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十章 1
作品名称:煤飞电舞 作者:刘宏民 发布时间:2013-11-03 13:11:35 字数:6283
随着火车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开始减速。车厢顶部的广播里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旅客朋友们,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西京车站,请您检查随身携带物品准备下车。本次列车晚点二十五分钟……”乘客开始骚动了:有人收拾桌子上的水杯和洗漱用品;有人踮起脚取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包;有人检查完床后,再把被子提起来抖一抖,生怕什么东西落下……一个手里拿着一沓地图的乘务员从走道经过,边走边叫嚷着兜售西京市地图,她不放过这最后一次赚钱的机会。奚玉宁静静地坐在床沿,右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神色凝重,两眼迷茫地望着窗外。他随身携带的除了一个黑色旅行包外别无他物,故无须像别的乘客那样忙着收拾行李。三年前,他办了停薪留职离开滨河电厂去武汉跟着朋友下海做保健品生意,三年后他又回来了。上次离开时他带的就是这个旅行包,这次回来还带着它。在外闯荡了三年,他一无所获。列车已经驶入西京市东郊,铁道两旁那金黄色随风翻滚的麦浪早已被火车抛在了后面,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矮矮破旧的楼房和在与铁道毗邻的马路上奔驰的大大小小的汽车。一些乘客做好了下车的准备后,又开始闲聊起来。奚玉宁跟前的几位在热情洋溢地谈论着香港回归的话题。再过一个月就是一九九七年的七月一日,被英国人侵占一百五十五年之久的香港又将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提起这件振奋人心洗刷耻辱的举国大事,每一位中华儿女都会感到无比自豪。奚玉宁没有参与谈论,却在聆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心潮澎湃,胸中堆积的郁闷也陡然减轻了许多。
火车缓缓地停下了,奚玉宁背起旅行包,下了车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他停下来抬起头望着天空,长吁了一口气。西京的天空总是雾蒙蒙的,纵然大晴天也见不到瓦蓝,而云也是薄薄的缺少层次感。奚玉宁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我回来了。他抬起手腕看看表,一点钟刚过。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正寻思着是不是先去吃午饭,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喊:“老奚,老奚。”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杜志军和江鸥边挥手边向着他走来。他一阵惊喜,也快步迎上前去。
“老奚,湖北的大米把你吃瘦了,还能挨得起我的拳头吗?”杜志军一见面就在奚玉宁的肩膀上重重砸了一拳。江鸥紧握住奚玉宁的手激动地说:“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前天接到你的电话,今天上午和志军早早就来车站了。”奚玉宁歉然一笑,说:“火车晚点,害得你俩久等了。”杜志军说:“现在的火车不晚点才不正常,我俩早有思想准备。”奚玉宁打量了他俩一番,说:“志军发福了,江鸥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江鸥说:“志军在保卫部上班,啥事也没有,一天到晚就坐在办公室养膘,哪像我吃的是煤粉,干的是体力活,能和他比吗?”杜志军反驳说:“你这可是污蔑我们保卫部的人。咋能没事?上次我们逮偷电缆的农民工,连着蹲点守候了四个晚上,把我们两个人都折腾感冒了。”江鸥开玩笑说:“你们只能欺负农民工。要说抓盗窃犯,我看应该先把你大舅子抓起来,他可是个惯偷。”杜志军的大舅子就是王俊。今年元旦,杜志军和韩静结了婚,这事奚玉宁也知道,是江鸥打电话告诉他的,他还给寄了礼物——一件价值不菲的工艺品。杜志军不愿意在奚玉宁跟前提及韩静一家人,笑了笑说:“算了,我不和你争了。老奚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肯定是又累又饿,咱们快吃午饭去。”他回过头问奚玉宁:“想吃啥?”奚玉宁说:“随便,填饱肚子就行。”“咱们去吃老孙家羊肉泡馍,咋样?”江鸥征求奚玉宁意见。奚玉宁高兴地迭声说:“好、好,太好了。在外面三年,我做梦都在吃咱们这里的羊肉泡馍。”杜志军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停放的一辆警车,说:“上车。”原来他开着保卫部的警车来接奚玉宁。三人说着笑着上了车,由杜志军驾驶,车子顺着解放路向南驶去。
