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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章

作品名称:煤飞电舞      作者:刘宏民      发布时间:2013-10-08 15:42:11      字数:10977

  上午上班后,韩玥兰走进办公室。她无力地跌坐在办公桌前的皮椅子上,长长吁了口气。她脸色苍白,眼皮微微发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盯着办公桌上一份昨天的《中国电力报》发了一会儿呆,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晾着。热水瓶里的水是昨天的,往常韩玥兰从不喝隔夜开水。每次上班后,她都是提着热水瓶去开水房先把剩水倒掉,再在热水器上接一瓶新开水,回到办公室给自己泡杯淡淡的清茶,然后才开始工作。今天她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已经疲惫不堪,没有心情再讲究这些了。她凌晨两点多才从洪阳赶回来。儿子砸断了别人的胳膊后逃得不见了踪影,丈夫又去杭州出了公差,所以只能由她来收拾残局。她折腾了一个下午和大半个晚上,身体已经严重透支。按照计划今天她应该带着新工在厂里330千伏变电站拔草,人事科长考虑到她没休息好,临时把这份工作交给了别人。虽然上午没事可做,但班还是要上的,否则奖金就会受影响。在家休息和在办公室休息的最大区别就是扣不扣奖金。韩玥兰打了一个哈欠,双手搓了搓脸,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右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托着腮帮子闭目养神。
  韩玥兰的丈夫王根柱是滨河电厂供应科科长,婆婆已经去世多年,公公王天祥是滨河电厂的老职工,现在也退休了,被开发公司招待所雇用去当临时工。她有一儿一女:儿子王俊前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了三个月后恰逢滨河电厂扩建招工,就被招进厂里,目前在生活公司绿化班工作;女儿韩静今年从电力技校毕业,再过不到两个月也将在滨河电厂上班。韩玥兰是洪阳市人,父母是国棉厂工人。她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就把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父母给她取的名字是韩越男,希望女儿能超越男人。她果然不负二老的厚望,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上中学时思想进步,成了校团委的一名学生干部。一九六九年春季,二十一岁的她响应毛主席发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下乡去了距离洪阳市将近二百公里的一个偏远的山村。两年后,父亲托熟人使她返城,安排在了滨河电厂工作。那时她觉得“越男”这个名字太露骨太俗气,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进厂不久她就和王根柱恋爱了。王根柱毕业于某大学,当时的大学生是稀有人才是凤毛麟角。韩玥兰的父母反对这门亲事。原来他们想给女儿招个上门女婿为韩家顶门立户,而王根柱是独子,入赘到他们家几乎不可能。后来经过王根柱的不懈努力,王天祥老两口也答应,王根柱和韩玥兰的第一个孩子跟母亲姓韩,韩玥兰的父母才勉强同意了。可是当孩子出生后,王天祥见是男孩,就反悔了当初的约定,坚决要求孩子姓王。韩玥兰和王根柱倒无所谓,只是两家老人各不相让。王天祥看意见无法统一,便先下手为强,直接去派出所给孩子报了王姓户口。为这事两亲家闹别扭,多年都不来往。女儿出生后,自然得跟着母亲姓韩,但韩静是女孩,按照传统观念不能为韩家顶门立户。韩玥兰的父母除了怨命不好外,再就是恨王天祥背信弃义,以至后来把怨气撒在了女婿头上,不许他登门。如今韩玥兰的父母已经双亡,两家人因孩子的姓氏问题掀起的浪涛早已平息。
