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兄弟
作品名称:残疾 作者:流风飞雪 发布时间:2013-10-20 13:06:04 字数:4456
回到县城走下火车后,吴科长又恢复了精神,出站后他扫扫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对我说:“出一趟差也辛苦,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去。”
我听吴科长的话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弟弟见我回家了,而且听说我不上班在家呆几天,高兴得用两条小木凳围着我直转圈。看着他那高兴劲我不免心疼,想那天晚上那么些钱就像丢进水里了,连泡泡都看不见一个。那些钱要是放在弟弟这双腿上,说不定还能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呢。
弟弟饶有兴趣的问我:“省城好玩吗?”
我说:“没什么。”
他有些不甘心地说:“电视里看上去蛮漂亮的。”
我说:“你别信电视里的,那都是专挑好看的拍,其实狗屁!”
我不想跟他谈省城,我好久没过问他的事了,现在正好有空,我问他:“修理学得怎么样了?”
这句话就像一阵风把他脸上的高兴劲一下子刮跑了,他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我接着问他:“可以开店了吧?”
“你们别逼我了,你这是‘得陇望蜀’!”
我一怔,看着他那像是酝酿了许久的泪水哗哗淌了出来。要不是那该死的双腿,站起来和我一般高,一米七五的堂堂男子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拿起那本《家用电器修理》翻了翻,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图形,我看了都头晕眼花,更别说弟弟了。这段时间他明显瘦了,那张苍白的脸很憔悴,唇边的胡须密密麻麻比我的还更显茂盛。我安慰他说:“别急,慢慢来,我会想办法的……”
在家的几天都是绵绵不断的细雨,人的心情也郁闷许多。呆在家里我总是坐立不安,感觉少有的空虚。偏偏叶红这几天又去市里参加什么培训去了。也许平时应酬惯了,我的心总难得静下来。每隔三五分钟就要看一眼腰间的传呼机,生怕耳朵会错过。家里新装的电话机稍有动静,我也会情不自禁地跳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打了王峰的传呼。
我们在一家“贵州花江狗肉馆”碰面。王峰说:“这种天气真是喝酒吃狗肉的天气,一点都没有青天白日鱼肉百姓的感觉,今天要好好喝一喝。”
见我没反应,他又说:“是不是心疼钱?今天我请客,算是给你洗尘。”
其实这一顿根本不用我们自己掏腰包,吴科长早就授权给我可以公司业务的名义在县城任何一家酒店里签单。我摇摇头说:“多的都丢了,我还会心疼这点钱。”
他莫名其妙,问我怎么回事。我自然就把这次在外面打牌被抓被戴手铐的事说了。在王峰面前我不能隐瞒,人家都把你弟弟当成自己弟弟了,你还能把人家当外人吗?我只觉得委曲,嘴里骂着:“妈的,我居然尝到手铐的滋味!”
他扫了一眼餐馆其他的位置,压低声音说:“轻点,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逃犯。”
狗肉馆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没有谁来注意我们。王峰要了一瓶“堆花”,两个大玻璃杯,将一瓶酒两人平分了,劝我说:“现在这种事也算不了什么,别太放心里去,喝酒。”
“喝。滚他妈的!我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在王峰面前我也不能显得太没出息。
两人你来我往的喝着酒,话语也轻松起来。我问他几近几天单位里怎样。他说:“没什么,就是那事你肯定早知道了。”
我问他:“什么事?”
他说:“吴科长的事。”
我心里格登一下,表面上不动声色:“吴科长什么事?”
他正嚼着一块狗肉,我眼睁睁看着他嚼完把骨头吐出来,喝口酒清了清嗓子说:“你真不知道呀?吴科长要当经理了。听说科室都要征减人员。”
我松了一口气。他笑着问我:“你当了科长,不会把我征减了吧?”
我忙说:“不可能的,我们谁跟谁呀。”
我感觉今天这酒喝得少有的痛快,这才叫喝酒。不像以往全都是为了客人,不想喝也得喝,直喝得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叫酒。今天是为自己喝酒,想喝,和王峰半斤八两正好兴头上。加上那狗肉吃下去,只感觉全身热血沸腾,在王峰面前口没遮拦,说:“其实呀,吴科长这科长早就是我帮他当了。”
他也喝到七八分上,说话有声有色,他说:“狗肉好,狗肉是壮阳的好东西。吃到身上就直望一个地方蹿,那个地方就会不自觉地引着你想往一个地方去。”
他左一个地方右一个地方,搅得我晕头转向。我问他:“你那是什么地方?”