他们去了端履门附近的总店。江鸥说:“今天老奚衣锦还乡,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衣锦还乡?”奚玉宁不由得上下打量了自己,自我嘲笑说,“我浑身上下可都是地摊上的货。”江鸥拿起菜谱让奚玉宁点菜。奚玉宁摆摆手说:“我只想吃一碗羊肉泡馍,别的啥都不需要。”江鸥又让杜志军点菜。杜志军推辞说:“今天你做东,你看着办。”三个人谦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江鸥点菜。他除了给每人点一碗优质羊肉泡馍外,还点了荤素四个凉菜——一盘腊羊肉、一盘酱牛肉、一盘牛肚丝和一盘五香花生米。吃老孙家羊肉泡馍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掰馍,由顾客自行把白面烤饼掰成黄豆大小的碎块后交给厨师,厨师再加肉加汤料煮。如果不愿意掰馍,也可以给服务员说一声,服务员就会用机器把烤饼切成碎块,但这样煮出来的味道肯定没有手掰的正宗。杜志军嫌掰馍麻烦,直接选择了机器切。江鸥对奚玉宁说:“你三年来头一次吃,最好按工序走,这样能吃到纯正味道的羊肉泡馍。”其实奚玉宁也想选择机器切,而江鸥这么一说,他只好掰馍了。一开始他还能掰成黄豆碎块,掰着掰着就没耐心了,馍块也渐渐变成和杏核差不多大小。杜志军哂笑他说:“掰成这样,还不如用机器切。”
奚玉宁和江鸥都忙着掰馍,杜志军闲着没事干,掏出红塔山牌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把烟盒往桌上一扔,说:“这地方要顾客自己掰馍,其实就是让顾客利用掰馍时间闲聊。老奚,说说这三年在武汉的情况。”奚玉宁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有啥可说的?一言难尽。”他神色黯然。杜志军看奚玉宁不愿意说,也就不再问。停了半晌后,奚玉宁叹了口气说:“唉!人常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我还是回到了滨河电厂,连匹好马都算不上。我大学毕业五年了,这五年经历可谓丰富,然而至今仍一无所获,只能从头开始。”江鸥说:“怎么能一无所获呢?你在外面闯荡三年,阅历深了,社会经验也丰富了,这可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宝贵的财富!”奚玉宁哼笑一声,丧气地说,“我碰得头破血流,棱角全没了,甚至人格也没了,如果这也算作财富的话,我宁肯不要。”杜志军嗔怪奚玉宁说:“你咋变得暮气沉沉的,就不像个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要能经受住挫折,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奚玉宁惨然一笑,说:“我现在只求有口饭吃就行了,别的啥都不想。”江鸥问:“公司的情况你清楚吗?”奚玉宁说:“我接到人事部的信函后给经理打了电话,知道个大概。”江鸥说:“公司已经把机、炉、电三个运行分场合并成一个部门,叫运行分场,以后要逐渐向全能值班员过度。我问过人事部,你回来后可以继续上运行。”奚玉宁说:“当然上运行了。运行是电厂最辛苦的工种,人事部还能把我塞到啥地方去?”江鸥说:“现在成了合资企业,政策有可能要向生产一线倾斜,说不定运行会吃香的。”奚玉宁淡淡一笑,说:“如果真是那样,志军也不会从现场出来了。”杜志军说:“我不求上进,就想找个舒服的地方混日子,现场不适合我。”江鸥对奚玉宁说:“我昨天去了你宿舍,帮你把床铺收拾了一下。穆小毛这头猪,把你的床当成垃圾场了,啥破玩意儿都往你床上扔。”奚玉宁说:“他就是那么个邋遢人。我被褥还在床上吗?”江鸥说:“在。捆得好好的,没人动。”奚玉宁说:“只要被褥在就行,我不用睡光床板了。”他临走前考虑到时间久了别人会把他的被褥弄脏甚至拉来拉去搞丢,于是就把被褥卷起来用塑料纸裹上,再用绳子捆结实放在床头。奚玉宁问江鸥:“我们宿舍的那几个都咋样?”“这个我不太清楚。”江鸥头向杜志军摆了摆说,“你问他,他和穆小毛是哥儿们,经常去你宿舍。”奚玉宁笑着对杜志军说:“你和那个货穿一条裤子了。”杜志军说:“梁山泊好汉,不打不相识。你走后我还和他干过一架,我把那家伙打得趴在地上连连给我回话。现在他对我心服口服,见了面不叫杜哥不开口。”奚玉宁问:“你咋和他干上了,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杜志军摇头说:“不是的。穆小毛找王俊的麻烦,我看不过眼,就把他收拾了一顿。”他意识到自己提及了韩静的家人,又赶紧岔开话题说:“你宿舍的王韬已经结过婚了,媳妇在洪阳供电局工作,穆小毛和张新华还是光棍两条。”杜志军正说话间,手机响了,他从腰里摸出来一瞧,是保卫部经理打来的,便起身去外面接听。几分钟后他回来神情沮丧地说:“糟了,职工医院药房昨晚被盗,经理让我马上赶回去。”