  电话铃响了,韩玥兰拿起话筒一问,竟是黄厂长打来的。黄厂长让韩玥兰去他办公室,说话的语气很生硬,看样子是生气了。韩玥兰微微一惊:难道黄厂长是为她儿子的事找她?这样也好,她正发愁没脸去见黄厂长,既然他主动召唤,刚好借此机会去求他再放儿子一马。只要不给儿子处分,不管扣几个月的奖金她都认了。韩玥兰长吁了一口气,对着镜子用毛巾擦了擦脸,快步去黄厂长办公室。
  韩玥兰刚进去,黄厂长手指着窗子对她说:“你过去看看。”韩玥兰看黄厂长神色异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快步走到窗前一看,原来窗外放的那盆双色鸳鸯美人蕉被一个馒头压断了一个枝,断枝上的几朵花已经蔫了。双色鸳鸯美人蕉引自南美,是美人蕉属类中少见的稀世珍品,因在同一枝上开出大红与五星艳黄两种颜色的花而得名,更具观赏价值的是花瓣红黄各半,而且红花瓣上点缀着鲜黄星点,五星黄花瓣装点着鲜红光斑。韩玥兰清楚地记得,这盆花是两个月前黄厂长的一个朋友从广州给他带回来的,当时在行政楼工作的许多人都去黄厂长办公室观赏,大家看后是惊奇不已赞叹不绝。黄厂长对它自然是倍加珍惜,为了养护它翻阅了不少资料。此时韩玥兰明白了黄厂长找她不是要谈儿子打架的事,而是为了这盆花。韩玥兰心里感到惋惜,可还没弄清楚这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难道黄厂长认定这事是她那个声名狼藉的儿子干的?绝对不可能。王俊昨天上午下班前打了人后就逃之夭夭,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儿,怎么可能干这事呢?“这是谁干的?”韩玥兰试探着问。“我还想问你呢!”黄厂长冷冷地说。韩玥兰一时愣住了。黄厂长看韩玥兰摸不着头脑,直接说:“肯定是五楼住的那帮新工干的。”韩玥兰这才明白过来了。这是行政办公楼,只有五楼那帮新工在这里吃住,只有他们才会把馒头带回来,而这帮新工由她带领着,他们闯了祸黄厂长自然要找她了。儿子事还没有摆平,新工又给她添乱子,韩玥兰气得脸上失了血色,愤愤地说:“哪个学生这么差劲儿,不知道在学校是咋受教育的?”黄厂长说:“说实在的,我不只是可惜这盆花,我更痛心的是砸在它上面的是馒头而不是砖头。我对大中专院校来的学生一直印象不错,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农村孩子,生活简朴,干工作踏实认真,也能吃苦。我没想到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农民的儿子竟这样糟蹋粮食!”韩玥兰连声自责说:“是我失职,是我失职,没把他们教育好。”黄厂长说:“这帮学生娃,刚成了工人就忘了本,可见对他们进行入厂教育是十分必要的。你不能只带着他们学习厂规厂纪,更应该注意素质教育。”韩玥兰说:“黄厂长放心吧,我擅长和年轻人沟通,保证让他们心服口服。”她说完后突然想到了儿子,不由得脸红心跳。平时自己讲起大道理来一套又一套,可把儿子教育成啥呢?唉!这都怨公公,一味地溺爱袒护孙子,才使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黄厂长称赞说:“对,心服口服,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三国时的马谡说过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我看这策略对现在的年轻人更管用。”韩玥兰说:“我立刻去查,查出来不但要严肃处理,还要他照价赔偿。这盆名贵的双色鸳鸯美人蕉不能就这么白白损坏了。”黄厂长沉思了片刻,摆摆手说:“赔偿就不必了。把人查出来,教育一下就行了。”韩玥兰说:“那好,就按您说的办。我去花房把张师傅叫来看看,说不定这个断枝还有救。”黄厂长点头表示赞同。韩玥兰知道黄厂长心爱的花损坏了,心情肯定不好,也就不便提儿子打架的事。
