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亲

　　人再长大了，在母亲眼里也总是孩子，总有让母亲操不完的心。小时候为你成长操心，长大了为你工作操心，有工作了又盼望你早点成家。
　　“波波，想开点，只要身体好，还怕找不到对象！”母亲大概见我下了班就窝在家不出门，人瘦了精神差了。她说，那天一进门我就感觉那女孩子不适合我们家。母亲人老眼不花，那天郭艳跟我踏进家门，她忙着招呼让座，郭艳只是一直毫无表情地盯着弟弟看，母亲也不再过分热情了。
　　母亲看来，人只要身体好就什么都会有。她特地买了肉回家，做成红烧肉，挑那大块的肥肉往我碗里夹：“吃，多吃点，使劲吃！”恨不得那大块的肥肉变成我身上的肉。看着母亲那颧骨高耸的脸，我咬着牙强咽下两块油腻的肥肉，强忍着，不让胃里的饭食翻出来。为了母亲的微笑。
　　我觉得我应该出去走走，不能只窝在家里写呀写的，母亲不会理解我写些什么，只会感觉我不开心。我从家里出来，独步在县城广场边沿，落日余晖洒在草地上，青青的草泛着金色的光，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映照在草地上，像夸张的漫画，长长的，越来越长，越变越淡……慢慢地，消失了。于是，空气变得凉爽，傍晚在朦胧中变得温柔。
　　我独自一人，不知道该往何处走。那天和王峰一起钻小巷时，我没对他说起一点，就是这些小巷中，差不多每两条小巷中就有我的一位亲戚。这些亲戚都是我舅舅家的分支，表哥，表姐，表嫂的娘家，表姐夫的表哥家……我主要是怕王峰知道后，会硬要我带他进去坐一坐，他喜好交往，恨不得全县城的人都是他的朋友。其实在县城里，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他，物资局王局长的儿子。
　　我却不愿意进这些亲戚家里，怕粘上了走不脱，让座，倒茶，尤其是关心我的婚事。我的亲戚们都很好，都很关心我的婚姻大事，见了我，总要过问一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条人生哲理：年岁不饶人。我觉得母亲说得对，我应该去理个发，把胡子刮了。
　　舅舅六十大寿，我不敢留着长头发、蓄着小胡子去见他老人家。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那天表姐过来跟母亲说要给舅舅做六十大寿，请我们过去喝喜酒。表姐走后，母亲半天回过神来，对父亲说，记得我哥跟你同年，应该是前年满六十呀。父亲对母亲的神情很不屑，说，你哥那时候不是粮食局长吗，推迟过六十不是可以多做两年局长吗。
　　我们家搬回县城后，表姐就经常往我家跑，和母亲唠家常。我和父亲也渐渐知道了，父亲住院期间母亲去找过舅舅，否则我们家就住不到现在的三间小平房。父亲也无话可说，家里的事一般母亲说了算，毕竟舅舅还是母亲的亲哥哥。
　　舅舅现在是可以热热闹闹做六十了，那些被他当年运用手里的权力安排在县城里吃香部门的表哥、表姐们都携家带口，提着丰盛的礼品过来给他做寿。舅舅家房子很大，大厅上摆了两桌。舅舅坐在上席被儿女们轮番敬了几杯酒，微红着脸，看不出半点退下来后的失意。他特地让我坐在他的身边，说我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大学生，让他脸上有光。他很高兴地问我，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他以为我有女朋友该结婚了，他的工作太忙了，母亲一直想请他吃顿便饭他都安排不过来。我想，从今天开始，舅舅该有时间关心我了。
　　母亲很委屈地说，他还没对象。在县城安家后，家里一有什么事母亲就爱跑去找舅舅。舅舅每天都有很多工作，自己还有那么多子女等着他操心，根本没精力管母亲的事。尽管这样，母亲还是爱往舅舅跟前跑，甚至什么事都不爱跟父亲商量。
　　“不稀罕！”舅舅果然有气度。我记得有一次带穿着时髦的郭艳去舅舅的办公室，舅舅就显得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女人太爱打扮了了难为人妻。他的这些女儿们，我的表姐们一个个长得像他一样，个大身子粗。一个个找的对象都是舅舅再三挑选的。他一个个点着表哥、表姐、表嫂、表姐夫们，像布置某项工作任务：“你们都留点神，给小波找一个。一表人才会找不到对象！”
　　表哥表姐表嫂表姐夫们都带着几分酒气，听了舅舅这句话，便转过来关心起我来，那股热情真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比应付酒席上的酒还难。我宁愿单独敬他们每人一杯酒。
　　我的表哥表姐表嫂表姐夫们开始用心给我介绍对象了，他们一见到我，大都试探性的对我说，某处有某一女子，怎么怎么好。我听了，只哼哼哈哈的不表态。见不会有结果，他们便都改变策略，先跟母亲说。母亲听了，总是喜颠颠的逮住我说：“小波，昨晚你表嫂又来了，她说那女的同意跟你见一面。”
　　我仍像往常一样，听归听。到最后，母亲的话白说了。见我没反应，母亲腔调一变，两眼湿润：“不管怎么说，你总要成家，也不能指望你弟弟……”母亲泣不成声了。
　　我最怕看母亲流眼泪，赶忙对她说，我明天去见那女的。我心想，今后无论是谁给我介绍女的我都要去见。
　　我开始很忙了，第一个要去见的就是表嫂给我介绍的那位。表嫂带着我走进了一家国营工厂，正是厂里休息的时间，我立即感觉到无数的目光向我刺来，浑身不自在。我奇怪县城里竟有那么多男的找不到老婆，一定是那些男的身上出了问题。我简直进了女儿国，有些眼花缭乱，禁不住心花怒放。
