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作品名称:煤飞电舞 作者:刘宏民 发布时间:2013-10-07 11:50:14 字数:12517
九二年七月中旬的某一天上午,滨河电厂二期新厂行政办公楼一楼的会议室里聚集了六十几个青年男女。他们是今年刚从大中专院校毕业分来的青工,年龄均在二十岁左右,脸上那种学生特有的稚气尚未褪尽。虽然他们从走出校门来滨河电厂报到的那一天开始,身份已经由学生变成了工人,但个人的气质却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立刻转变,它的变化尚需岁月的雕琢。
他们的衣着五花八门:有长袖衬衫、短袖衬衫、体恤衫,还有胸前印着“某某大学”或“某某学校”字样的运动衫,而更多的是文化衫。文化衫是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一种特殊的体恤衫,短袖圆领,上面印有特定意义的文字和图案,譬如有的印着“我是一片绿叶”几个大字,有的印着某球星或某歌星的头像,有的印着某座高大的建筑物,有的甚至夸张到了前后全是巨幅图案,简直成了戏装。文化衫为老年人所不齿,却得到了广大青年男女的追捧。年轻人喜欢张扬体现自己的个性,穿件别致的文化衫走在大街上最容易吸引路人的眼球,再说价钱也很便宜,地摊上也就是五到十元一件,物美价廉。
这几天他们在人事科一位叫韩玥兰的女干事的带领下正在接受入厂教育。按照计划,今天上午由公安科的副科长对他们进行法制教育。吃过早饭后,他们已经在职工教育中心的一个教室里集中起来了,韩干事九二年七月中旬的某一天上午,滨河电厂二期新厂行政办公楼一楼的会议室里聚集了六十几个青年男女。他们是今年刚从大中专院校毕业分来的青工,年龄均在二十岁左右,脸上那种学生特有的稚气尚未褪尽。虽然他们从走出校门来滨河电厂报到的那一天开始,身份已经由学生变成了工人,但个人的气质却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立刻转变,它的变化尚需岁月的雕琢。
他们的衣着五花八门:有长袖衬衫、短袖衬衫、体恤衫,还有胸前印着“某某大学”或“某某学校”字样的运动衫,而更多的是文化衫。文化衫是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一种特殊的体恤衫,短袖圆领,上面印有特定意义的文字和图案,譬如有的印着“我是一片绿叶”几个大字,有的印着某球星或突然来通知说黄厂长想见他们,于是他们就被带到了行政楼一楼会议室。韩干事还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往常能来这里开会的人大小都是个官,级别最低的也是被称为兵头将尾的班长。你们能坐在这里,算是很幸运了。”她的话把一部分人逗笑了。笑声过后,有些人瞪大了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有些人撇撇嘴不以为然,而有些人显得很平静。
黄厂长还没有来,这帮青年男女坐在舒适的软椅子上,七嘴八舌地乱侃着。贾亮问右手边的奚玉宁:“你见过黄厂长吗?”奚玉宁手里拿着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心无旁骛地看着。这部小说是他在厂里的图书馆借的,开始是为了打发时间,可一旦看进去竟然放不下手了,主人公萧峰的英雄豪气令他仰慕不已。奚玉宁眼睛不离书,摇了摇头。贾亮嘴巴凑到了奚玉宁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见过。”奚玉宁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继续看小说。贾亮讨了个没趣,又问他左手边的江鸥:“你见过黄厂长吗?”江鸥不紧不慢地回答:“没见过。”贾亮咧着嘴笑了笑,自豪地说:“我见过。”江鸥反问他:“黄厂长有几个脑袋?”贾亮一怔,瞪着眼说:“你这人问得真奇怪,脑袋当然只有一个,谁还能长两个脑袋?”江鸥又问:“几只胳膊?”贾亮回答:“两只呀!”坐在奚玉宁右边的龚嘉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江鸥淡淡地说:“黄厂长没有长三头六臂嘛!”贾亮没听出江鸥在嘲讽他,憨憨一笑,说:“长三头六臂的是哪吒。”杜志军坐在贾亮正后方,他对江鸥说:“对牛弹琴。”说完趴在了椅子背上,拍了拍贾亮的肩膀,说:“既然你认识黄厂长,能不能走个后门把你分到厂办去?”贾亮不好意思地说:“我认识黄厂长,可黄厂长不认识我。”杜志军“哧”一笑,奚落贾亮说:“看你那得意样儿,我还以为黄厂长是你家亲戚,闹了半天原来人家不认识你。”贾亮红着脸不吱声。杜志军还不肯罢休,又用更刻薄的语言嘲讽贾亮:“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害单相思。假如你是个美女,说不定还能打动黄厂长,可惜你是个男的。”龚嘉琳手掩着嘴又是“扑哧”一笑。贾亮又羞又恼,满脸涨红。奚玉宁觉得杜志军过分了,扭过头说:“少说两句吧!”龚嘉琳也责怪杜志军说:“大家闲聊嘛,看你把话说得难听的。”说完讨好似地看了奚玉宁一眼。杜志军没吭声,心里暗骂龚嘉琳:驴槽里出了个马嘴。贾亮见有人帮他说话,才大着胆子白了杜志军一眼。