  这帮新工在人事部另一位干事的带领下正在厂里330千伏变电站拔草。韩玥兰因为没有休息好腰酸腿软头晕,可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她立刻去变电站找他们。黄厂长办公室206室正上方是506室,在506室居住的奚玉宁、杜志军和江鸥自然有重大嫌疑。韩玥兰先把他们三人叫到办公室审问。杜志军意识到闯祸了,看韩玥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不由得内心发虚浑身冒汗。他清楚自己已经给黄厂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果再让黄厂长知道是他用馒头砸了花盆,被训斥一顿倒无所谓,说不定工作分配的事就泡汤了。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奚玉宁说,他昨天在职工食堂吃晚饭,和江鸥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毕洗过碗后才回宿舍,江鸥可以给他作证。江鸥给奚玉宁作证的同时也洗清了自己。韩玥兰最后问杜志军,杜志军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在外面的饭馆里吃的晚饭,更不可能把馒头带回宿舍。我在饭馆还遇见了吕晴虹,她可以给我作证。”“哼哼!”韩玥兰冷笑一声,说,“这么说是馒头自己长了腿从食堂跑到黄厂长的花盆里去的?”奚玉宁认为馒头砸花盆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韩玥兰在小题大做拍厂长的马屁。他冷着脸顶撞说:“馒头长没长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事与我们三个人无关。”韩玥兰一愣,正要冲奚玉宁发火儿,杜志军忙说:“不能只查我们三人,我们的左邻右舍也有可能。”奚玉宁不满意地看了杜志军一眼,心里说:就你嘴贱。如果住在504室或者508室的人把馒头从窗外斜着扔下去,也可能砸在黄厂长的花盆里。韩玥兰恍然大悟,取出花名册一查,504室根本没住人,而508室住的是李雅雪、龚嘉琳和吕晴虹。
  韩玥兰让奚玉宁三个走了,顺便要他们捎话令李雅雪等人来她办公室。出了行政办公楼,奚玉宁责怪杜志军说:“反正不是咱们干的,让韩干事慢慢查去,就你嘴长!”江鸥因为连累得李雅雪要接受调查,也对杜志军不满。杜志军辩解说:“我是担心玉宁和韩干事吵起来,要不我才不会多嘴。”
  李雅雪和吕晴虹在韩玥兰办公室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又回到变电站继续拔草,龚嘉琳却没有回来。江鸥向李雅雪了解情况。李雅雪说:“嘉琳承认她把饭带回宿舍了,韩干事就说是她干的。嘉琳说她把馒头吃了,根本没往窗外扔,韩干事不相信,嘉琳气哭了,现在正和韩干事辩理呢!”江鸥看这事牵扯不上李雅雪,内心释然。龚嘉琳整日缠着奚玉宁,低声下气投其所好,江鸥瞧不起她,可也对她遭受的不公正表示了不平:“韩干事这是啥逻辑?把饭带回宿舍就一定扔馒头了,照这么说谁手里拿把刀就一定杀人了。”李雅雪说:“韩干事断定这事是咱六个中的某一个人干的,别人都能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只有嘉琳说不清。”江鸥想了想也有道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没事就好。刚才我已经想过了,如果你被列为怀疑对象,我就承认是我干的。”江鸥说的是实话,刚才他就是这么想的,宁愿自己受处罚也要护着李雅雪,不能让她丢面子受委屈。李雅雪抿嘴微微一笑,脸上起了红晕,紧接着又拉下了脸,故作嗔怒的样子说:“馒头吃不完就往窗外扔,没想到你会把这事与我联系起来。”江鸥看弄巧成拙,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干这事呢?我是说……是这样的,你肯定不会干这事,我是说,万一……怎么说呢?”江鸥一紧张,额头竟渗出了细汗。他用两只手比划着即兴发挥说:“我的意思是……万一你不小心,譬如你站在窗前边吃馒头边欣赏外面的鸟呀花呀什么的,结果一不留神馒头掉下去了……”李雅雪“扑哧”一笑,说:“我手里拿着馒头站在窗前啃,亏你想象得出!快去拔草吧,有人看咱俩呢!”江鸥看李雅雪并没有生气,“噢”了一声,乐滋滋地走了。