滨河电厂二期工程是国家和省电力投资公司共同投资扩建的,国家占百分之三十股份,省电投占百分之七十股份。这几年全省经济发展迅速,而作为基础产业的电力工业却滞后了,对用户拉闸限电已成了家常便饭。省上新建的两座电厂因资金缺口大进展缓慢。国家不给钱,省上没有钱,而电力行业投资大见效慢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投资人。为了解决电荒问题,省政府作出了惊人的举措:出售省电投所拥有的滨河电厂的股份,用所得的钱解决新建电厂资金缺口问题,其实质就是以产权换增量,以资产换资金。香港有几家公司对这个感兴趣,先后和省上进行了接触。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反应非常强烈,甚至有人指责省长是败家子,把家当卖掉了。国有资产的大量股份卖给港商,在操作和意识形态上都有一定的风险,就算省长敢置个人政治风险于不顾,却不得不考虑大多数人能否接受,于是就选择了一家在港的中资企业,而且出售的是二十年的经营权,二十年后这些股份将无偿归还省电投。省长认为,改革开放前这个省的经济并不落后,为什么改革开放后相对落后了呢?关键是改革开放的意识不强,开放程度不够,人们思想观念转变的滞后带来改革深化的滞后。纵观最近二十年的发展速度,这个省不仅没跟上东部沿海,甚至没跟上全国平均步伐,其原因就是开放程度不够,在市场经济发展中技术的作用没有进一步发挥。谁关起门不开放就会落后,省上最近提出的“以开放促开发,以开发求发展”是一个开放带动战略。而在新情况下,新一轮的开放就不能完全像八十年代初沿海开放那样,仅仅靠办特区,靠国家给优惠政策来吸引外资了,要有新的思路适应当前市场经济规律。省长提出了新的示范举措,以资源换技术、以产权换资金、以市场换项目、以存量换增量。譬如说当地的企业有存量,如果与外来投资结合,外来投资减少了建设周期降低了财务成本很快获得利益,当地企业也求得了发展,这就实现了投资者发财、地方经济快速发展的双赢局面。现在的滨河电厂已经成为港方控股的三家合资企业,更名为滨河发电有限公司,厂长更名为总经理,部门名称和负责人称呼也作了相应的变化。一个月前,经总经理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废除停薪留职制度,要求以前办停薪留职的员工务必于七月一日前在人事部报到,由人事部安排工作,逾期不返者解除劳动合同。人事部给诸如奚玉宁等办停薪留职的员工发了信函,奚玉宁权衡利弊后决定回来上班。
由于杜志军有事,三人匆匆吃过午饭立即返回滨电公司。在车上他们又聊起了滨河电厂成为滨河发电有限公司后的新情况。杜志军说:“那次我岳丈和几位领导闲聊,说改制对这个企业来说是件好事,上网电价上涨百分之五十,不但享受国家‘两免三减半’政策,而且在五年减免税期满后,还可延长三年减半征收所得税。企业利润丰厚了,员工的收入自然也就高了。”江鸥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反对?有人戏称说,这相当于花钱娶了个媳妇,却租给别人生孩子,等二十年后媳妇老了不能生育了,别人再还回来。”杜志军笑着摇摇头说:“说这话的人是瞎嚷嚷,根本就没弄清这件事的利弊。”江鸥问:“有啥弊端?”杜志军说:“滨电公司现在不归电管局管了,由以前的宠儿变成了孤儿,人事方面是一滩死水,像老奚这样的大学生前途就黯淡了。”奚玉宁淡然一笑,说:“我还谈什么前途?有碗饭吃就行了。”江鸥说:“香港这家集团公司够精明的,只买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刚好达到控股的目的。”……奚玉宁只听他俩谈论,并不插嘴。一切将要从零开始的他只求安心上班,别无他想,滨电公司的兴衰以及员工有没有前途对他来说还很遥远。车子距离公司越近,奚玉宁心情越郁闷。三年前他在众人的耻笑唾骂声中离开了滨河电厂,三年后他又很无奈地回来了。失意而去,失意而归,他满面灰色,愁肠百结。当警车驶入公司大门时,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是个逃犯,在外躲藏了三年,如今被抓回来了。杜志军还没把车停稳,手机又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抱怨说:“又是经理这个催命鬼。”他按了接听键后说:“我已经在楼下了,一分钟内赶到你办公室。”随后又对奚玉宁抱歉说:“本来还要和你好好聊聊,没想到这么不凑巧。”奚玉宁说:“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杜志军对江鸥说:“你先照顾好老奚,我忙完后就来了。今天晚上我在天竺园给老奚接风洗尘。”