奚玉宁毕业于湖北水电大学电气系,一米七八的个儿,五官端正,身材魁梧,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汉。奚玉宁说他以前是校足球队中场核心,被人誉为“冷面杀手”。这尽管无法查证,但没有人怀疑。奚玉宁穿的运动服上面就印着“湖北水电大学”和阿拉伯数字“10”,而他本人不苟言笑,确实是个冷面人。九零年意大利成功举办了第十四届世界杯足球赛后,足球这项运动在大中专院校甚至中小学校园很快热起来了,大家都成了球迷。男生喜欢踢足球,女生喜欢看足球;男生宿舍的墙壁上,球星的照片替代了美女的照片,就连女生也能说出马拉多纳、斯基拉奇、马特乌斯等世界级球星的名字。几乎每一个球迷都清楚10号队员在一支球队中的地位。“校足球队中场核心”的头衔和“冷面杀手”的绰号又给奚玉宁增添了许多魅力,他简直是魅力四射了。他被大家公认为磁场最强的人,用江鸥的话说,他们这一批二十四个女的,暗恋奚玉宁的绝对超过了二十个,有些人一看见奚玉宁眼睛就放光,而且放的是绿光。杜志军是西北电力学校的体育特招生,中长跑是他的强项。他和奚玉宁比起来,身体略显壮实,长相可要差一些。开始杜志军并不服气奚玉宁,向人散布说奚玉宁的脚法还不如他,不可能是校足球队中场核心。他的话不但没有人相信,反而被大家当做笑料。那天杜志军找奚玉宁比扳手腕,结果他输了;第二天比摔跤,他又输了。杜志军这才对奚玉宁服服帖帖的。
一个身材高大,体形偏瘦,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进来了。他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步伐沉着有力,脚下生风。六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韩玥兰在主席台前,刚要迎上去,那老人摆摆手示意不必了。韩玥兰忙不迭地给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黄厂长,大家欢迎。”掌声响起来了,黄厂长边走边微笑着招手点头致意。韩玥兰等黄厂长站在了主席台的正中央,说:“黄厂长今天还要接待局里的领导,可是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来见你们的,这体现了黄厂长对你们这一批青工很关心,很重视。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黄厂长讲话。”掌声又响起了。奚玉宁缓缓合上了手里的武侠小说,却没有鼓掌。他斜视着韩干事说:“马屁精。”尽管声音很小,龚嘉琳还是听见了,她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看不惯她。”黄厂长笑容可掬地说:“首先,我代表滨河电厂及我本人,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地欢迎!”说罢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龚嘉琳手都抬起来了,看奚玉宁神态漠然无动于衷,又把手放下了。黄厂长接着说:“首先我简单讲一下我国目前的大形势。今年年初,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和三月份召开的七届人大五次会议,把我国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推进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这对我们国有企业造成的影响是积极而深远的。以前大家都以为只要在国有企业工作就等于进入了保险箱,无论工作成绩怎样都能拿到工资,而且父母退休了子女还可以顶替,相当于封建社会的‘世袭制’。这种旧机制造成了国有企业效益不彰,搞活无策,而庞大的冗员使企业不堪重负,已经越来越不适应社会发展和改革开放的需要。一些调查显示,在相当一部分国有企业中,在岗而没有工作可做的工人占到了一半以上。针对这种情况,年初国家有关部委下发文件指出,要深化企业劳动人事、工资分配和社会保障制度改革,要在企业内部真正形成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工资能升能降机制,而且把这当做目前转换企业经营机制的重要任务。‘破三铁’这个词在座的各位肯定通过报纸、电视见到了,现在虽然不太提了,但国有企业不再是永远的保姆和不沉的大船,以前的那个保险箱已经被砸烂了。大家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要保住自己的饭碗,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只有珍惜这份工作,认真对待这份工作。”黄厂长说到最后加重了语气声音也抬高了许多,说完后目光又在六十几位青工的脸上扫视了一遍。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看着黄厂长,竖起耳朵静等他说下去。
