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十一章 1
作品名称:煤飞电舞 作者:刘宏民 发布时间:2013-11-05 14:05:39 字数:5337
奚玉宁果然被人事部分到了运行分场。当他从行政办公楼出来准备去报到时,迎面遇上了韩玥兰。他低下头想蹭过去,韩玥兰却主动和他打招呼:“这不是小奚吗,啥时回来的?”奚玉宁只好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说:“韩师,您好。我昨天回来的。”韩玥兰说:“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工作。说真的,在外面拼打也不容易,还不如回到单位,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心里也踏实。”奚玉宁知道自己“劣马吃回头草”的举措已经明白地告诉众人在外面混得不尽人意,他低头不语。韩玥兰又问:“是不是把你分到了运行分场?”奚玉宁点头说是。韩玥兰说:“主任是你的老领导,快去报到吧!”奚玉宁看韩玥兰对他不但没有敌意反而略显关心,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他说了声“韩师,再见”后撒腿就走。
运行分场主任就是霍国雄,虽说级别没变还是中级管理干部,但以前只管电气运行一个专业,现在管机、炉、电三个运行专业,以前手底下有一百号人,现在手底下有四百来人,而且运行分场是生产一线乃至全公司的核心部门,所以说他权重责任也重。此时他正和燃运分场主任梁瑜谈“配煤”一事。原来滨电公司成立后,为了降低成本,加大力度采购私人煤矿生产的小窑煤。这些煤质量优劣不等,给锅炉的燃烧调整带来很大麻烦。霍国雄曾向公司领导建议要求燃运分场将优质煤和劣质煤按一定比例掺和在一起,也就是配煤,以保证原煤发热量在锅炉设计范围之内,公司领导采纳了他的意见。上个月,运行分场发生了四次锅炉灭火事故,都与原煤发热量太低有关。霍国雄私下让人从燃运值班员那里了解得知燃运分场并未认真执行配煤。本来这件事他可以直接去公司领导那里告状从而把锅炉灭火的责任推给燃运分场,但一来燃运不认真配煤他只是听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真的闹到公司领导那里,相信没有哪一位燃运值班员甘愿充当“犹大”站出来替他作证;二来梁瑜是他的老部下,两人私交也不错,而且梁瑜是刚提拔的,他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梁瑜抹黑。基于这两方面原因,霍国雄就约梁瑜来他的办公室,两人私下谈这事。现在的梁瑜已经和霍国雄平起平坐了,但他对这位老上级还是很尊敬。他实话告诉霍国雄,对配煤他确实没有认真执行,因为人手不够。公司每天消耗一万吨煤,其中百分之六十是小窑煤,以现有的人力资源根本做不到全部配煤,只能是配多少算多少。他向公司领导反映过这事,要求拨专项资金雇十个农民工。公司领导拒绝了,理由是公司目前的大气候是裁员和压缩开支,虽说雇十个农民工每月最多开支八千元,一年下来不到十万,但这与公司的大气候不相吻合。梁瑜说到这里哭丧着脸向霍国雄诉苦:“好老哥哩,领导让我自己解决,你说我能有啥办法?”下级对上级阳奉阴违也不能全怪下级。有时候下级接到上级一个无法执行的命令时,因担心给上级留下无能的印象不敢讲困难,结果被迫阳奉阴违。这种事多发生在新提拔的年轻干部身上。霍国雄对燃运分场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梁瑜的话不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手不够,让主任咋办?他更不忍心把四次灭火的责任推给梁瑜了。就在这时奚玉宁进来了。霍国雄对韩玥兰的这位“弃婿”没有多少话要说,再加上他因为锅炉灭火被公司领导批评心情不好,三言两语就打发奚玉宁去电气专业报到。
岳专工已经荣升为电气专业的主任工程师,和三年前一样主管生产,但有级别了,是副科级,而苗班长在奚玉宁东窗事发后不久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主管培训的专业工程师。他俩在一个办公室,见奚玉宁进来后,都主动和他打招呼,还你一言我一语问奚玉宁这三年在外面的情况。苗班长以前为争培训专工的位子总和奚玉宁过不去,自从奚玉宁自毁长城成全了他后,他对奚玉宁的敌意也消失了。三人寒暄了一阵,岳主任工问奚玉宁想去哪个单元?奚玉宁回答随便哪个单元都行。岳主任工说:“你去一值三单元,单元长是你的老班长,其他人变化也不大。”奚玉宁点头称是的同时心想:还真像杜志军说的那样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岳主任工又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值是前夜班,你开始跟班。”
原来运行分场成立后就撤销了班长增设单元长。单元长和班长职责范围有别,前者以机组划分,后者以专业划分。譬如白孝贤任一班电气班长时职责范围是一班四个机组的电气专业,而担任一值三单元单元长后职责范围是一值3号机组机、炉、电三个专业。公司这样改革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在工作中统一协调。以前经常发生机、炉、电三个专业因工作配合问题争来吵去,甚至去找值长打官司。专业班长后面都有主任撑腰,他们站在各自专业立场上,摆出的理由似乎都很充分,往往弄得值长也没办法。现在成立了运行分场,改成了单元制,三个专业成了一家人,工作中需要配合时,单元长就会权衡利弊作出决断,不用值长为难了。
