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涛涛修理店

　　
　　出院时，医生给我开了一份病假证明，建议我在家好好休息，静养几天，年轻轻的别落下病根。我哪能静得下心来？公司现在处于非常时期，一天不去都会心里不踏实。可想起上班要面对着的那些事，又感到恐慌。还有眼下弟弟的这些事，都不能让我省心。
　　母亲见我坐卧不安，对我说，医生的话也有道理，不可不听，不可全听，成天窝在家里也不好，回老家去走走吧。
　　我家下放在老家时，那老屋的上首摆放着一个香桌，上面供奉着一尊瓷器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像，每逢初一十五母亲就要敬香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全家平安，求得最多的是保佑弟弟能重新站立起来。回县城后，小平房里无处摆放香桌，更主要的是敬了这么多年菩萨，弟弟仍只能坐着不见有站立起来的迹象，母亲也灰心了，那敬香拜佛的习惯也渐渐丢了。没想到母亲忽然要父亲带我回老家祖坟上去烧香，父亲历来不信这些，这次也没有反对，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样心里想着龙塘。临走时，母亲交代说，顺便到春婶坟上烧些纸钱。
　　春婶是在我大三那年去世的。英子嫁人后，春婶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我家老屋旁的土屋里，米缸空了就去找儿子家要点，顺便也拿点菜回来自己做，每天都安安静静坐在门口打发着余下的时光。那天英子抱着超生的儿子回家去看春婶，没见娘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以为上哥哥家去了。她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熟悉的土屋里，见娘坐在那把破旧的竹椅上像睡着了，脚下被一群蚂蚁围着，她连喊三声娘没有回应，感觉不对，连忙跑出土屋去找来那几个分开住着的哥哥。春婶已经落气很久了，全身梆硬冰凉。
　　我家祖坟和春婶的坟墓都在龙塘头的山上，我跟着父亲烧完香和纸钱绕到龙塘边，塘里的水没有了记忆中碧蓝，浑浊得看不见倒映的天空了。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杂草和鱼粪，满塘里到处都插着一些枝条、树桩，高高的露出水面。来的时候我曾想，不管天气多凉，我一定要下到龙塘里泡一泡，打上几个滚。现在没有这份心情了。
　　龙塘的对岸，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水里把那些腐烂的陈草捞到岸上，再把一拨拨的嫩草撒到塘里。那忙碌的人影也分明看见了我们，停下了手里的活，朝着我们走来。是国华，还像以前一样黑，头上稀稀拉拉的有了几根白发。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除了种责任田还承包了龙塘。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只有他在家守着孩子，守着老爹，守着一口龙塘。他爹也老得不行了，已经眼花耳聋，每天坐在龙塘边看守鱼塘的小屋里不肯离开。他爹拉着我的手双眼迷蒙地望着我，看了半天，问我：“在单位里当上点什么了吧？”
　　父亲大声回答他：“快了，快了！”
　　他开心地笑了，很快他又问：“杨涛现在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很好，正准备帮他开个店。”
　　他连说，好，好，自食其力。国华对我说等年底干塘了，给我们送鱼。离开很远，我回头看时，见国华爹依然坐在小屋旁朝我和父亲挥着手。
　　母亲特地要父亲带我回老家烧香，是求祖上保佑弟弟能顺利把店开起来，这是她也是全家人最大的一桩心事。回到家，弟弟对我说，王峰来家里好几次了，交待他开店要注意的事项，开张那天要怎么做，还带了朋友过来一起商量。我忙问弟弟：“他有没有说点别的什么？”
　　弟弟摇了摇头。母亲在一旁说，他把你弟弟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了，多好的小伙子，你得好好感谢人家。
　　我懒得多想，一心一意在家等待着这一天，这一天在全家人的热切期盼中终于来到了。那是五月的一天，天空晴朗，阳光分外明媚，像注定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这一天是助残日，弟弟的修理店就定在这天开张。母亲头天晚上就开始忙活，翻箱倒柜给弟弟挑选衣服，一件一件地给弟弟试着问我好看不。弟弟那副身坯能穿出什么衣服来呢？母亲正不厌其烦地给弟弟试衣服，英子来了，英子的工厂已经关门，县里正刮着一股卖厂风，国营工厂一家一家地卖给私企老板，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英子男人也带着大孩子从老家来到县城，一家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夫妻俩轮班蹬三轮车，一个蹬白天一个蹬晚上。母亲后悔当初让英子顶替进城，搞得一家人生计都没了着落。