黄厂长接着说:“我再介绍一下我们厂。其实你们对厂里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可我还想再重复一遍。滨河电厂一期老厂1、2号机组单机容量五万千瓦,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二期新厂3、4、5、6号机单机容量三十万千瓦,目前3号机组已经投产,4号机组下个月就要试运行,5、6号机组正在建设中。我们厂建成后总装机容量一百三十万千瓦,是西北最大的火力发电厂。我认为,在座的各位应该为自己能在这样一所大型现代化的电厂工作而感到自豪。滨河电厂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与西铜一级公路毗邻,距离西京、洪阳两大城市也就是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厂运输公司每天都有发往这两个城市的班车,大家乘车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市中心。一期老厂距离二期新厂有一段距离,大约两公里,为了方便职工,除了正常上下班时间的通勤车外,厂里给一、二期之间还通了电车,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十一点连续运行。咱们陕西省除了西京市外,目前还没有哪个城市有电车,更不用说企业了。乘坐西京市的电车是要买票的,我们厂的电车不用买票,免费乘坐,从这一点说,我们已经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青工们哈哈大笑起来。黄厂长继续说:“总之,厂里想方设法为大家行方便谋福利,目的就是为了解除职工的后顾之忧,使大家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他说着目光转向了韩玥兰。韩玥兰忙不迭地大幅度点头,紧接着又插嘴说:“黄厂长在我们厂当领导十几年了,他始终把职工的利益放在首位。”“哦,好领导!”有人小声赞叹说。大家对黄厂长的敬佩之情陡增了许多。“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我们厂现在缺的就是人才,我今天来见大家,就是想说这句话。”黄厂长又抬高了声音加重了语气,“什么是人才?我认为仅仅有知识不算人才,只有把所学的知识用于实践能为社会创造效益才是人才。我本人文化程度不高,只有一张技校文凭,可我一贯尊重知识,爱惜人才。目前我们厂里绝大多数骨干是大中专院校毕业的。你们的到来,为滨河电厂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滨河电厂也给你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不管是谁,只要踏踏实实干工作,不断求上进,就一定能得到重用,就一定会成为人才……”黄厂长的讲话鼓舞了士气,使这些本来就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年轻人信心更足了,大家群情激昂。在黄厂长讲完话挥手示意告别时,韩玥兰刚要让大家鼓掌表示感谢,掌声却自发响起了,而且比前几次更热烈。冷面杀手奚玉宁鼓着掌目送黄厂长走出会议室的门,微微点了点头。龚嘉琳问奚玉宁:“黄厂长说的是不是真的?”奚玉宁说:“走着瞧。”贾亮对奚玉宁说:“技校生都能当厂长,你是大学生,当电管局局长肯定没问题。”奚玉宁哼笑了一声,说:“如果我当了局长,就提拔你当副局长。”杜志军又趁机奚落贾亮说:“农民陈永贵还是国务院副总理呢!照你的说法,你当总理恐怕也不成问题吧!”贾亮惹不起杜志军,不敢吭声。
以前滨河电厂二期行政楼顶层五楼一直闲置着,这帮青工进厂后就被暂时安置在了这里。行政办公楼是厂里的心脏,把它作为临时宿舍似乎并不妥当,可滨河电厂的职工宿舍是根据工作单位划分的,眼下这帮青工还属于人事科管,没有分到具体的部门去,所以也不好给他们安排宿舍,再说让他们住在一起也便于进行入厂教育。