奚玉宁当天回泾川老家看望父母,第二天返回时因为堵车,到单位时已经八点半过了,比上班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当他手提着装有资料和饭盒的塑料袋走进集控室时,众人都用惊讶、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奚玉宁没有理睬别人,径直走到单元长白孝贤跟前去报到。白孝贤笑呵呵地说:“小奚,欢迎你回来,我们又在一个战壕了。”奚玉宁也开玩笑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白孝贤让奚玉宁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打量着他说:“你变黑了,也变瘦了,是不是在武汉生活不习惯?”奚玉宁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随口“噢、噢”了两声。闲聊了一阵后,白孝贤说:“本来以你的专业水平,最少让你干司盘,可眼下司盘岗位没有空缺。岳主任工说了,让你先学习一个月,期满后考试定岗,要从最低岗位干起。”奚玉宁这次回来并没有雄心勃勃想干出一番事业,但还是觉得分场这样安排是故意刁难他。他是差点儿就坐到专工位置的人,现在让他像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的新工那样从头再来,对他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小的刺激。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话——墙倒众人推。白孝贤看奚玉宁面色不悦,问:“怎么,想不通?”奚玉宁嘴角轻微扯动了一下,回答:“不,能想通。”白孝贤知道奚玉宁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便想和他单独谈给他做思想工作,就说:“走,去外面抽支烟。”
他俩出了集控室来到锅炉十二米平台边沿的栏杆附近,这里机器吵杂声小,相对安静一些。白孝贤给自己和奚玉宁各取了一支烟,奚玉宁掏出打火机把两支烟点燃。白孝贤说:“小奚,应该振作起来,脚踏实地从头干起。你有能力,将来某一天肯定会凭着自己的本事重新坐到专工的位子上。”奚玉宁淡淡一笑,摇摇头说:“我在这个地方栽了跟头,在外面闯荡三年也不尽人意。这次回来,我只求有一份固定工作和一份固定收入,别的没多想。”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想了也是妄想。”白孝贤沉默了片刻,说:“事到如今怨天尤人没有用。”奚玉宁说:“我不怨天尤人,只怨自己。”白孝贤问:“这么说你打算混日子?”奚玉宁反问:“不混日子又能怎样?”白孝贤皱着眉头批评他:“你还年轻,怎么能这样呢?”“这样也没啥不可以的。”奚玉宁面色平静而内心激动,他把对分场的不满发泄在白孝贤身上,尽管他也清楚安排他在哪个岗位与这位单元长并没有关系。白孝贤看奚玉宁把他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深感不快。他把剩下的半截烟塞到嘴里一口接一口吸着直至它燃烧完,顺手把烟头扔在旁边的雨水沟道里,正色对奚玉宁说:“小奚,以前你有关系我没恭维过你,现在你没关系我也不会轻视你。年轻人受一、两次挫折很正常,可如果因为受了挫折自暴自弃就不正常了。3号机电气司盘是你的师傅冯师,在她手底下干,相信她也会正确对待你的。我希望无论把你放在什么岗位,你都能干得很出色。该说的话我说完了,你好自为之。”白孝贤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奚玉宁呆立着没动。过了一会儿,他又取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起来。
烟刚抽了半截,奚玉宁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借着平台上橘黄色的灯光一看,竟是李雅雪。“是你!”奚玉宁点头致意。李雅雪莞尔一笑,说:“不安心上班,一个人待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割舍不下在外面闯荡的生活?要知道,站在这里是看不见武汉的。”奚玉宁浅浅一笑,目光移向了远方。李雅雪站在他身边,也望着远方,问:“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咋样?”奚玉宁回答:“我不是回来了吗?”李雅雪又问:“是衣锦还乡还是铩羽而归?”奚玉宁反问:“你认为呢?”李雅雪转过头看着奚玉宁说:“衣锦还乡。”奚玉宁也转过头盯着李雅雪纠正说:“不,是铩羽而归。”李雅雪“扑哧”一笑,说:“不管你是衣锦还乡还是铩羽而归,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听你的!什么意思?”奚玉宁迷惑不解。李雅雪又是莞尔一笑,说:“单元长和冯师商量过了,让我带你。”“你成了我师傅。”奚玉宁明白了。李雅雪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吧!”奚玉宁说:“能想到三十年,可想不到三年。”“只怪这世界变化太快。”李雅雪说完嘻嘻一笑。奚玉宁嘴角微翘,露出了一点儿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带这个徒弟不但不会给你脸上增光,反而会添不少麻烦。”“噢——是吗?”李雅雪脸上带着笑问。奚玉宁说:“我因为品行差而名气大,别人在议论我时,可能会提到我师傅的名字。”李雅雪渐渐收起了笑容,正色说:“我不认为你品行差,也不认为别人因为你提到我是件丢人的事。”奚玉宁摇摇头说:“你根本不了解我。”李雅雪说:“可我相信你。”奚玉宁释然一笑,说:“算了,不要谈论我了,说说你吧,这几年过得咋样?”