他笑笑说:“中山路新开了一家,可以洗浴,你敢去吗?”
我说:“我怕个卵!”有几分酒壮胆,哪里我都敢去。
我跟着王峰雄纠纠、气昂昂的跨上一辆三轮“蹬的”,左转右转转到一家什么“浴座”。正要进门,我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像一阵警报声响得人心烦。我一看是叶红呼我,酒顿时醒了一半,忙问王峰:“今天是星期几?”
他说:“星期二。”
我对他说:“你慢慢洗,我得先走了。”
他说:“你走我还留下来干什么?今天主要是陪你散心。”
我听了过意不去,说:“改日吧,改日我一定陪你好好洗。”
大街上的空气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新,那装饰一新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店面像野地里雨后冒出来的蘑菇,王峰问我:“你弟弟开店的事怎么样?”
我说:“难,他能学得好修理吗?”
他说:“我想了很久,你挂修理店的招牌卖电子元件,同样可以避税。现在巧立名目的多,你弟弟一个残疾人,谁还忍心去查?”
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真比我这个当哥哥的想得周全。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在民政局当副局长,到时候看看对你弟弟有没有什么可以照顾的。”
我想,到时候我还要请王峰好好喝一顿。
在家休息了几天,天晴了,我该上班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口,见郭艳和吴统计正在窃窃私语。我一进门,他们便哑了,看我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想起那天喝酒时王峰说最近公司人事要变动,我不禁有几分激动。直到吴科长进来把我叫了过去,我的心还怦跳不止。吴科长很客气地让我座,语气平淡地向我交待了一些近日的业务后,像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我期盼着他对我说点什么。他看了看我,还是没说什么,只朝我挥了挥手,在我心里留下一个谜团。
我去上洗手间,从其他科室门前走过,感觉到不同角落里射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怪怪的,好像总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议论我什么。我总处在一种激动不安之中。
回到办公室,我整理了一下出差的费用发票,去财会科报销。出纳是个大嗓门的胖女人,四十多快五十离退休不远了,变得谁都不放在眼里。大概也是更年期反应,对谁从她手里拿走钱都不舒服,像从她身上挖肉。她拿着我的一叠发票左翻右翻,终于发现了什么,说:“住这么好的房间?”
我没吭声。
她又说:“超标了。”
我仍没吭声。领导签字了还轮得上你说话?出纳只管付钱。大概我的一再不吭声让她感觉到被藐视,她竟冒出一句:“怪不得呢,还嫖娼。”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来。我忍无可忍,要不看她是个老女人当场就要给她两耳光,大打出手。我们的吵骂声很快就引来不少人,公司里的人都从各科室跑过来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越吵越凶。我想我被激怒的形象一定穷凶极恶。在单位里我从没和人吵过架,在这出名的泼妇面前我只有穷于应付。我渴望着吴科长能为我出面,可他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吵着吵着,我觉得在这泼妇面前损害自己的形象实在是太愚蠢了。就在我想办法退场的时候,王峰过来把我拉走,劝我说:“跟这种人吵不清,算了。这些人也真是的,居然说嫖娼。”
这些人是谁?我操!