奚玉宁、杜志军和江鸥住在506室。吃过午饭后,三个人闲聊起来。奚玉宁手里不离《天龙八部》。本来就对前途满怀信心的江鸥受了黄厂长讲话的鼓舞,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个人抱负,并大加赞赏黄厂长对“人才”的诠释。杜志军说:“他是台上一套台下一套,你还真就被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冲昏了头脑。”江鸥说:“我相信黄厂长说的是真的。”杜志军扭头问奚玉宁:“你也相信黄厂长?”奚玉宁心不在焉地回答:“骑驴看戏本,走着瞧。”江鸥认真地说:“以前我的理想是考上学跳出农门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如今已经实现了。这不是我的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我要制定出新的奋斗目标。记得上初中时,因为电力紧缺,教室安装了日光灯却没有电,我们几乎天天晚上点着煤油灯上晚自习,害得许多同学眼睛近视了。目前我们国家电力仍很紧缺,特别在农村,晚高峰拉闸限电成了家常便饭。作为一名电力工作者,为了学弟学妹们不再点着煤油灯学习,为了农村人晚上能看电视,我要奉献出我的光和热。”“人才呀!”杜志军双手击掌故作惊叹状说,“什么是人才?这就是人才!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有没有想过捞个一官半职光祖耀宗?”江鸥讨厌杜志军对他不尊重,冷冷地说:“两千多年前陈胜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难道我们农村人命中注定只能修地球,只能做普通工人?我只担心自己不是金子,而不担心被埋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杜志军“哧”地一笑,给他泼凉水说:“别太天真了。这个电厂大部分人是电力系统的子弟,家在城市,社会背景深,就算不是金子,父母也会想方设法把他们镀得金光灿灿;我们家在农村的这帮人属于外来户,没有社会背景,就算是块金子,也会被蒙上尘垢发不了光。当今社会,凭、关、系。”江鸥眉头一皱,摇摇头不认可。杜志军轻蔑地一笑,问奚玉宁:“老奚,你怎样以为?”奚玉宁放下手里的书,说:“不管凭自己努力还是依靠社会关系,都是追名逐利,我没兴趣。我愿意怎么舒心怎么活着,从不苛求任何事。”杜志军反驳说:“人只有适应环境才能生存,当今社会清高的人是没有市场的,你想做陶渊明?告诉你,如果现在把陶渊明这具封建僵尸从墓穴里抬出来,只能迅速风化而不会复活。”……三个人谁也不认可他人的观点,争论到最后自动偃旗息鼓了。奚玉宁继续攻读《天龙八部》,江鸥在床上躺了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而杜志军睡意全无。
盛夏午后太阳最毒,早就把水泥浇筑的楼顶晒透了。杜志军上身赤裸,下身只穿了一件运动短裤,可汗水还是顺着前胸后背直往下淌,他不停地用湿毛巾擦着。他忍不住了,索性把吊扇调速器打到了最快档。吊扇高速旋转起来,大幅度摇摆的同时也发出了“吱吱吱”刺耳的声响。奚玉宁制止说:“别疯了,快打到慢档!你就不怕吊扇叶片飞出去把你脑袋削了?”杜志军只好又把调速器打回去,嘴里嘀着:“这个破玩意儿。”他找了一张报纸垫着坐在了吊扇正下方的地板上。奚玉宁说:“心静自然凉,你凉不下来,心里有事?”“没有,没有”杜志军矢口否认。
杜志军心里就是有事,他在筹划着一件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大事。原来他和黄厂长是一个村的,黄厂长不到二十岁就离开了家乡,根本不可能认识他。黄厂长的父亲一直住在农村,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老人以前是教师,在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六一年,一斤麦子涨到了两块五,老人每月三十八元五角的工资仅仅能换来十五斤小麦,于是老人毅然弃教务农。后来形势好转,老人又想从教。他去找有关领导,结果不但被拒之门外,还被上纲上线斥之为革命队伍中的投机分子、机会主义者。如今老人快八十岁了,仍然耳聪目明身板硬朗。杜志军的爷爷和黄厂长的父亲是赌友。农村老人打麻将主要是为了消遣,打一整天输赢也就是三、五块钱,既娱乐了也不会伤和气。这两位老人在一张八仙桌上垒了几十年的城墙,也垒出了深厚的交情。杜志军被分配至滨河电厂后,他爷爷就去找黄厂长的父亲,希望他能给黄厂长说说在工作分配上照顾一下孙子。黄厂长的父亲没打任何绊子,提笔挥毫写了一张纸条交给了杜志军的爷爷。
杜志军在吊扇底下待了十分钟左右,感觉凉快了一些。他从床底下拉出皮箱子,用钥匙打开箱子拉链上的小锁子,手塞进去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张叠成四折的纸。他扭头看奚玉宁完全沉浸在武侠小说的精彩情节中,而江鸥已经打起了鼾声,才放心地把纸展开了。这张纸就是黄厂长的父亲写的纸条,上面写着——
