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白鹭仙子

　　
　　我很苦闷。麻将没人和我打，小说又写不出来，一切都在跟我过不去。还好，我还有叶红。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我应该去找她，我都快要忘记她了。
　　叶红家离我家不远，只隔了两条小巷，十多分钟就走到了。她不在家，只有她奶奶一个人在家。叶红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跟一个比母亲更年轻但更丑的女人走了。她从小就跟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孤零零坐在门边，不停地朝门外观望，见了我，面露喜色：“杨波，好久不见你了。”
　　我不好意思地问一声奶奶身体好吗。奶奶咧着那张瘪嘴巴说：“有麻将打身体就好，没麻将打就全身有病。你来了正好凑一角。”
　　我说：“我先跟叶红说个事。”
　　奶奶笑着说：“说吧说吧。”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坐在奶奶身边和她聊天，等叶红回来。奶奶最爱聊的自然是麻将。我第一次跟走进这个家门时，奶奶看到我很高兴，咧着那瘪嘴巴笑出了一粒老泪，连说：“好，好，今后多个凑角的。”一听叶红说我不认识麻将，她失望得那张瘪嘴巴半天合不拢。我现在自然和奶奶有许多共同语言，东南西北风中发白让我们感到十分亲切。她一直为前几天一副清一色小七对的牌耿耿于怀，说刚听牌，别人就自摸了，真是太可惜了，真是千载难逢呀。
　　叶红回来时，奶奶已经坐到麻将桌上了。也不需要我凑角，有的是角，打麻将的角遍地都是。
　　叶红顾自在家里拿了点什么东西就往外走，也不理我，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我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像个跟屁虫，一直跟到她医院那间单身宿舍里。一路上两个人没说一句话。
　　“你不是有麻将吗？还找我干什么？”叶红终于开口了，拉长着脸。
　　“麻将哪能跟你比？”我故意嘻皮笑脸的伸手去捉她的手。她不可能真生我的气，尽管看上去气嘟嘟的。和那没抓紧口子的气球一样，经不起我一摸一捏，那气就会消掉。果然，我稍稍使用一些恋爱中的伎俩，她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身子软了下来。那双温软的手抚摸着我棱角分明的脸，心疼地说：“别打麻将了，伤身体的。”
　　我很想像一个乖孩子那样躺在她怀里回答说，好，我听话，不打麻将了。可我说不出口，不打麻将干什么呢？写小说，小说是越写越难出。尤其是处在县城里，没有关系，没有路子，你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寄出去最多只能得到一封铅印退稿信，还得自己附足退稿邮资。现在又有谁不打麻将呢？就连七十多岁的老奶奶都说不打麻将就全身有病。报纸上还说，麻将今后要列入国家正式比赛。麻将是我们的国粹，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它。再说，不打麻将我在业务科就呆不住，就还得像只尿桶那样被领导提弄来提弄去。我脑子里很快就涌现出许多条无法拒绝麻将的理由，那理由可以多到一千条一万条……
　　“有空多写写吧。”叶红还在苦口婆心。我却像一个冥顽不化的顽童，一声不吭。
　　沉默了许久，不远处传来一阵哗哗声令人震颤。叶红的双手在我脸上摩挲着，芳唇轻吻我的额头，细声说：“只要你不打麻将，我天天陪你……我、我什么都给你……还不行吗？”
　　这分明是一种暗示，我的心砰砰直跳。眼前我可以答应她不打麻将，以后就难保了。既然花了那么多心血修炼出这份功力，能说丢就丢吗？麻将和叶红在我面前成了两难，就像逻辑学中的二难推理，答应了叶红又难割舍麻将，不割舍麻将又让叶红伤心。
　　眼前的叶红在柔和的灯影里显得娇艳动人，那灼热的眼光喷发出动人的火焰。我感觉身上的血直往上涌，气也喘得更粗，脑袋里一团浆糊……什么二难选择我无法再思考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我一把搂住叶红，在她脸上脖子上乱吻，手忙乱地在她身上乱摸。叶红同样喘着粗气，脸上滚烫的，但仍然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手不屈不挠地抵抗着我的手：“你先答应我。”
　　那双手带着一股舒心的暖意，更撩得我难以抑制内心的焦渴。我不停地喘着，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什么我都答应你。答应你。不打麻将了。我打你、打你、打……
　　那真是太美妙了！我沉浸在无比的欢乐和幸福之中。有了这一刻，我可以抛弃一切，别说是麻将，麻将是什么东西？
　　……
　　一切都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像波涛过后的风平浪静。叶红躺在我身边，尖尖的手指在我瘦削的胸前轻轻地划着：“以后别再想麻将了，要想了就来找我。”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片钥匙交给我说：“以后你随时可以进来了。”
