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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城

作品名称:残疾      作者:流风飞雪      发布时间:2013-10-10 19:06:49      字数:4965

  我过去只知道,县城里有副食品公司,卖油盐酱醋糖烟酒,管百姓吃的。还有百货公司,卖布匹衣物日用,管百姓穿的用的。再就是五交化公司,卖的五金家电,也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还有一家生资公司,管着农村大大小小的生资门市部,卖农药化肥等生产资料。没想到,在县城的南门河边,居然有一家石油公司,卖汽油、煤油、柴油、润滑油。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像乡亲们想象的那样进京做官,连省城都进不了,只能乖乖的被分回县里。同学里有很多从农村考取的,走进校门真像是鲤鱼跳龙门,只等混过几年分配工作吃快活饭。我却一直不敢松懈,总想着英子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带上母亲和弟弟到大城市享享福。四年后的毕业分配却并不是靠成绩和表现,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蛇有蛇路,蛙有蛙路,我啥路子也没有。临毕业那段时间,我总幻想着被某官家女儿看上,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后通过她的路子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可女神并没有眷顾我。
  我拿着报到证从县城中心步行四里多路来到县城南门河边,看着那一排排耸立着的在太阳下发着银白色光芒的油罐,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神圣,我将捧着铁饭碗一辈子跟这些铁皮大家伙打交道了。
  我办完报到手续后,连忙赶往县人民医院,父亲在那住院。父亲很少回家,也很少管家里的事。每次回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咳嗽声,家里总能听到他不停的咳嗽声,比那公和墟场上铁匠铺里的打铁声还急骤,一声紧追一声,总让人担心房子随时都会被震塌了。没想到我要工作了,父亲却躺下了,不知道他是实在挺不住了还是感觉该松口气了。
  走进病房,父亲直勾勾盯着病房门口的两眼顿时放光,一直服侍着他的母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父亲急忙叫我扶他上卫生间,那久躺的身子十分虚弱,有些飘摇。我扶着他来到卫生间,帮助他脱下裤子慢慢蹲下,却不敢离开。让他靠在我身上,慢慢使劲。半天了,我被他抓着的双腿站得有些发麻。父亲抬起头来望着我,一脸的痛苦,那张焦黄的脸被憋得扭曲了,朝我绝望地说:“拉不出来!”
  我急了,恨不能像疏通管道一样帮父亲把肠道疏通一遍,让他痛快淋漓。我找来医生给他准备的开塞露,直插他的尾部。没想到就像插在岩石上,纹丝不动。父亲身上的通道被彻底封住了!我来不及多想,伸出手指插进父亲的尾部,使劲地抠,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抠出一节黑黑的岩石般的东西……,直到父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重新回到病床上的父亲,明显轻松多了。我坐到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问他有什么需要。父亲说他没事了,问了问我去单位的报到情况,交待我说要好好干,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我的身体是小时候在老家干农活挑担压坏的。”父亲说。父亲很小就没了娘,从小就什么活儿都得干。因为长身体时挑重担把身体压垮了干不起农活他逃离了山村,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后来身体不好又丢了工作回到山村,最后还是因为身体不好又离开了山村,在城里重新参加了工作,用村里人的话说,吃起了快活饭,拿十五号工资。父亲的一生就这么折腾着,说他原本是建国前参加工作在地区军分区,因为身体不好离开了。没想到离开的这段竟被单位不断清查,连累了全家下放。可是舅舅不说出来,单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也不能怪你舅舅,那年月,整个国家的人都是翻脸不认人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病房里。我终于清楚了我考上大学大摆酒席的时候,为什么少了舅舅这么重要的客人,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舅舅本该来坐上席的。看来父亲心里一直记恨着舅舅。
  “等你爸爸出院了,我们家就从老家搬出县城来吧。”母亲对我说,她从那些来医院看望父亲的同事嘴里听说了,有政策,我们家可以落实回城。父亲并不显得有多高兴,他说:“城里有什么好,样样东西都得掏钱买。”
  母亲说:“反正老家那老屋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她一直记着那回春婶家一个远房亲戚来村里给人看风水时,住在春婶家,第二天春婶就过来悄悄对母亲说,他亲戚说我家祖上留下来的老屋是一座流破屋,前面有茅屋挡着,这屋子里代代要出残疾。母亲当天就跑到县城,对父亲说起这事。父亲听了也说奇怪,他印象中曾经有过一个哑巴叔父,只是很早就病逝了。父亲不愿意搬进县城,是因为我们家在县城里连流破屋也没有。母亲不管那么多,要先搬出来再说。
  我也觉得,一家人确实应该搬到一起,何况还有政策。可是往哪里搬呢?