守全吾儿:
今有同村你孝俊叔的孙子杜志军分配至你厂工作。你孝俊叔与父是
几十年的老交情了,故在杜志军工作分配上你务必给予关照。
父字
杜志军双手捧着这张被全家人视若至宝的纸条,逐字逐句地默诵着。这张纸条已经被他看过了无数遍,上面的内容他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下午他就要把纸条交给黄厂长,他要再检查一遍,生怕出什么差错。其实杜志军早就想去找黄厂长,可苦于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家住在哪栋楼的哪个单元。爷爷把纸条交到他手里时一再叮嘱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也不敢向别人打听。今天他终于认识了这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老乡,刚才他也在行政楼找到了黄厂长的办公室——二楼206室。恰好韩玥兰下午有事脱不开身,给他们放了半天假,杜志军决定下午一上班就去黄厂长的办公室,向他传达“太上皇的诏令”。
两点十分,预备上班的军号声响了。杜志军去水房先刮胡子再洗脸,回到房间后换上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子,又对着桌子上摆放的小镜子梳理起了头发。他要去见厂长,得注意自己的形象。正在看小说的奚玉宁不经意地问:“穿这么整齐,约会去?”“噢,噢。”杜志军随声附和。“和谁?”奚玉宁嘴里问着目光却不离小说。杜志军瞎编说:“隔壁的。”奚玉宁抬起眼皮问:“李雅雪?”杜志军飞快地看了熟睡的江鸥一眼,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巴前“嘘——”了一声。“啥意思?”奚玉宁问。杜志军压低声音说:“江鸥和李雅雪正打得火热,你胡乱猜测,让江鸥听见了还误以为我挖他墙角。”“噢!”奚玉宁说,“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杜志军说:“你天天抱着《天龙八部》啃,眼里除了萧峰还会有谁?”奚玉宁淡淡一笑,又问:“这么说你和吕晴虹约会?”杜志军故意说:“不,是龚嘉琳。”他说着坐在了奚玉宁的床沿上,问:“紧张不,萧大侠?”奚玉宁对萧峰的崇拜,使得大家把他戏称为萧峰,奚玉宁也乐于接受这个雅号。奚玉宁平静地回答:“我有什么可紧张的?”杜志军说:“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阿朱抢走?”“阿朱!她是阿朱?”奚玉宁“扑哧”笑了。杜志军说:“你是萧峰,她当然就是阿朱了。”奚玉宁没有吭声,心里却说:她最多是马夫人。这时上班的军号声响了,杜志军不敢再耽搁,站起来说:“放心吧,萧大侠,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咱俩是一个窝的,我怎么会抢你的阿朱呢?你猜对了,和我约会的人是吕晴虹。”奚玉宁说:“你抢倒好了,能给我省去不少麻烦。”
杜志军敲响了黄厂长办公室的门。当他听见里面传出“进来”声后,便推开门进去了。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杜志军身上携带的暑热立刻被驱赶走了,感觉浑身舒畅无比,原来黄厂长的办公室开着空调。杜志军心里感叹说:还是当官好啊!我住的那个房间仅有一台吊扇,还是个破玩意儿。黄厂长正斜靠在老板椅上看报纸,开始他以为是秘书,结果拿开报纸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他一愣,直起身子问:“你……”杜志军赶紧说:“我叫杜志军,是今年刚分来的,我有事找您。”黄厂长顺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坐下吧!”“嗯。”杜志军答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坐在了沙发上,显得局促不安。黄厂长把报纸放在一边,卸下了老花镜看着杜志军,自然是等他说事。杜志军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黄厂长便拿起了话筒接听。不知道那边在说什么,黄厂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他严肃地说:“在生产现场打架是严重的违纪行为,绝对不能姑息。你们单位拿出处理意见,明天下午三点前报厂里。”杜志军上学时仗着自己四肢发达经常打架,如果不是因为他多次在省中专运动会上为学校争了荣誉,早就挨处分了。此时他心里不由得嘀咕说:在生产现场打架和在别处打架有什么不同?会怎么处理呢?