　　像是完成了一次交接仪式。我望着手里这片白晃晃的钥匙出神，她已经把打开一方天地的钥匙交给我了，我随时都可以进入。条件是这双手再也不能摸麻将了，想摸就来摸她。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从那短暂的快乐里回到现实中来，只感觉有些疲劳。躺在叶红身边不想动。真想一直这么躺下去。
　　“你知道白鹭湖吗？”她突然问我，她说，很想去看白鹭。
　　白鹭湖是县里正在开发的一个风景区，就在小时候我向往的紫瑶山下。听说是当年兴修水利时，在仁善河上游拦河筑的一座水库。前不久王峰同吴科长陪同省城来的客人去玩了一趟回来说，什么湖？就是被废弃的水库，居然叫白鹭湖！
　　我不想上班，要和叶红去看白鹭，我要好好陪叶红。景区还在刚开发，交通不便。我们一大早打了一辆黑的过去，小时候感觉很遥远的，长大了就显得很平常。曾经那么遥远的紫瑶山离县城也不过七十多公里，离我老家祥云也不到二百公里。来到湖边，叶红问，跟你们那龙塘比怎样？我说没有可比性，龙塘是龙蹲出来的，而面前的湖是人工建水库堆出来的。
　　湖面倒也宽阔无比，蜿蜒曲折，伸向大山深处。说是白鹭湖，却看不见白鹭的影子。问岸边施工的工人，告诉我们说时下进入了冬季，白鹭很少出来活动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看到一两只偶尔出来一下。
　　叶红很失望，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为什么要叫白鹭湖呢？
　　我不想让她失望，我要让我的红开心起来，我指着沿湖小道说，我们从这条路往前走，我慢慢告诉你为什么叫白鹭湖。
　　我拼命开动脑筋，一路走一路讲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
　　“我就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叶红笑了起来。
　　我说：“传说都是这么开头的。”
　　她说：“那你接着讲下去。”
　　我继续讲道：“紫瑶山下有一个勤劳的小伙子，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呢？就叫木根吧。小伙子打柴为生。”
　　“又是打柴为生，就不能干点别的。”她再一次笑着打断了我。
　　我也止不住笑了起来，辩解道：“山里人只能靠打柴为生。你别急，好戏在后头。”
　　我让她在路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一边想一边慢慢讲了起来：
　　木根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他每天出门打柴，母亲在家为他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回到家里总能吃上香喷喷的热饭，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突然有一天，木根打柴回来，家里冷灶冷锅，悄无声息。原来母亲病倒在床上。握着母亲枯柴般的手，他心疼地问，娘，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娘说，弄口鱼汤给娘喝吧。
　　木根来到山下的仁善河边，眼下正是隆冬季节，仁善河已经干瘦成一条小溪。河水清澈见底，哪里有鱼的影子？木根顺流而走。一路上餐风露宿，走了几天几夜，翻过了几座山，终于走到了一座湖边。湖水一望无边，碧蓝碧蓝的。可是面对这宽阔的湖面，就像面对着美丽陌生的新娘，光知道兴奋，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他用随身的砍柴刀砍下一根长长的竹子，削得尖尖的，朝湖里一阵乱戳。折腾了半天，却连鱼鳞也不曾见着一片。他恨不得一头钻入水中，立马抓上一条鱼来。可他从小在山里长大，是只旱鸭子，压根就不会水。想起重病卧床的老娘，他顿时发起急来，不顾一切地脱了身上的衣服，就要扑进水里。脚一挨水，那水清凉透骨的。他突然发现脚边的水一片洇红，分明是血水。哪来的血呢？
　　木根回身一望，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只白鹭就像开放在湖边的一朵洁白的鲜花。可是白鹭却在低头用水轻轻揩栻着自己的翅膀，那翅膀上还有那一丝丝鲜红的血流进湖里。白鹭的样子很恬静、凄美，对着湖面，像个美丽的姑娘在临镜梳妆。
　　木根走近白鹭。白鹭不但不躲，反而静静地望着他，眼里分明闪动着泪光。他把白鹭轻轻抱了起来，白鹭的翅膀像是被箭射折了。他抱着白鹭回到家里，望见病床上的娘，他想起自己是为娘找鱼去的，却抱回来一只受伤的白鹭。他一边尽心伺候好娘，一边上山找药为白鹭治伤。
　　一天，木根打柴回来，娘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坐在茅屋外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在太阳。白鹭站在娘的身边，高昂着头望着远方。娘把木根叫到身边，替他揩干额上的汗水。然后把白鹭搂在胸前，对他说，白鹭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白鹭离不开湖水，你把它送回湖边去吧。