  江鸥把他打听到的第一时间告诉了奚玉宁,奚玉宁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原来昨天晚饭时,奚玉宁正坐在餐桌前吃饭,龚嘉琳端着饭盒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他本来就烦龚嘉琳,更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一起用餐,所以一直板着脸。龚嘉琳没话找话问这问那,他都是点头摇头或者“噢、噢”两声去应付。龚嘉琳并没有因为奚玉宁的冷淡而灰心,她大献殷勤,嘴上不住地唠叨,手也没闲着。她把自己菜里面的大肉片挑拣出来往奚玉宁菜里夹,说奚玉宁热衷体育锻炼,应该多吃肉补充营养。在外人看来,他俩就算不是一对恋人,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奚玉宁受不了了,抬起头扫视周围,发现江鸥就在不远处坐着,而他旁边的椅子正好没人,于是站起来不冷不热地对龚嘉琳说:“我去江鸥那边。”龚嘉琳火热的心被泼了凉水,又羞又气,狠狠地盯着奚玉宁,直至他坐在江鸥身边。后来奚玉宁看见龚嘉琳呆坐了一会儿,迅速收拾起饭盒,一阵风似地走出了餐厅。此时奚玉宁心想:如果这事果真是他们六人中的某个人干的,那龚嘉琳最有可能。他主观臆想出龚嘉琳进宿舍后一甩手关上了门,顺手把饭盒丢在桌子上,跌倒在床上扶着被子“呜呜”大哭,哭了一阵后又站起来抓起馒头,咬牙切齿地从窗外扔了出去。奚玉宁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的,是他给了龚嘉琳一个不小的刺激才使她丧失理智,做了这件令韩干事极为恼火又大动干戈的事。这事起因在他,是他害了龚嘉琳。他虽然厌烦这个痴情女子,却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使她受处罚。奚玉宁立刻作出决定——代龚嘉琳受过。他清楚自己刚才顶撞了韩玥兰,如果现在去主动承认这事是他干的,韩玥兰肯定会拿出最为严厉的措施处罚他;而如果龟缩不前,他良心会感到不安。在面临处罚和良心不安两者之间,奚玉宁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
  韩玥兰靠坐在皮椅子上,双手搭着扶手,两眼漠视着和她只隔了一张办公桌的龚嘉琳。龚嘉琳两手比划着焦急地替自己辩解,她两眼通红,脸颊上的泪痕已经干涸。韩玥兰认为龚嘉琳在狡辩,她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既然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认为是谁干的?”龚嘉琳说她怎么会知道是谁干的,应该由韩玥兰去调查。韩玥兰说调查过了,认定就是龚嘉琳干的……两人正争辩得激烈,奚玉宁走进了办公室。“不用查了,是我干的。”奚玉宁的一句话使韩玥兰和龚嘉琳的争辩戛然而止。韩玥兰一愣,眼睛睁大了。龚嘉琳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奚玉宁,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奚玉宁没有理睬龚嘉琳,不紧不慢地走到办公桌前对韩玥兰说:“是我把吃剩的馒头从窗外扔出去了,要处罚就处罚我,与她没有关系。”韩玥兰没想到她已经拍板定案的事竟然有人来搅局。当着龚嘉琳的面奚玉宁主动承认是他干的,也就证明韩玥兰冤枉了龚嘉琳。韩玥兰很丢面子,直起身子厉声问奚玉宁:“刚才为什么不承认?”奚玉宁说:“我以为查不出来就没事了,没想到你揪住不放,我不想让别人替我受过。”龚嘉琳插了一句:“你昨天在餐厅吃的晚饭,怎么会在宿舍扔馒头呢?”奚玉宁瞟了龚嘉琳一眼,没有吭声。韩玥兰立刻意识到奚玉宁在撒谎。一小时前她审问奚玉宁的时候,任凭她把这事说得有多么严重,这小伙子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和心虚,反而摆出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绵里藏针顶撞她,当时她就断定这事与奚玉宁没有关系,现在他突然说是他干的,最大可能是替龚嘉琳顶罪。