黄厂长接听完电话后,直接问杜志军:“小伙子,有啥事?”杜志军忙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纸条,站起来双手递到了黄厂长面前,陪着笑脸说:“黄厂长,我和您是一个村的。”“噢!”黄厂长接过纸条瞥了一眼,冲着杜志军点了点头。今天上午黄厂长给他们讲话时始终面带笑容,给人的感觉和蔼、慈祥又容易接近。杜志军原以为黄厂长看过纸条后就会热情地问他对工作分配有什么要求,还会与他拉家常,询问他家中的情况或者向他打探村子里的人和事。这些问题的答案爷爷已经给他编排好了,只要黄厂长发问,他就会如数家珍一样回答。然而黄厂长并没有表现出有多热情,这使杜志军感到意外的同时,也忐忑不安起来。他心想:肯定是刚才那个电话影响了黄厂长的情绪,我真倒霉,来的不是时候。
黄厂长最头疼别人拉关系找他分配工作了。在有些人看来,贵为一厂之长的他给亲友安排个合适的工作易如反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分配工作是人事科的事,虽然他贵为厂长却也不便过多插手。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人情可以讲,违反原则的事不敢说绝对不做,但尽量要少做,他是在不违反大原则的前提下讲人情。他清楚,如果自己一次违反原则,那些副厂长、科长等就敢几次甚至几十次违反原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大家都不按规矩办事,那整个厂还不乱套了?他只有严格要求自己,手底下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有时候讲原则和讲人情只能顾及一方面,他往往选择前者,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后者。每年这个时候,通过各种渠道找他给孩子安排工作的人数不胜数,他唯恐躲之不及。他对大中专院校分来的学生还不是太头疼,因为他们绝大多数家在农村,能与他拉上关系的寥寥无几;他最头疼的是技校生了。这帮人有一半是电力系统的子弟,他们的父母神通广大,有些人找的说情人根本就不敢得罪,他也就不得不违反原则。想不到今年老爷子给他出了道难题。
黄厂长经过短时间的沉默后问杜志军:“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杜志军说:“西北电校。”黄厂长又问:“学什么专业?”杜志军回答:“热能动力。”黄厂长想了想,说:“你想去哪个部门?”杜志军按照爷爷教他的话虚意说:“您看着办。”他以为黄厂长会给他选择一个轻松舒适的部门,没想到黄厂长说:“按你所学的专业,最好去生产一线的汽机运行分场或者锅炉运行分场。随着机组的扩建,这两个单位人手紧缺。年轻人嘛,就应该去责任重大、富有挑战性的地方工作,这样能锻炼自己,也能干出成绩。”
杜志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已打听到生产一线责任重大也很辛苦,而且对人员素质要求高。虽说他是电力学校的学生,可不是被正式录取的,是特招体育生。正式录取的学生中考成绩必须在四百分以上,体育生一百多分就够了。电校招收体育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中专运动会上给学校争荣誉,所以在功课方面对他们放得很宽,别的学生功课六十分才算及格,体育生四十五分就算过关,尽管如此,杜志军几乎每次考试都需要同学的帮助。如今他虽有一张电力学校的毕业证,却没有学到应该掌握的专业知识。他找黄厂长的目的是想去个舒适的单位,不料黄厂长不但要他去生产一线,还鼓励他去他最不想去的运行分场,这不是走后门跳火坑吗?
杜志军硬着头皮说:“我不想去生产一线。我有体育方面的特长,想去子校当体育老师。”黄厂长说:“当体育老师光有体育特长是不够的。”杜志军又说:“只要不去生产一线,别的啥部门都行。”黄厂长笑了笑,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生产一线?”杜志军如实回答:“生产一线太辛苦了,特别是运行班,白天黑夜倒来倒去的,生活没规律,我身体吃不肖;再说,我也向别人打听过了,生产一线责任重大,稍有疏忽就会出事,出了事就要扣奖金。”黄厂长皱起了眉头,毫不客气地批评他说:“你既怕吃苦,又怕承担责任,哪像个年轻人的样子?”杜志军一愣,看黄厂长神色不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下头去。两人沉默了几分钟,杜志军撑起眼皮看黄厂长脸色仍然很难看,暗暗怪自己太诚实了,不该把心里想的掏给黄厂长,而应该编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可他一时又想不出啥理由来,急得额头渗出了细汗。黄厂长喝了口茶水,语重心长地说:“小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年纪轻轻的就怕受苦就怕承担责任,这怎么行呢?你们这一代人吃的苦和我们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刚进厂也在生产一线干,先当学徒,再当师傅,后来又当班长,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杜志军不得不装出一副虚心虔诚的样子聆听黄厂长的教诲,心里却在着急地想:得赶快找个理由,要不就彻底完蛋了。“急中生智”这个词不假,杜志军灵机一动,终于编了个理由替自己辩解:“我不是怕受苦,是我身体不好。我得乙肝已经好几年了,还是‘大三阳’,医生说不能太劳累,也不要熬夜。”在学校时,同宿舍的一个同学患有乙型肝炎,所以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一些。长期患有乙型肝炎的人面色偏黄身体偏瘦,而杜志军脸色比正常人红润身体也比一般人结实,黄厂长不难看出他说了假话。黄厂长原想对这位小老乡教导一番,让他改变错误的想法,如今看他为了逃避去生产一线竟撒谎了,知道此孺子不可教,还是别和他费口舌了。杜志军为了让黄厂长相信他,又补充说:“要不我去医院开个证明。”黄厂长清楚杜志军在虚张声势,对他的厌恶感又陡增了许多,真想把他轰出去,可转眼一想:不行,如果那样做,村里人要骂他六亲不认,老爷子脸上也无光。他又拿起了老爷子写的纸条,那“务必”二字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眼球,看来这个人情非讲不可了,否则让老爷子以后咋在村里活人?
