阿公不懂这样的事吗？”那阿公不说话了，叹了口气，为难地走了。那个阿公走后，桂元公在书房中暗自作笑道：“嘻嘻‘豆子’、‘兔子’，你有兔子卖吗？哈哈！”说着，他神秘地摇摇头，然后写他的字，看他的书了。
　　却说敢下屯与吞团屯的交界，是一座山坳，叫“刁团坳”。在“大炼钢铁”那时候，那里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坳中间有几处炭窑，坳脚又有几个灰窖。每日间，伐木的、烧炭的、撬石头的、搬石头的、垒窑的等等，人们都在为炼钢铁的事忙碌。“刁团坳”下，有十几个人准备烧石灰，从他们说话的口音知道，他们是从“大化”乡来的。他们分工，一部分人撬石头，一部分人搬起石头，一部分人将石头入窖。撬石头的更有趣，他们几个人在坳脚的乱石坡上，分几级站好，每人手中拿着一条撬棍，上级的石块滚到第二级时，第二级的人用棍子顺势给石块加一把力，让石块继续往下滚，滚到第三级时，第三级的再给石头加把力，石块又滚下第四级……依此类推，一直让石块滚到最下一级为止。那帮撬石头的人乐呵呵地，干得挺来劲。那箩筐般大小的石块，“得得答答”地从上面直向他们滚来，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从不躲躲闪闪，而是自若地把一只脚抬起来，让大石块从他们的胯下溜过去。
　　小石子跟他妈妈从地里收工回来，他走在妈妈的前面，离妈妈有十几步远。走到刁团坳下的时候，他看见那些采石的彪形大汉，都是陌生人，他非常害怕，但他又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干活。那些人快活的劳动热情和奇特的姿势，他暗赞他们的勇敢。走到采石场的时候，他畏缩不前，两眼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瓮声瓮气地对他说话：“小孩，你看什么呀？哈哈！”小石子吓得用带哭的声调回头叫他妈：“妈妈！快点来啊！我怕！”他妈妈挑着一担刚从地里收回来的东西，看样子很重，一步一步地挪着。她一听到小石子在喊她，望了他一眼，只见小石子不再往前走了，她就知道小石子害怕那些人。于是便对小石子说：“傻孩子，走过去呀！叔叔伯伯们不会怎么样你啊，快走吧！”那些人听他妈如此说就越发有话头了，“他怕我们要他去了。”一个大汉乐呵呵地说。
　　“他又怕他的妈妈飞了，哈哈！”
　　“这小娃子，太老实了，我们拿回去养了。”又一个插上嘴来。“我们把他妈妈也要了去。看他还找谁呢？”又一个调皮的声
　　音……
　　小石子越听越害怕，他不理解那帮人为什么那样对他。他又怕又急，简直要哭起来了。正在这时，他妈妈来到了他身边，他好像有了很大的保护一样，他紧紧地抓住妈妈的衣角。他妈妈一边对他说：“傻孩子，别怕，他们是逗你玩呢？”秋芝一边说一边又用眼瞧那帮乐呵呵的快活地劳动的人，转移话题：“你们还不收工哪！”
　　“快啦，等下子就收工了！”
　　“这些石头是用来烧石灰的吗？”
　　“是啦。喂！你小孩几岁了？”
　　“都快三岁了，还是那么淘气的！”
　　“嘿，小孩嘛，总是这个样的，人家说‘儿不离母’嘛！”
　 小石子听着听着，觉得那帮人也没有多么可怕的，于是解除了恐惧的心理，乖乖地走在妈妈的前面了。
　　有一天，韦京道又要上山砍柴了，早饭后，他系起柴刀鞘，插上了柴刀，手里拿着一大圈藤儿，正要上山去。秋芝从锅头里捧着一碗玉米窝窝头，准备包起让他丈夫带上山去，作为当天的午饭，可是放在饭桌上的芭蕉叶已被小石子管起来了。小石子拿着芭蕉叶子，东翻西弄，左折右卷地玩着。秋芝急了，对小石子说：“孩子，把叶子给我吧，我要它包午饭给你爸爸呢！”小石子摇摇头，手里仍紧紧地抓住叶子不放，并把叶子藏到身后去。秋芝又说：“乖孩子，快给我叶子吧，别耽误了你爸爸砍柴的工夫，快快！快！”小石子还是摇身摇头，同时小嘴低声地不高兴地“不”了一声，还是不肯放开叶子。秋芝不耐烦地说“你不给！爸爸不去打柴，咱们都得饿死啊！来吧！我给你馍馍吃！你给我叶子吧！”小石子还是不听话，把嘴噘得老高，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叶子。韦京道走来了，他早知道小石子在淘气，也不再向小石子索要叶子了。他拾起地上被小石子扔掉的叶条儿，顺手编了一只小山羊模样的玩具，交给小石子，并说：“你把叶子给我包午饭吧！”秋芝又凑嘴说：“你爸爸饿了就砍不得柴的。”小石子还是不放手。韦京道拾起地上另一根被小石子撕碎扔了的叶条儿，又从馍碗里取了一点点馍巴，涂在叶条上面，再卷起来像一个顶针大小模样，对小石说：“爸爸只好吃这点午饭了，爸爸要挨饿了，爸爸饿死了，让小石子自个儿玩了。”韦京道慢慢说这话，却打动了小石子幼小的心灵，三岁的小石子已经知道爸爸妈妈是多么的可爱，是他唯一的依靠，离开了他们怎么行呢。他想，爸爸说只能吃这一点点午饭，他是大人，又要劳动，这点儿连自己都吃不饱，爸爸怎么能吃得饱呢？想到这，他就把叶子递给了爸爸。秋芝接过叶子，包了午饭，交给了韦京道，韦京道匆匆地上山去了。