　　英子从随身携带的手提袋里翻出一件黑白相间的开司米外套，说是她不蹬三轮车时织的，往弟弟身上一套，我感觉还看得过去，对母亲说：“就这件吧，你别忙乎了，早点休息吧。”
　　母亲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凝望着灯影里的弟弟，用手揉了揉那双昏花的老眼。
　　英子问：“明天要不要用三轮车？”
　　母亲说：“有面包车的，上面都安排好了。”
　　母亲要英子早点回去休息，小孩在家需要照顾。英子走后，母亲要我和弟弟快些回房间睡觉，明天会很辛苦的。
　　夜里，弟弟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黑暗中他问我：“明天会有很多人吧？”确实会有很多人，方方面面的都有，我怕说给他听了会更紧张，在县城里他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培养巷。我淡淡地对他说，都是些朋友熟人，没事的，你安心睡觉，一切都安排好了。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母亲的说话声，父亲时而发出一阵咳嗽声，他们同样睡不着。
　　天蒙蒙亮母亲就起了床，忙忙碌碌的。特地用她半个月前就做好的甜酒酿炖了四个荷包蛋给弟弟吃，就像那年我出远门上大学那天早晨一样。她站在一边看着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眼里禁不住涌出了泪水……
　　上午九点左右，培养巷里撒满了金色的阳光。县残联的一辆面包车一直开到我家的矮平房跟前，停在那棵秃树干边。巷子里的一群小孩围着那辆车叽叽喳喳的。王建民家门前的麻将还没有开打，巷子两边全是看热闹的人，目光都集中在那辆面包车上。按照有关安排，先用面包车把弟弟接到县残联，然后很隆重地让他坐到那辆捐赠的轮椅上，母亲跟在后面推着从县残联往大街上走一圈，一直到要开张的店里。本来是要父母亲一起推的，父亲不以为然，说完全没必要这么作秀。为这事，母亲还同父亲吵了一通，但拗不过父亲的犟脾气，母亲只好自己陪弟弟去残联。出门前母亲把我叫住，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她让我帮弟弟梳理一下头发，再打上我平日用过的摩丝。
　　舅舅带着表哥表姐们一大家子都过来了，舅舅是第一次参加我家这种大喜事。那天母亲过去跟舅舅商量，正在家里闲着无事的舅舅连说，要好好操办一下，要办得隆重，到时候我把他们都拉去庆贺。
　　大约十点多钟，鞭炮声中弟弟坐着轮椅从县残联的大门里徐徐转了出来，母亲和残联的一位女干部推着。后面紧跟着民政局的，王峰那位副局长朋友也在里面。还有残联的，街道居委会的，周婆婆面色益发红润的走在队伍前列，周婆婆儿子代表工商部门，由他出面把在税务的朋友也拉来了，一长串。一路的鞭炮声伴随着敲锣打鼓，在大街上徐徐推进。县电视台一路跟踪录像。县里把这当作助残活动的一件大事，热热闹闹的大势渲染。母亲今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她推着弟弟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列。母亲在那个小山村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弟弟让她在县城里着实风光了一回。她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将在晚上通过电视告诉全县人民，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
　　我想起了当年考上大学被乡亲们送出乡村那一幕，母亲又让她儿子带着风光了一回，比那次还更显风光。
　　热闹的人流在大街上转了一圈，一直把弟弟簇拥到装饰一新的“涛涛电器修理部”门前。柜台里那个王峰请来冒充徒弟的年轻师傅，正对着县电视台的摄像机煞有介事地摆弄着一台旧电器。王峰在店门口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涛涛电器修理部”正式开张了！
　　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成了看热闹的人，站在热闹的人群中我竟有些无所适从。我仍然很虚弱，那鞭炮声震得我头皮发麻、心惊肉跳的。我看着身边的叶红一脸喜悦的神色，突然想起她在我身子底下那喃喃声。
　　“我们结婚吧。”我悄悄拉了拉叶红，声音被热闹的鞭炮声淹没了。她没有听到我的喃喃声，双手捂着耳朵，看那硝烟冲天而去。
　　我想母亲该真正松一口气了，全家人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我也可以安心好好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