　　木根从来就很听娘的话，可是他想到去那个湖边来回要好几天，再说，他也有些舍不得把白鹭抱走。但娘说了，白鹭离不开湖的。他从娘手里接过白鹭，把白鹭放回到那座湖边。一路上他不曾歇一口气，等他匆匆赶回家来，娘却在床上咽气了。他想起自己今后将孤身一人，再也没有娘了，禁不住扑在娘的身上伤心痛哭起来。正哭得死去活来的，忽觉得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白鹭又跟着他回到了茅屋，正用一对翅膀轻拂在他头上，白鹭的眼里也汪满了泪水。他把白鹭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它光洁的身子，充满柔情地说，蠢东西，你怎么能离得开湖呢？
　　木根带着白鹭又来到了这座美丽的湖边，毅然放下白鹭，正要转身离去，白鹭却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双眼对着湖边的树林里露出了惊惧的目光。
　　木根朝树林那边望去，看见一棵参天大树的背后露出了一支箭。他一把抽出了怀里的砍柴刀，大吼一声，什么人？
　　吼声震落下一阵树叶，正在湖边喝水的一只野兔惊恐地蹿进了草丛里。那支箭也缩了回去，从那棵树的背后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就是住在紫瑶山另一边的兄弟俩中后来成为孽龙的弟弟……
　　“就是你老家龙塘那个孽龙？”叶红问道。
　　我说，对，就是水将军的弟弟孽龙。木根紧紧地把白鹭抱在怀里，朝孽龙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砍柴刀，狠狠地说，你要敢伤它一根毫毛，我跟你拼命！
　　孽龙提着弓箭，悻悻地走了。木根目送着孽龙走远了，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重又放下白鹭正要转身离去，突然一声娇嫩的“木根哥！”把他吓了一跳。他环顾四周，除了那片湖水就是四面青山，此刻都静静的连飞鸟都不见一只。可那声“木根哥”却分明是那么亲切。木根好不奇怪！
　　“木根哥，”原来是白鹭开口说话了，“我原本是天上的白鹭仙子，因厌烦了天上那笙箫歌舞、酒宴欢歌的生活，就偷偷飞到人间来。我飞过了许多地方，好不容易寻找到这么个美丽宁静的地方，不想被那凶恶的猎人射伤了翅膀，是你救了我。”
　　白鹭说完，飞进木根的怀里，那身子却簌簌发抖。一定是害怕那孽龙还会回头再来。木根心想，反正自己孤身一人也没什么牵挂。为了白鹭，他就在湖边搭了一个小茅棚，守护着白鹭，守护着这片湖。
　　木根从山上砍下几根毛竹，扎了一个小竹筏，每天带着白鹭在湖面上漂游。那白鹭时而飞起来，在湖面上画着美丽的弧线；时而飞回到竹筏上，依偎在木根身边。湖水因为他们而变得生动，变得活泛起来。四面八方的小溪也哗啦啦唱着欢歌流向这里。
　　光阴似箭。湖水浑了又清了，清了又浑了。湖边的野草也黄了又绿了，绿了又黄了。木根突然思念起娘来，他很想回到那茅屋边去看看娘，为娘烧点纸，扫扫坟。可是他不知该怎么向白鹭开口，显得心事重重的。他要带上白鹭在这湖上好好游玩一番，然后在竹筏上跟白鹭慢慢说出自己的心事。
　　木根把小竹筏推向湖里，正要踏上去，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拽住了。身后的白鹭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白鹭姑娘温情脉脉地望着木根，对他说，木根哥，我要和你一起回到那茅屋去。我要嫁给你，伺候你过几天安逸日子。
　　木根面对着美丽的姑娘不由一阵激动……当他一眼望见那片宽阔的湖面时，他的心又渐渐变得平静起来。他对白鹭姑娘说，你离不开这湖，这湖也离不开你。我可以没有女人，这湖不能没有白鹭。
　　木根大步跨向竹筏，那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分明有些变形。他没有踏上竹筏，而一脚踏进了湖里。湖水很快就把他吞没了。就这样，木根永远留在了这座湖里。
　　白鹭守在湖边哭了三天三夜。那泪水流进湖里，湖水变得澄澈碧蓝。湖水也漫涨起来，使整个湖变得深长而充盈。两岸青山倒映在湖中，像无数木根的影子。
　　这座湖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那只多情的白鹭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第二年的夏天，却有一大群白鹭飞到这碧蓝的湖面上来，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那以后，这湖就叫白鹭湖。
　　“讲完了。”我对望着湖面发呆的叶红说，她仿佛还沉浸在故事里。没想到我能才思敏捷，现炒现卖，把她深深地带进了我的故事里。在我的故事里，她就是那白鹭仙子，我是木根。
　　“白鹭！白鹭！”叶红突然惊叫起来。顺着她的手指透过树枝朝前看去，湖对岸一只白鹭孤零零的站在水边一块石头上。我一阵惊喜，随叶红朝着对岸的白鹭招起手来，嘴里喊着白鹭仙子。没想到那白鹭受到惊吓，振翅飞了起来，沿着湖面飞向大山深处，很快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叶红仍然很开心，终于看到白鹭了。我对她说，来年春暖花开日，我们再来湖边看白鹭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