　　又有一次，韦京道、唐秋芝和小石子，他们一同上街回来。他们走到了敢下屯坳上，天已经微黑了。朦胧的月光给路面上铺了一层米粉似的，有些灰白。人身在走动，路边的草丛中、乱石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在随人移动。京道对秋芝说：“你们自己回家去，我要过大队部开会呢。天黑了，你要拉好小石子的手慢慢地走。”小石子听说爸爸又要开会去了，很不高兴，他对爸爸说：“爸爸，你不要去开会，你跟我们一同回家吧！”秋芝忙对小石子说：“这怎么行呢？人家在等你爸爸了，他不去，人家会骂他的。”小石子听了，心想：爸爸不去，人家会骂他，这可不行呀！那就让他去吧。韦京道沿着一条绕过敢下屯的环山路，与秋芝小石子分别了。
　　却说这条环山路，全是过山头上的，有几处是过险崖绝壁顶上的。从这条路经过时，往脚底下看，敢下屯就在脚底下，屯子里的行人，小得像蚂蚁一样，如果不小心，失足跌下路边，就会坠下高山悬崖粉身碎骨的。这条路是在山林茂密、乱草蓬生、荆棘交错的荒野山头上穿过的，又险又僻，天黑走路，令人毛骨悚然。一怕歹人行劫，二怕野兽伤害，三怕跌跤落崖，但是这些事不曾听说发生过，只传闻此路有些魑魅魍魉隐约作怪而已。好在小石子爸爸走惯了夜路，却不害怕这些，他胆子大，把这些传闻当作耳边风，不以为然。小石子目送爸爸穿过那片丛林，看不见别的路人，一片苍茫。秋芝与小石子自走下坳去。他们还不时抬头，望望崖上的山路，哪里看得到京道的影子，也不知道他这时候也经走到路的什么地方了。小石子也会跟着往山崖上望去，只见山崖上林木一片模糊，山石一片苍茫，月色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山村之夜，十分寂静，风声一点也没有，路上也没有蟋蟀的鸣叫，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母子俩不规则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小石子不管妈妈同意与否，就仰头朝崖上喊了一声“爸——爸——，您到哪里了啦。”秋芝连忙对小石子说：“别喊啦！别喊啦！那么远他怎么能听得见呢？走吧！”
　　那时大队办公室在敢上屯，那条山道是从敢下坳到敢上屯唯一的交通要道，从敢下坳口到敢上屯要走三十分钟呢。韦京道经常走这条路，他对这条路很熟悉，秋芝是放心的。可是，当小石子知道他爸爸要经常摸黑走过这条又险又可怕的路时，心里就不安起来。他心里想：“爸爸为什么要去开会呢？他为什么不害怕呢？他独自走过那条路，万一碰上强盗怎么办呢？啊！爸爸真辛苦啊！”小石子越想越发心疼起爸爸来。
　　母子俩已经走过了敢下屯，再翻过刁团坳就到了吞团屯的东山。路还是那么的灰蒙，月亮还是那么的昏暗。母子俩一路谈着话，秋芝是借谈着话来壮胆的。他们爬上了刁团坳顶，远远望去，隐约可以看到西边他们自己的家了。这时母子俩有些兴奋起来，秋芝不再让小石子自己走了，她把他高高举起，把小石子放在肩膀上，让小石子骑在她的脖子上。小石子两只小手抓住妈妈的头发，他妈两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两条小腿，然后快活地走下山去。秋芝行路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小石子乐得“格格”地笑。
　　吞团坳中间有一处乱石堆，堆上面乱蓬蓬的生着野草、灌木和荆棘。秋芝忽然用手往乱石堆那里一指，对小石子说：“小石子，你看，那里有‘床铺菜’（壮话的一种野菜名），你爸爸常来这里采摘回家，我们把它当菜吃的。”小石子顺着妈妈的手指望去，不太清楚妈妈在说些什么，他只好奇地望着那一片在月光下呈暗绿色的山野草木。他好像听到妈妈在说：“那儿有一个床铺，你爸爸常来这里睡觉和吃饭的。”他暗暗地想：“爸爸呀，你多么辛苦啊！那地方是多么的荒凉啊！你为什么到那里去睡呢？”小石子没有问清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却一味地想象着他爸爸在那里睡觉的凄凉景象。从此，小石子对那个地方产生了很亲切、很深刻的印象。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竟对那地方有了怀念之情，甚至对那地方的草木也产生了亲切的感觉。这仅仅是因为不在意听错了妈妈的话，产生了误会的缘故。他把那地方误当是他爸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