　　“找谁呀？”
　　“是不是找我呀？”
　　“到这边来呀！”
　　一声声娇语从门口树荫下的姐妹堆里朝我射来，有几个竟大胆地朝我抛媚眼。我怀疑我走错了门，在电影里，我常常看到这样的镜头，某位穿得笔挺的男同胞走进大街上某条挂着灯笼的大门里，很快有一群花枝招展的姐妹蜂拥上来。
　　我忽然有了一种被捉弄的感觉，想不到找老婆竟会这么难堪，很想一走了之。表嫂仍在前面坦然地走着，她一点都不会感到难堪。
　　我硬着头皮跟着表嫂走进了一间宿舍，是双人宿舍。要见面的那位女孩坐在床上，边上陪着一个姐妹。表姐刚一介绍，她就起身给我端椅子，我连忙说站着舒服。她给我倒茶，我说我不喝酒。表姐奇怪地看我一眼。那女孩也冷冷的看着我，看得很放肆。好像我是表姐手里买的一件东西，现在要推销给她，她得认真看看质量。我也想认真看看她，但她身上的打扮刺得我眼花。
　　从那女孩宿舍出来后，表嫂一个劲埋怨我，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奇怪地问她，我怎么回事？
　　表嫂说，人家给你倒茶，你说不喝酒！
　　我问，我是这么说的吗？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回到家里，母亲眼巴巴望着我，希望从我嘴里得到她满意的消息。她不敢直接问我，近来我心情不好，跟人说话总像斗气似的，对母亲也一样。尽管说过之后，我心里很不安。看着母亲不安的样子，我对她说，妈，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儿媳妇！
　　我刚表完决心，表姐带着一个女孩子来了。母亲一扫满脸愁容，焕发出少有的春光，连忙让座倒水。她们只礼节性地坐了一会，便走了。很快，表姐又回转来了，认真地给我介绍起刚才那女的来，她们单位的，小我五岁，在家里也是最小。表姐问我怎么样。我说，粮食部门的，吃香。表姐便把一张电影票往我手里一拍：晚上你们先去看一场电影。
　　母亲早早就为我做好了晚饭。我吃过饭，来到电影院门口的广场上。我其实有必要出来散散心，只是一直没心情。我想其实是不用这么早来等她的，她肯定会迟到，女孩子约会都这样的。
　　“你好！”我还没来得及按照想法开始沿广场中心花圃转圈，表姐介绍的女孩竟然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想错了。我可以趁着天还没黑，仔细看看她。她比郭艳也差不了多少，年龄还比郭艳小一头，更细嫩粉白。第一印象让我感觉很好，我带着一种良好的心境看电影。
　　电影是外国言情片，看完后我心里沉甸甸的，很想对人诉说一番。走出闹哄哄的影院，待人群散尽后，我终于找到机会对她说：“这影片……”
　　“死外国佬的电影，看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看得我打瞌睡！”没想到她抢先发泄心中不满。我也马上受到她那瞌睡的感染，怅怅然提不起劲来，迷迷糊糊跟着她走。
　　“进去坐坐吧。”我抬头一看，“城区粮店”四个大黑体字在路灯照射下清晰可见。这就是母亲常抱怨买米买油排队难的地方。我想进去熟悉一下也好，说不定可以免去母亲今后排队之苦。
　　在她那间单位宿舍里，两个人干坐着，无话可说。直坐得我腰酸背痛了，忍不住了起身告辞。
　　我第一次跟郭艳出门时，王峰笑我要走桃花运了，我没什么感觉。现在，我似乎真正在走桃花运。表哥表嫂表姐们把县城里那些所认识的待字闺中的姑娘一个个领到我面前。我觉得我应该认真对待这件事，一定要挑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的姑娘，做我的妻子我母亲的儿媳妇。
　　我想象不出林立果选妃子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眼下我总感觉满面春风，脚底有劲，时刻总感觉到有一个迷人的姑娘在向我招手。我每天下班后在家里呆的时间都很少，一回到家就被表哥表嫂表姐们领走。出门时，母亲总要帮我理理头发，拉拉衣服，拍拍身上，让我感到身上倒像真有什么刺得痒痒的不舒服。这时候，弟弟总坐在一旁，嘴角上挂一丝笑。
　　表哥表嫂表姐们倒是给我创造了一个机会，让我把县城里的单位基本熟悉了一遍。谁要是让我写一本小册子，题目就叫《XX县城单位基本情况介绍》，我一定很有把握，县城有多少单位，单位名称，单位性质，负责人姓名，男女人数……有机会我一定写，只是现在感觉很累。表哥们再到家里来的时候，我便主动问：“表哥，晚上又要带我去哪里？”
　　表哥笑笑说：“你说呢？”
　　我说：“该去的地方都差不多去了，县里没哪个单位我不熟悉了，让我歇一下了吧！”
　　我确实很累，都不好意思走在大街上了，但我还得一个人孤独地在大街上行走。我盯着一个个迎面而来的女人，盯得大胆，盯得放肆，带着几分只有自己心中明白的邪念。我已经没有什么面子了，我已经麻木了。那骑在自行车上的年轻女子，一个个挺着腰杆，板着面孔，目不斜视，“凤凰”、“飞鱼”一阵风，一副居高临下、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我想她们骑在车上，定能一眼就把整个县城望穿。幸好如此，我就像立在路旁的一棵树，没人注意到我。她们中大多数都是我相过亲或正要相亲的对象。我忽然心中涌起一阵悲哀，不知为她们还是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