韩玥兰盯着奚玉宁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小伙子,不赖呀!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吗?”奚玉宁平静地回答:“你已经说过了。”“哼!”韩玥兰淡淡一笑,又靠在了椅子背上。沉默了片刻后,韩玥兰对龚嘉琳说:“不管是不是你干的,既然有人主动承认,这事就与你没有关系了,你走吧!”龚嘉琳如释重负,脸上掠过一阵惊喜,点头“嗯”了一声。她走了两步后,停下来回过头皱着眉头不解地看了奚玉宁一眼。她看到的是奚玉宁的背影,奚玉宁对她的离去没有任何反应。
  龚嘉琳走后,韩玥兰开门见山直接问奚玉宁:“说吧,为什么要做替罪羊?”奚玉宁被戳穿后不再辩解,而是以沉默对抗。韩玥兰说:“你们那点儿鬼把戏能骗得了我?”奚玉宁纠正说:“不是我们,是我。”“哧!”韩玥兰轻蔑地一笑,嘲讽说,“大包大揽,你想英雄救美?”奚玉宁冷冷地说:“我不是英雄,她也不美。”韩玥兰接连被抢白,表情变严肃了,两眼直直盯着奚玉宁。奚玉宁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目光里没有露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胆怯。奚玉宁等待着韩玥兰大发雷霆,不料半分钟后韩玥兰却释然一笑,这让奚玉宁莫名其妙。
  韩玥兰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丈夫过去的影子。王根柱年轻时除了颇有才华外,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不管是长辈还是领导他都敢顶撞,而且往往能抓住对方的要害,言辞不卑不亢,让对方揪不住辫子。风风火火与他沾不上边,暴跳如雷更与他无缘,就是和别人吵架也难得见他动怒,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够呛人的。和他吵架的人往往是气急败坏,而他却镇定自如,就像太极中的四两拨千斤。当年她是滨河电厂的一朵名花,追求她的男子少说也有一打,她正是相中了王根柱的这些才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他。如今王根柱虽然坐在了供应科长的宝座上,但经过岁月的雕琢,他的棱角已经丧失殆尽。人由幼稚走向成熟的过程,也是由单纯走向世故的过程,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丧失原本属于自己的某些东西。比较而言,韩玥兰更喜欢过去的那个王根柱。令韩玥兰最不满意的是,儿子除了相貌颇似丈夫让人无法怀疑他就是王根柱的亲骨肉外,别的不但不像,甚至恰恰相反。当年她和王根柱结合的确是郎才女貌,令全厂人羡慕不已赞口不绝;如今王根柱是供应科长,厂里生产非生产的物资几乎全部从他手底下过,不敢说位高但权重肯定无疑,而她虽说只是一名普通干事,但在厂里的核心部门人事科工作,也不可小视。可惜的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别说上大学了,连中专的大门都迈不进去,况且儿子早已声名狼藉,这不能不说他俩在子女教育上是失败了。当有人羡慕称赞这一对夫妇时,也有人会说:“可惜娃不争气。”就这一句话足以给他俩光彩四溢的脸上蒙一层灰尘。奚玉宁是大学生,长得和年轻时的王根柱一样帅气。虽然现在她对奚玉宁了解甚少,但从他表现出来的这些,她看到了丈夫年轻时的影子。韩玥兰心想:如果这小伙子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呀!她突然想到了女儿韩静,眼睛立刻放出亮光来,一时竟忘记了儿子惹的祸给她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的疲惫与伤痛,她精神大振。