奚玉宁在江鸥的陪同下来到他以前住的地方——男单身宿舍楼207室。一班今天下第二个后夜班,按排班顺序该休息了,其他三人都不在。宿舍还是奚玉宁记忆中的样子,又脏又乱杂物也多,看来穆小毛不搬出去宿舍干净不了。尽管江鸥昨天已经清理了奚玉宁的床铺,但光床板上还扔着一件沾满了煤粉的工作服,从衣服号码判断应该是穆小毛的。江鸥骂道:“这个狗娘养的。我特意叮咛他不要再往上面放脏东西了,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他顺手把脏工作服扔在了穆小毛床头的木箱子上。奚玉宁解捆扎被褥的绳子时,发现裹被褥的塑料纸干干净净的没有灰尘。他仔细察看了床板,除了放置穆小毛工作服的地方沾了一些煤粉外,其他地方又白又亮找不到一片污垢。这都是江鸥的功劳,昨天他把床板连同裹被褥的塑料纸齐齐擦洗了一遍。奚玉宁感激地看了这位细心的好友一眼,没有说什么。
床铺整理完后,两人坐在床沿上闲聊起来。江鸥突然说:“志军和韩静结了婚,你……”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奚玉宁知道江鸥想说什么,坦然地说:“志军有他选择的权利,我没有半点儿怪他的意思,只要他能做到坦坦荡荡,我没啥不可以的。”江鸥释然一笑,说:“老奚,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看来我小心眼儿了。咱们三个是铁板一块,我不愿看到出现裂纹的铁板。”奚玉宁说:“我相信不会的。”江鸥说:“有人议论说志军挖你的墙角,我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的。到底是谁给韩玥兰打了电话,弄清楚了吗?”奚玉宁摇摇头。江鸥说:“这个人害得你背井离乡,不能放过他。”奚玉宁淡淡地说:“我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江鸥说:“虽说是这样,可这个人的动机实在可恶,他就是想致你于死地。”奚玉宁默然不语。江鸥又说:“老奚,你再仔细想想,那天你和廖鼎文去西京,除了我和志军还有谁知道?”这个问题奚玉宁想了何止百遍,答案只有一个——没别人了。他敢肯定,江鸥和杜志军绝对不是打匿名电话的人。他俩只知道他和廖鼎文去了西京,到底干了些啥并不晓得,而给韩玥兰打电话的人把他去西京的行程说得一清二楚,以至于韩玥兰质问他时,他惊讶得都不敢抵赖。奚玉宁认真地说:“肯定有人知道,只不过我们不清楚他是谁。江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也没有怀疑过志军……”江鸥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应该齐心协力把这个人挖出来。”奚玉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如果三年前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我恨他,可现在不同了,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恨不起来。我不想停留在过去,我要重新开始生活,所以就没有必要再去纠缠那事了。”江鸥说:“这对你不公平。”奚玉宁摇摇头,说:“不,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失去的本来就是我不应该得到的。”
奚玉宁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找借口说坐车太累要休息支走了江鸥。他手指缝里夹着一支烟,站在窗前两眼迷茫地望着窗外。他又要在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开始生活了,现在的心境和五年前刚从大学毕业时截然不同。那时他是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而现在这张纸上已经记录了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他还能在上面写出最新最美的文字,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吗?烟自行燃烧了一大截,他手指已经感觉到烫了。他狠狠吸了两口后把烟头扔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他确实累了,肉体累了,心也累了。他转身上了床,两手交叉垫放在枕头和头之间,看着因为楼上渗水而斑驳的天花板,思绪回到了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