黄厂长思量了好久,最后板着脸说:“我可以帮你,不过想脱离生产一线绝对不可能,那是违反分配原则的。”杜志军看黄厂长态度既冷漠又坚决,心凉了一大半,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给我在生产一线安排个不太辛苦的单位吧,最好不要上运行班。”黄厂长冷冷地说:“不管哪个单位都很辛苦都需要承担责任,希望你能端正工作态度。”
从黄厂长办公室出来后,杜志军小声骂了一句:“‘太上皇的诏令’也不能把我从生产一线解救出来,真他妈的是六亲不认。”
杜志军因为没达到目的心情很不好,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等他一觉醒来,已经五点半过了。奚玉宁和江鸥都不在宿舍,显然是吃饭去了。杜志军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下午在黄厂长办公室的一幕幕,这时候他已经不像睡觉前那么失望了。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生理上得到了休息,心理也平静下来了。他自言自语说:“和其他人相比,我还算幸运,如果能逃脱上运行,应该知足了。”他翻身起床去水房洗了把脸,拿起搪瓷碗下了楼向职工食堂走去。
这个点正是吃饭的高峰期,餐厅的数十张餐桌几乎围满了人,买饭的队伍也排成了数条长龙。杜志军可没有耐心排队等候,他挤到窗口装作看菜的花样,利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买好了饭菜转身要走的空当儿,迅速把碗塞到了炊事员的手里。他的举动引来了排在第二位的一个年轻女工的不满,那女工瞪了他一眼,杜志军脸挺得平平的不予理睬。队伍里的人肯定有意见,但只是小声抗议,却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主持公道。杜志军身材魁梧,一些人不愿意和他发生口角给自己惹麻烦,而一些人根本不屑于和这种低素质人计较。杜志军买好了饭菜后却找不到位置,他身体再强壮再不讲公德,也不至于把别人从餐桌上赶走自己坐下。他只好把饭菜带回宿舍吃。
杜志军把一个木质方凳搬到床前,把盛有半碗蒜苔炒肉的搪瓷碗摆放在方凳上,又泡了一杯茶水放在搪瓷碗的旁边。他坐在床沿上,两只脚踩着方凳两腿之间的横梁,左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一个馒头,无名指和小拇指把另一个馒头卡在掌心里,右手拿着汤勺,挖一勺菜啃一口馒头,吃一阵后再喝几口茶水,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一杯热茶落肚后,杜志军浑身直冒汗。他把门开得大大的,又去开窗户。午后太阳很毒,他们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外面的暑气进到房间里来;现在太阳已经落到了天西边,总算可以打开窗户通通风了。窗户的轨道因为生锈有点儿卡涩,一开始杜志军没有推动。“连这个破窗子都和我过不去。”杜志军嘀咕着,右手一使劲儿,窗户是打开了,可一不留神卡在左掌心的那个馒头却从窗外掉下去了。他骂了一句:“他妈的,真倒霉。”他把剩下的一小半馒头和半碗蒜苔炒肉吃得光光净净,却只是个半饱。他突然萌生了去外面大吃一顿的念头:不管怎么说今天算是办了一件大事,就去外面的饭馆喝杯酒庆祝庆祝吧!