  奚玉宁的一声咳嗽打断了韩玥兰的思绪,她如梦初醒,为自己的想入非非哑然失笑了。韩玥兰认为自己应该更多地了解这个小伙子。她指了指靠墙摆放的沙发对奚玉宁说:“坐吧。”奚玉宁看韩玥兰态度变温和了,也就毫不客气地坐下了。韩玥兰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问奚玉宁家是哪里的,父母多大年纪了,兄弟姐妹几个等等。奚玉宁回答说他家在甘肃的泾川县,父母都六十多岁了,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韩玥兰又问他父母身体咋样,哥哥和妹妹都工作了没,奚玉宁一一如实回答。随着谈话的深入,奚玉宁对韩玥兰的敌意也渐渐消失了。韩玥兰突然问奚玉宁是不是对她调查馒头砸花盆事件有意见。奚玉宁回答说:“我觉得为了一盆花大动干戈没意义。”韩玥兰解释说:“这不是一盆花的问题,也不是一定要处罚谁,主要目的是为了教育你们。”她把黄厂长说的那些话加工了一番说给奚玉宁听。其实奚玉宁关心的是如何处理他,最担心让他照价赔偿,这盆花价值将近一千元,他可赔不起。现在听韩玥兰说主要目的是教育他们,估计不会让他赔偿的,便把心放到肚子里了。韩玥兰唠叨了好半天,又提起老问题:“既然你承认是你干的,那我就当是你干的,我不会再找龚嘉琳的麻烦,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替她受过?”这个问题对韩玥兰来说也很关键,因为它触到了奚玉宁的心灵深处,能使她更多地了解他。奚玉宁沉默了片刻后,说:“因为这事因我而起。”“因你而起?”韩玥兰皱了皱眉头问,“能说具体一些吗?”奚玉宁看着韩玥兰摇了摇头。韩玥兰笑了笑说:“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好了,回去写份检查,下午交到我这里来。”奚玉宁站起来,向韩玥兰说了声“谢谢”后转身走了。韩玥兰看着奚玉宁的背影,满意地喃喃自语说:“小伙子有个性。”
  下午,韩玥兰突然对新工宣布要他们搬家,搬到开发公司招待所去。原来人事科长知道了馒头砸花盆事件后,觉得不能让这帮新工在行政楼继续住下去了。现在的年轻人难管理,他们昨天能扔馒头,说不定明天还会把鞋子、裤子扔下去。行政楼是厂里的心脏也是形象,新工乱来将会惹出许多麻烦并连累他受批评,还不如把他们打发到偏僻的地方去,只要不违法乱纪,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开发公司招待所座落在滨河电厂一期老厂福利区的角落里,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院子。院子里有三棵法国梧桐树和两棵垂柳,一座修建于七十年代的半边楼耸立在院子中央。这座楼高三层,以前是职工宿舍,后来因为破旧被弃用。八十年代末,滨河电厂顺应改革潮流主业与三产分了家,从业于三产的人员被剥离出来成立了开发公司,于是这座被弃用的半边楼也被开发了,并给它取了个漂亮的名字——开发公司招待所。这个招待所每层楼有一间公用水房和一个公用厕所,每个房间里有三张床板和一张桌子,半空中悬吊着一个电灯泡。楼房是破旧的,门窗是破旧的,床板和桌子也是破旧的,只有电灯泡只能旧不能破,否则就亮不起来了。来这里住宿的人,除了要自带被褥外,还需得自己烧开水。这样的招待所自然成不了旅客之家,所以二楼和三楼常年空着,只有一楼住着一些在这里安家的常住户。这些常住户是厂里一些有特殊身份的职工的亲属。所谓的特殊身份其实就是在厂里任一官半职的领导干部。这些人把父母接来,家里住不下或者住在一起容易起摩擦闹矛盾,就干脆把父母安排在这里,照顾也挺方便的。既然住在这里的都不是凡人,费用肯定不高了,每间房子每月象征性地收五六十元,而且水和电尽管用,一分钱也不用掏。
  这帮新工连人带行李被一辆大卡车拉到了招待所。他们一看,不但设施简陋而且吃饭上班很不方便,吃饭要去五百米之外的一期职工食堂,上班更麻烦了,必须提前二十分钟乘坐一、二期之间的通勤车,大家都嘟嘟囔囔抱怨起来。奚玉宁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一些人暗地里骂他是害群之马。韩玥兰告诉大家,男工住三楼,女工住二楼,以前在行政楼住一个房间的现在还住一个房间。杜志军早在二楼挑选了一个设施好一点儿的房间把行李搬进去了,韩玥兰这么一说,他只得搬出来。他的举措引发了众人的一阵笑骂声。大家把新家安顿好后,已经快下班了。韩玥兰临走前把奚玉宁叫到跟前,态度和善地说:“晚饭后你把行政楼五楼统统打扫一遍,算是对你的处罚。”