李雅雪说:“在单位上班比不得你在外面闯荡,一切平平淡淡。”奚玉宁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我现在就希望能过上平淡的生活。”“这三年,我的最大收获就是添了一个小宝贝。”李雅雪说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你有孩子了!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奚玉宁面带喜悦。李雅雪回答:“半岁了,女孩。”奚玉宁仔细打量了一下李雅雪,发现她确实发福了,这也是哺乳期少妇的共同特征。“咱们一批来的谁还有孩子了?”奚玉宁随口问。李雅雪想了想说:“结婚的不在少数,有孩子的好像就我一个。”她顺口说出了几个结过婚的。奚玉宁听到了龚嘉琳的名字,又问:“龚嘉琳是和朱金彪结了婚吗?”他想证实三年前他的判断是否正确。李雅雪说:“当然了。朱金彪已经荣升为正班长,而且还靠他舅舅的关系,把嘉琳调到了生活公司。”
奚玉宁想到自己本来走在同龄人的前列,引人注目令人称道,结果一步失足误入歧途,等他幡然悔悟重新走上正途时,别人已经把他远远地抛在后面了。他一阵沮丧,由衷叹道:“你们都有收获,唯独我两手空空。”李雅雪说:“咋这么丧气?可不是你萧大侠的风采。”“萧大侠!”奚玉宁不由得念叨着,感到这三个字耳熟、亲切却又有几分陌生。在武汉的三年时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他也渐渐忘记了那个孤傲自负豪情万丈的自己,如今觉得已经不配这个称呼了。他淡淡地说:“昔日的萧大侠已经死了。”李雅雪问:“在外面三年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奚玉宁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李雅雪浅浅一笑说:“不愿意谈过去,那就说说未来。有何打算?”奚玉宁说:“没啥打算,混一天算一天。”李雅雪说:“人常说百折不挠,你受了一次挫折就一蹶不振,是不是太脆弱了?”奚玉宁沉思了片刻说:“也许吧。在我们这个单位,有关系啥都成,没关系啥都不成。我已经这样了,不混日子又能怎样?”李雅雪说:“有关系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你为什么就不能呢?难道离开了别人的荫护和扶持,你就干不出名堂?”奚玉宁默然不语。李雅雪又说:“以前你得到了太多的鲜花和美誉,那不是你应该得的,而是上苍太偏爱你;现在上苍不再偏爱你,你就不能凭着自己的努力去获取更多的鲜花和美誉吗?”奚玉宁问:“我还有希望吗?”李雅雪说:“有。”奚玉宁盯着李雅雪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脸去迷茫地望着远方,说:“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在武汉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我把我这三年的经历全部告诉你,你肯定会说我已经无可救药了。”“不!”李雅雪坚定地说,“不管你干了什么,你已经离开了武汉,所有的荣誉和耻辱都应该留在那里。现在你来到了一片新天地,要鼓起勇气重新开始生活。”李雅雪盯着奚玉宁,奚玉宁也盯着李雅雪,他俩好像在进行着一场特殊的无声较量。两人对视了半晌后,奚玉宁首先移开目光,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吸起来。李雅雪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我要回集控室,该我上控制台了。”奚玉宁说:“你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李雅雪临走前面色冷峻,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萧大侠不会死去。”奚玉宁嘴唇微微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
奚玉宁静静地望着远方。暮色早已合拢,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灰蒙蒙的天宇上闪烁着光芒。放眼望去,厂区外面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即将成熟的麦子已经被暮色遮盖住了,晚风徐徐吹过,送来了阵阵麦香。李雅雪的一番话让奚玉宁死去的心灵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而过去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又使火花变得忽明忽暗。他的脑海里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说:“你已经堕落了,浑身沾满脏污,还想找回原来的你吗?不可能了!”另一种声音说:“不!只要你重新振作起来,肯定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前一种声音又说:“就算你脱胎换骨,谁会相信你?只不过给人们增添些笑料罢了。”后一种声音又说:“不!有人相信你,李雅雪就相信你。”……两种声音进行着殊死搏斗。奚玉宁平静的脸上渐渐变了颜色,呼吸也急促起来。突然间他觉得鼻子一阵酸楚,胸口憋闷难忍。他扭曲着脸强行忍住没有哭出来,也没有喊出来。他把抽剩的半截烟攥在手心里,咬着牙狠狠地揉碎,任凭手心被烫得钻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