我真想痛痛快快骂娘。我不知道得罪了谁,做错了什么事,我每天都在为单位努力工作。我在走廊里消了消气后走回办公室,听见吴科长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里面交谈,我连忙习惯性地进去要给他们倒茶,王峰正在里面忙乎,见我进来便忙放下手里的水瓶退了出去。
来的是位新客户。我座在一边漠然地望着吴科长同客人热烈地交谈,天南海北。吴科长晃着那圆脑袋,仍然是那么挥洒自如,八面玲珑。我没听清他们谈些什么,脑子里想着省城宾馆里那天早上的吴科长,分明是另一个吴科长,远在天边的吴科长……
“杨波,你一定陪李科长好好喝几杯。”吴科长和客人的交谈结束了,满脸歉意的握着客人的手说,“实在对不起,有点急事要出去,我要小杨陪你好好喝几杯。”
吴科长要当经理了自然很忙。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要不叫王峰和你一块去陪陪李科长。”
吴科长走后,我就坐到他的位子上同客人神聊海吹起来。我也尽量模仿吴科长的口气,想尽量洒脱些。可总有一种被逼迫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洒脱不起来。直到周围安安静静,办公室的人都下班走光了,我才起身对李科长说:“走,吃饭去。”
偌大一张桌子就坐着我们两个人,显得冷冷清清的。我说:“光顾了聊天,忘了叫两个人来陪陪酒。”
李科长也没什么表示,大概也觉得这第一次上门受了冷落。只见他死板着那张瘦脸,轻抿着酒,说出来的话也不大对味。我不禁有些恼火,要热情不是?我正热得浑身冒火。
我频频举杯,先来个好事逢双,再来个四季发财……后来干脆换上了大玻璃杯。我突然很想和人较劲。如果你身宽体胖坐下来像只酒桶我恐怕还不敢惹。瘦得像根麻杆,别说是酒就是这么多水也要把你撑个半死。我好像一肚子的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我大声喊小姐倒酒,我等着看客人捂住杯口说不要了。可他总是不动声色的接着,只是那张黄脸转成了青色。倒是我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大口喘着气,两眼直冒火,嘴里喊:“喝!喝死戳卵!”
我感觉小腹胀得难受,要去卫生间。起身时被椅子绊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我头也胀了起来。从卫生间出来,我摇摇晃晃走向门外,拦下一辆“蹬的”,囔着:“我要去医院!我要去找叶红!”
叶红正在上晚班。看到她,我终于忍不住大口吐了起来。翻肠倒肚,眼泪鼻涕也跟着往外流。最后连肚子里的酸水都吐空了,没什么可吐,吐出一口带咸味的东西来。我迷迷糊糊听见叶红发出一声惊叫……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病床上吊着液滴。叶红伏在我身边睡着了,眼角上挂着泪痕。我感觉非常虚弱,能听见自己的咝咝喘气声,像一架出了毛病的机器发出的噪音,吱吱吱。叶红也一定听到那声音,醒过来两眼茫然地望着我。我强撑出笑容对她说:“趁早,你另找一个还来得及。”
她听了生起气来:“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心开玩笑。”
我说:“还没结婚就这么个身体,今后怎么过?”
她说:“不要紧的,打完针就好。”那语气就像小时候生病时的母亲,我多想躺在她怀抱里安安静静睡一会儿。
母亲来医院看我,见我这样就忍不住流眼泪。母亲说:“你弟弟那付样子是没办法,你可千万要自己保重,那酒就让人家去多喝一点。”
我对母亲笑笑说:“没事的,打完针就好了,是吧叶红?”
叶红点了点头。母亲就显得对我放心了,她放下这头又想起那头,说:“周婆婆昨天又来我们家了,说民政局到了一批东西,有轮椅,正考虑给你弟弟一辆。说最好过几天,那个助、助什么日把轮椅接回家。”
叶红说:“助残日。”
母亲笑着说:“对,助残日。”
母亲走后,王峰来了,提着一打袋补品和水果之类的东西。他一进门就笑着问我:“喝了多少喝成这样?”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王峰坐在我身边,对我说:“门面我已经打听好了,大街上的好口子,等你看了再定。我也找过我那朋友,正好民政局到的一批助残物有轮椅,可以给你弟弟一辆。我那朋友的意思是,你弟弟的店最好在助残日这天开张,更有意义。”
他和我谈了很多关于弟弟开店的事,好像来医院就为了跟我商量这事,方方面面他都想到了。还出点子说:“开张那天,最好请一位年轻点的师傅,冒充你弟弟的徒弟,装模作样弄一弄。”
叶红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听说过徒弟冒充师傅,哪有师傅冒充徒弟的?”
王峰说:“先把店开起来再说。”
王峰走时一再叮嘱我,好好休息,别急着上班。好了再在医院多呆几天,反正有叶红陪着,身体要紧。
我无力地点着头,望着王峰往门外走。我仿佛还在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