  江鸥发现自己的床板有些潮湿。他仔细察看了一下,从屋顶那片形状和陕西省地图差不多的已经发霉的斑痕判断,是屋顶漏雨水造成的。他去一楼值班室找看管这个招待所的王天祥老头。王天祥把缺陷登记在一个本子上,说他会尽快联系生活公司处理屋顶。江鸥从值班室出来后,心想:不知道雅雪的宿舍有没有缺陷,我去看看,如果有也登记一下,到时就一并处理了。
  李雅雪的宿舍倒没有多大问题,可她的木板床少了一颗铁钉,人躺在上面稍微一动床就“咯吱咯吱”响。江鸥说:“这个不用登记,我能修理。”吕晴虹装作嫉妒的样子对李雅雪说:“同样是人,你为什么那么幸福,我为什么这么可怜?我心里不平衡。”江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李雅雪心里乐开了花,轻轻拍打了吕晴虹一下,红着脸说:“去你的。”吕晴虹立刻喊叫起来:“幸福的人还要虐待可怜人,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嘉琳,咱俩合起来造她的反。”龚嘉琳没有吭声,心里若有所思。
  江鸥吃过晚饭后去外面的商店买了几颗十公分的大铁钉,给店主说了几句好话借了他的榔头。当江鸥给李雅雪钉好了床后,龚嘉琳无意中说她的床也响。江鸥说:“我帮你修理。”龚嘉琳在床沿坐着,立刻站起来向江鸥说了声“谢谢”后,便揭起了床单褥子。吕晴虹开玩笑说:“江鸥你瞎掺和什么呀!应该把这个机会留给冷面杀手。”江鸥嘴上说:“是呀是呀,我抢玉宁的风头,犯错误了。”心里却在想:对龚嘉琳而言,奚玉宁只是冷面,不是杀手。吕晴虹又说:“这个奚玉宁比你差远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关心人。”龚嘉琳胀红了脸,一言不发,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悲伤。李雅雪笑着对江鸥说:“你去喊一下奚玉宁嘛!”江鸥说:“他不在。韩干事罚他打扫卫生,现在他正在行政楼忙活呢!”吕晴虹继续开玩笑说:“嘉琳因为他受了委屈,他就应该来为嘉琳修理床,这不是他关心嘉琳,而是赎罪。江鸥,你别修了,回去告诉奚玉宁,让他明天来。”吕晴虹这么一说,江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了龚嘉琳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李雅雪征求意见。李雅雪刚要对江鸥说别听吕晴虹瞎搅和,龚嘉琳却变了脸色:“行了,我的床能住,不用麻烦你了。”她赌气把床单褥子重新铺好,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床沿上,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吕晴虹看自己玩笑开大了,忙对江鸥说:“既然奚玉宁不在,你就抢他的风头。”龚嘉琳“霍”地站起来厉声说:“不用了!我不是可怜虫,不需要别人同情和怜悯。”说完一甩手转身出去了。三人面面相觑。江鸥问李雅雪:“咋办?”李雅雪说:“算了,不用修了,要不嘉琳会更生气的。”
  奚玉宁先把每个房间的垃圾清理到楼道,再用竹筐子装起来一趟一趟往楼下的垃圾箱运。垃圾不算多,但上下五楼挺累人的。本来这栋楼设计有垃圾道,每个楼层都有垃圾口,后来因为垃圾口散发出的恶臭味污染空气,主管生活的副厂长下令把垃圾口封了,垃圾道也就废弃了,每层楼的卫生间里多了一个专门装垃圾用的竹筐子,由保洁工每天清理一次。奚玉宁正背着垃圾筐下楼,江鸥突然出现在楼梯上。奚玉宁一愣,问:“你来帮我?”江鸥不失幽默地说:“当然了,两个人的力量肯定比一个人的大。”奚玉宁说:“这点儿小事,我能干。”江鸥说:“抬筐子比背筐子舒服。”奚玉宁笑了笑,放下了垃圾筐,他俩一起抬着下楼。