  母亲说,往哪里搬,不用你们管。看来她早就谋划好了。
  父亲在医院呆了半个多月,终于要出院了,要回家了。他上了一辈子班,好像从来没有回过家,家离得远远的,没有家的感觉。现在家又回到身边了,他不想上班,想好好在家呆着。我们家一直是母亲在支撑着。从山村到县城,又从县城下放到山村,再从山村回到县城,不断的搬家,不断的建立一个新家,都是母亲在操持着。
  母亲刚刚在县城培养巷的三间小平房里把家安顿好,没想到弟弟也病倒了,也许县城的空气他不太适应。起初家里人都以为他不过是感冒头痛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那原本弯曲的身子更蜷缩得像一坨泥。母亲见他不吃不喝、不哼不哈的,于心不忍,毕竟是她身上下来的一坨肉而不是一坨泥。那天我在单位里上班心里一直不舒服,隐隐的还有点疼。想起弟弟的病,我在单位里不住,请假跑回家里。家里没人,不用说父母肯定送弟弟上医院了。我赶往医院,在门诊部走廊里见到父母亲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着什么。
  我走上前去,不等我开口,母亲就对我说:“你父亲前不久住院要了我半条命,他还能住院吗?”母亲的意思是弟弟不能住院,她再也经不起一个病人躺在医院里折腾了。弟弟要是躺进医院里不光折腾她,还得折腾家里的钱,不像父亲的医药费能让国家报销。
  我说,先听听医生怎么说吧。
  我们一起走进诊断室,看那医生有点眼熟。母亲忙上前对那医生说,医生,麻烦你给开些药,我们回去让他先吃着。那医生想了想说,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马。说着手里的笔在处方笺上一阵龙飞凤舞。母亲取完药后还一直纳闷,对我说,明明是给人看病那医生怎么扯到马身上去,难道用马药来医人?
  我疑惑地看着手里的诊断书,别的字都看不清楚,只认识诊断栏里三个字:心肌炎。后来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无聊时翻报纸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说目前年轻人中患心肌炎的多,死亡率高,要引起社会重视。看着看着,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报纸上说得这么严重的病弟弟居然靠那么几片药就挺了过去。也许正像母亲说的,贱人贱命。
  出院后父亲张罗着提前病退,按政策规定他退休可以解决一个顶替指标。我们家没人顶替,我不需要顶替,弟弟不能顶替。母亲想到了英子,跟父亲商量,父亲嫌麻烦,说:“又不是亲生的。”
  母亲听了不满:“亲生的还不一定比她好。”
  母亲说:“要不是英子,你那两个儿子还不得长大。”
  父亲不说话了,摆弄起一根钓竿来,这是他为退休准备的一件重要工具,还参加了县里的钓鱼协会。第一天看着父亲一大早驼着钓竿出门,母亲心里很高兴,她不愿意父亲成天呆在家里,家里空间本来就小,弟弟雷打不动的占去一块,再加上父亲不停的咳嗽,那几间矮平房简直要爆了。母亲买菜时还特地买回一包酸菜来,她常说酸菜烧鱼好吃。我中午下班回家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也不烧饭,坚持要等父亲回来,要不那包酸菜岂不白买了。等到一点多钟,我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再等了,我正要走进厨房去动手烧饭,父亲回来了。母亲迫不及待地接过父亲手里的袋子一看,不满地说:“钓不到也不早点回来!”
  父亲只钓回来两条手指宽的鲫鱼,母亲舍不得扔了,到底让那包酸菜沾上了一点腥味。
  父亲照样每天驼着钓竿早早出门,很晚才回家,像上班一样。母亲也坚持着天天买酸菜回家,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总弥漫着一股酸菜味。
  一天我下班回家,父亲又在摆弄那根钓竿,见了我说:“明天协会比赛。”样子有几分得意,还随电视里哼起了京调。那根长长的钓竿在屋子里划来划去,差一点把把桌上一只瓷杯划到地上。母亲赶忙扶起杯子,心疼地说:“要是砸了杯子,买鱼的钱都有!”
  第二天一早父亲驼着钓竿出门了,还带了几个馒头,说中午不回家,真要大干一场了。傍晚时分,父亲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发开了牢骚:“没口福,上钩的鱼都让跑了!”
  母亲看他一眼,没吭声。
  父亲站在门口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拿着钓竿比划着:“那条鱼起码有五六斤重,把线都拉断了!”
  母亲仍然没有搭话,父亲急了:“那么多人在边上看着我拉,还能有假?那条鱼都看得一清二楚,是条草鱼!”