杜志军刚从宿舍出来,迎面遇上了贾亮。贾亮手里拿着碗筷,已经吃过饭了。贾亮打心眼里害怕杜志军,陪着笑脸问:“吃过饭了没?”杜志军没有回答,反过来奚落贾亮说:“你吃得挺快的,是不是因为认识黄厂长就可以买饭不排队?”贾亮手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哪会呢!我去得早,排在前面了。”杜志军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我也认识黄厂长了,可是和你的那个‘认识’完全是两码事。”贾亮摸不着头脑。杜志军哈哈一笑,扬长而去。贾亮盯着杜志军的背影,暗暗骂了一句:有病。
杜志军进了一家名叫“天竺园”的饭馆,他要了一个肉拼盘和两瓶啤酒吃喝起来。吕晴虹突然进来了,冲着杜志军“哎”了一声。杜志军抬头一看,随口问:“你怎么来了?”吕晴虹瞪大了眼睛反问:“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呀?”杜志军笑着解释说:“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也没去食堂吃饭?”吕晴虹说:“我不知道把饭菜票掉到哪里了,找了半天找不着,就出来了。”杜志军想起自己下午在奚玉宁跟前瞎编说和吕晴虹去约会,没想到他俩真的在饭馆不期而遇了。他大方地招呼吕晴虹说:“来,一起吃,我请客。”吕晴虹也不客气,坐在了杜志军的对面。吕晴虹也是西北电校的,虽然不是特招体育生,但篮球打得特别好,她和杜志军都是校体育队的成员,早就很熟悉了。杜志军看吕晴虹坐着不动筷子,说:“你吃呀!”吕晴虹摇头撇嘴说:“你就用你吃剩的招待我?”杜志军抱怨说:“干吃枣还嫌核大,你点菜!”吕晴虹说:“来一个凉拌黄瓜就行了。”杜志军说:“想喝啥?”吕晴虹说:“白开水。”杜志军问:“主食呢?”吕晴虹想了想说:“二两素饺子吧。”杜志军又问:“就点这些?”吕晴虹说:“我怕点多了你说我黑你。”
凉拌黄瓜上来了,吕晴虹吃了一阵后突然问:“你知道今天下午为啥给咱们放假?”杜志军说:“不是韩干事有事吗?”吕晴虹说:“听我老乡说,韩干事的儿子打人了,把一个姓朱的打得右小臂骨折,韩干事下午带着姓朱的去洪阳看病了。”杜志军“噢”了一声问:“到底为了啥事?”吕晴虹说:“韩干事的儿子谈了一个对象,那女孩最近和姓朱的好上了,韩干事的儿子想不开,上午快下班时跑到姓朱的班组去,趁姓朱的没防备操起一根铁棍往他头上砸。姓朱的情急之下用右胳膊一挡,结果右小臂当即骨折了。”杜志军骂道:“这狗日的下黑手,是小人,有本事就和人家一对一较量呀!”吕晴虹说:“听说姓朱的是个转业军人,一对一较量韩干事的儿子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杜志军突然想起了黄厂长接的那个电话,立刻明白了。他趁机卖弄说:“在生产现场打架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厂里肯定要处理韩干事的儿子。”吕晴虹问:“你怎么知道?”杜志军吹嘘说:“我有内部消息。”“吹牛。”吕晴虹撇了撇嘴。杜志军又炫耀说:“我还知道将来我肯定分不到运行岗位,你信不信?”吕晴虹说:“又在吹牛了,我不信。”杜志军故弄玄虚说:“那天我去西京的八仙庵算了一卦,算卦的说我肯定不会上运行。”吕晴虹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她郑重其事地说:“你就瞎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我可要警告你,今后管住自己的四肢,不要像在学校时那样动不动就和人打架。在学校你有保护伞,到了厂里没人再庇护你了。”“谢谢你的好意。”杜志军嬉皮笑脸地说,“你嫁给我得了,天天给我敲警钟,我就不会犯错误。”吕晴虹“哼”了一声说:“下辈子吧,这辈子你没这个福分了。”杜志军故作惊讶问:“咋啦,已经委身于人了?”吕晴虹羞得面红耳赤,拿起筷子在杜志军的头上敲了一下,说:“委你个头!”
杜志军没料到,自己失手坠落的那个馒头把黄厂长的一盆名贵花给砸折了,并由此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