  他俩跑了七八趟后,垃圾清理完了,剩下的就是用拖把把地拖干净。奚玉宁说:“歇一会儿吧。”他俩在楼道面对面靠墙坐下来,奚玉宁取出红豆牌香烟给江鸥和自己各拔了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江鸥吸了几口烟,问:“为什么要替龚嘉琳顶罪?”奚玉宁说:“是我惹的祸。”江鸥“呵呵”一笑说:“你骗别人还行,可骗不了我。咱俩吃完饭一起回宿舍的,手都空着,再说宿舍也没有以前吃剩的馒头,怎么会是你干的呢?”奚玉宁沉默了片刻,说:“是龚嘉琳干的,可与我有绝大关系,是我刺激了她。如果我不承担,良心不安。”江鸥明白了,说:“对了,龚嘉琳还等着你给她修床呢!”他就把晚饭后发生的事给奚玉宁讲述了一遍。奚玉宁摇摇头说:“我这次替她受过,说不定她已经误会了,我不想再引起更大的误会。”这时楼梯上传来了高跟鞋踩地发出的清脆的“咯噔咯噔”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江鸥小声问奚玉宁:“会不会是韩干事来检查卫生?”奚玉宁竖起耳朵听了听,说:“把烟灭了,省得她唠叨。”
  楼梯口出现了一个人,竟是龚嘉琳。三个人对视了片刻,奚玉宁问:“你来干什么?”龚嘉琳一愣神,回答说:“来帮你。”奚玉宁说:“我不需要别人帮。”龚嘉琳无语。江鸥见状,说:“我去拖地了。”他在卫生间取了拖把,先去拖距离他俩最远的那个房间。
  奚玉宁淡淡地说:“回去吧。”龚嘉琳问:“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奚玉宁说:“我不讨厌你,也不想伤害你,为了大家都好,你就不要再找我了。”龚嘉琳鼻子一阵酸,低下了头,上牙齿狠狠地咬住了下嘴唇。过了半晌,龚嘉琳小声问:“能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奚玉宁冷冰冰地说:“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两行泪水顺着龚嘉琳的脸颊滑落下来,为了不让奚玉宁发现,她头低得更下了。“你对我哪点不满意?说出来我改。”龚嘉琳仍不死心。奚玉宁说:“我根本不了解你,也不想了解你,所以谈不上满意不满意。”这些不近人情的话语强烈地撞击着龚嘉琳的心扉,她的心冰冷得降温到了零度以下。奚玉宁又说:“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告诉你,我俩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你好自为之。”这是一枚重磅炸弹,龚嘉琳彻底绝望了。她猛地抬起头来,长吁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我明白了。”话音未落泪水又涌出了眼眶。奚玉宁这才发现龚嘉琳哭了,有些过意不去,但为了让她死心,仍摆出一副漠然的神态。两人沉默了一阵后,龚嘉琳从手袋里取出一盒红豆牌香烟,伸手递到了奚玉宁面前,说:“我特意给你买的,收下吧!你放心,从明天起我不会再纠缠你了。”奚玉宁摇摇头说:“我不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你……”龚嘉琳眼睛睁大到了失神的程度,她没想到奚玉宁连这点儿安慰都不肯给她。绝望、屈辱、愤怒,多种情感交错纠结在一起,龚嘉琳脸上的血色顿然全无,嘴唇颤抖起来,手也跟着颤抖起来。片刻后,她咬着牙,两手抓住烟盒像拧毛巾一样拧成了麻花状,又把烟盒撕开,把里面已经扭曲的烟一一折断,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奚玉宁终于把龚嘉琳激怒了。龚嘉琳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的,她冲着奚玉宁愤愤地说:“原先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感情’两个字怎么写的蠢猪。我后悔我瞎了眼怎么看上了你,看上了一头猪。”她发泄完毕后,转过身哭着跑下楼去了。江鸥走过来指责奚玉宁说:“你太过分了。”奚玉宁平静地回答:“这样她就死心了,对她对我都好。”
  毁灭男人的往往是金钱和美色,而毁灭女人的最有力武器是感情的创伤。也许从这天晚上开始,龚嘉琳的真爱已经宣告死亡。她一步步滑向了堕落的深渊,以至于八年后遭报复毁了容,脸被浓盐酸烧伤,右眼几乎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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