  母亲实在不想说话,她感觉很累。第二天早上母亲起床后说头晕,我忙接过她手里的菜篮出门去买菜。母亲特地交待我说,今天千万别买酸菜回家了,我已经是闻到酸菜味就头晕。
  父亲依然驮着那根钓竿和我一同出门,一同走出培养巷,分手时他特地交待我,今天一定要买酸菜回家,一定。
  我在菜场转了一圈,不知买什么菜好。那些天天吃着的菜吃得一家人脸色都黄了,想吃的菜又太贵。我想了想,还是买了一包酸菜,两脚却不由自主地迈向了鱼市。我站在一个鱼摊前,盯着鱼篓里一条红鲤鱼发呆,那鱼断了一截尾巴,还一翘一翘的,从断尾巴里渗出一丝丝的血来。
  “买鱼吧?新鲜的活鲤鱼!”摊主热情地招呼我。
  我回过神来,随口问了一下价钱,感觉太贵了。我犹豫了一下,也许父亲今天真能把鱼钓回来。我说:“这鱼连尾巴都没有。”匆匆离开了鱼摊。
  中午下班回家,我远远就闻到一股烧鱼的香味。一进门,父亲就招呼我:“快,酸菜烧鱼!”
  我们终于吃到了父亲钓回来的鱼。我刚坐下来就听到弟弟“咦”了一声,说:“这鱼怎么有苦味?”我伸向碗里的筷子一下僵住了,碗里躺着一条全烧红鲤鱼,大小和我早上在鱼市里看的那条一样,尾巴断了一截,仿佛还在一翘一翘的……
  我望一眼正埋头吃饭的父亲,对弟弟说,可能是不小心弄破了胆。
  母亲很高兴的说:“吃吧吃吧,有鱼吃就好。”
  正吃着,来客人了,是国华爹。国华爹身上仍是一件泛白的蓝卡其中山装,不同的是不再披着,而是穿得整整齐齐,脖子下的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的。母亲很高兴,好久不见村里人了,忙忙碌碌的要重新张罗饭菜,这可是她在县城的家里第一次接待老家来的客人。国华爹口口声声叫父亲“哥”,说是特地来要父亲帮他买化肥的。那时的化肥正紧张,要找关系才能买到。父亲说买不到,他不相信,说:“哥,你在县里革命几十年,会买不到几包化肥?”
  父亲尴尬的笑着说:“我又没当官,没有权。”
  母亲对国华爹说:“他现在退休了。”
  国华爹不以为然,说:“退休有什么?那些老关系,你写一张字条我去找!”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忙对国华爹说:“现在没权是没人卖你帐的。”
  没想到他又对准我来:“那你帮我买,你是大学毕业生,不会买不到一包化肥吧?”
  我真是哭笑不得,只恨我没做官,做了官一定找关系帮他买。母亲也巴不得我能买到化肥,她殷勤地给国华爹添茶倒水,对他说:“以后吧,以后让小波帮你买。”
  母亲的意思是以后我能做个什么官。
  国华爹很不甘心的走了。母亲让他带个口信,要英子出来一趟。
  国华爹走后,父亲说,你当初怎么就分了个石油公司,要是生资公司就好,就能帮他们买点化肥。
  母亲说,是呀,我们那些乡里乡亲有谁会要石油呀?
  国华爹走后的第二天英子就来了,背来几个很大的南瓜。我们老家那地方穷,出不起别的什么土特产,只有南瓜满山坡到处都是。随地撒几颗种子,就能长出一个个金黄的大南瓜来。母亲抱着一个大南瓜说:“真重,县城要好几毛钱一斤呢。”
  英子还特地帮弟弟做了两双鞋,以前她也常帮弟弟做鞋,弟弟那双脚在商场里买不到合脚的鞋。英子看着弟弟试她亲手做的鞋,那鞋尽管不怎么好看,可弟弟穿着合脚。
  母亲真像是见到回娘家来的亲闺女,对英子问长问短。英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母亲让英子来的主要目的是跟她商量顶替的事。她要英子回去找村里出一个证明,就说英子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当年下放在农村成了家就没随全家一块进城。她要英子快点把证明办来,才好办后面的,这事不能拖。英子听了更是坐不住,就要起身告辞回家。母亲说:“也不急在一时,再怎么也得吃了饭回去。”
  英子回去没两天又来了。母亲问她要证明,她说村干部不给开。母亲急了,问她:“有没有让你男人去找人,请他们吃一顿饭?”
  英子说:“没有。”
  母亲有些恼火:“你男人也真是,这么点事也办不好!”
  英子说:“也难怪他。”
  母亲看英子的样子,心里有几分明白:“你男人不让你进城?”
  英子说:“也不全是,还有孩子。”
  母亲说:“你顶替的事办妥了,孩子的户口自然随你迁到城里,对孩子将来也好。”
  母亲风风火火连夜跟英子回乡下去,亲自上门给村干部送礼,把证明的事办好了。把英子带到了县城,和我们一样成了城里人,做了县纺织厂的一名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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