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二六)(二七)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4 18:38:13 字数:5920
二十六
老瓦匠趿着拖鞋,披着衬衫,头上戴一顶草帽,从中大路向祠堂横头走来。午后的太阳热得灼人,石子路面反射的热量,一阵一阵地袭上身来,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几只狗伸着长长的舌头趴在屋角阴凉处不停地喘着气。周围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憋闷得人心里直发慌,路边篱笆花和洋生姜的叶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气。蜻蜓和燕子都飞得很低,看来,傍晚时分大概要落一场大雨。
根根家屋后的那一排拐枣树已经结下了满树弯弯曲曲的果实,树间绳子上照例晾着附近人家洗过的衣物,被猛烈的太阳光晒得硬梆梆的,垂在空气中一动也不动。拐枣树的叶丛中有一两只知了还在嘶哑地叫几声,立秋过后,知了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要是在以往,这一排树上的知了声每天都繁密如落雨,而再过几天,这树下的草丛里将是秋虫的世界了。日子真过得飞快。
友灿走到这拐枣树底下时,背上衬衣又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把前襟拉起来,朝脸上擦了一把,随后把两只胳膊伸进袖筒里,抬手摘了草帽拐进根根家的弄堂里。
根根一家三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板桌边,各自的眼睛都带着红丝,小梅和笑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见到师父来了,母女俩都站起来打招呼。笑笑带着悲音轻轻叫一声爷爷,就到碗橱里拿汤碗给爷爷舀凉茶,小梅很勉强地露了一脸苦笑。根根坐在里首靠墙的位置上,阴沉的脸色很难看。挂在木楼板上的一只吊扇呼呼地响着,生了锈的钢筋穿过木桁的地方发着“吱吱”的声音,旋下来的热风吹乱了根根头顶上几根疏落的头发,使得他看上去比以往苍老了许多。
老瓦匠在紧靠着边门的凳子上坐下来,接过笑笑端上的凉茶,悲悯地冲她笑了一笑,咕咕地连着喝了几口茶,才向根根问道:“事情有着落了没有?”
“哪里来的着落?外面是完全没有办法好想的了。”
“外面没有办法想,那你还有什么打算?日子可是快要到了。”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把屋卖掉!”根根把牙咬得很紧,以至于把腮膀下的皮肉绷得鼓鼓的。旁边母女俩又“嘶……嘶……”地吸起了鼻子。
友灿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不由得抬手往衬衣的胸袋里去摸香烟,他的手好象有点发抖,抑或是因为电扇的风的原因,以至于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香烟给点上了,一口浓烟从他嘴里吐出来,很快又被吊扇的风给吹散了。
“把屋卖掉?你就这一处屋,卖掉了你一家住到哪里去?”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师父!要是还有一点办法,就算从我身上活生生割一块肉去,我也决不喊一声痛,”根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咽着口水,“可是,卖屋却真叫我心痛呵!”
笑笑听了父亲的话,悲怆地喊了一声爸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根根直了直身子,对小梅作了一个脸色,小梅于是站起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轻轻地说:“笑笑,我们到楼上去吧,让爸爸同爷爷说话。”
看着母女俩一前一后的走上楼去,根根才接着说道:“只要笑笑出去了,我与小梅无所谓,到田里去搭两间草所,日子也一样能过下去。不管怎么样,笑笑的书是一定要去读的,要不然,我与小梅……”
根根抬眼朝楼上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友灿把身子转过来,与根根面对着面,说:“先不要急,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也说不定的。”
“能借的地方都早已借过了,前债分文不还,后债如何再开口。就算厚着脸皮开了口,看我们家里现在的情况,别人也不敢再借。”根根有点麻木地胡乱应着。
两个人沉默了好些时候,彼此都不说话,根根只管自己舀凉茶喝,友灿一连吸了两根烟。
“我一个人住着四间屋子,觉得太大了,想要卖掉两间,卖掉的钱,让笑笑先去读书吧。”友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不连续,幽幽的,满含着酸楚与压抑的份量。一截很长的烟灰从他的手上跌下来,落到桌面上碎了,被风四散吹开,飘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去。
根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睛里发着惊讶的光,面孔和头皮都胀出难看的红色来,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不行的师父,怎么可以要你卖屋,来供笑笑读书的……这万万不行的,万万不行的。”
“笑笑这孩子,是我……”友灿停住话头,朝顶上望了一望,压低了声音,用一只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说道:我这个孤老头子,既然在她的嘴上做了十七年的爷爷,在这个紧要关头站出来负一点责任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是她的爸爸,我是她的爷爷,我们对于这孩子都担着一样的亏欠。”
“这不行的……这不行的……”根根似乎找不到别的话说,只能说这一句。
友灿又说:“你只有这一间屋,你和小梅可以在田头搭两间草所去过日子,可是笑笑呢?她虽说到外面读书去了,但总还有回来的时候,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叫她跟着你们一起住到田头草所里去,太过委曲了一点吧。”
根根听了师父的话,用手摸着眼睛说:“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叫你卖屋的道理的,那样子,我与小梅不但在上阳村没脸做人,就是在笑笑面上也是毫无面子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死要面子!自己女儿,有什么不晓得的?不要发愁了,就听我的,照这样办吧。”
小梅母女俩从楼上急急地下来了,几乎把那部古老的木楼梯振得瑟瑟发抖。小梅一边走,一边着急地向着师父说道:“师父,这样不好的,根根说得不错,无论如何不能叫你卖屋,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产,我们卖屋是实在被逼得真没有办法了,将心比心,卖屋到底是败家的事情,我们承受不起的。”小梅有一点激动的样子,把两只手做着很大的手势,身子向跛脚的一边歪着,叫人看着不放心。笑笑赶紧扶住母亲,让她坐到凳子上去,自己却在一边站着。
老瓦匠没有理会小梅的话,只对着笑笑轻轻地笑着,满含感情地说:“笑笑,不要怕,书总要去读的,我们还有三个大人,会把事情安排得很好的。你安心去读书,将来做了老师,好好的孝顺爸爸妈妈。”
笑笑一直都在默默地哭泣。其实她和妈妈在楼上的时候,对于爸爸和爷爷所说的话都一句不落地听得明白,她那颗小小的心里一时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只一个劲地觉着想哭,于是眼泪便接连不断地涌出来,使得两只眼睛都显得有些肿起来了。
听了爷爷对她说的话,笑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用手掌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在妈妈的边上坐下来,对三个大人说道:“爸爸,爷爷,你们的话我都听到的,现在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你们听听看。”
三个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笑笑有什么话要说,最后把三双眼睛齐齐地盯在笑笑的脸上。
笑笑吸了一大口气,把衣角卷着左手的一只手指,说:“爸,妈,这些天下来,我知道你们要供我读书的决心,我原先说要去服装厂里做车工的想法,也是因为心疼,不忍心看你们走投无路的样子。现在我想过了,既然爸妈有这么大的决心,那么,我就应该有更大的决心才好。这屋子,看来是真没有办法了,只有卖了吧。屋子卖出去了,以后大概不可能再收回来,但爸爸妈妈也不要担心,我们以后一定可以重新再造一幢比这更好的新屋的。”
听了笑笑的话,根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了,他望着女儿说:“好!好!这样想就好,笑笑长大了!”
紧接着,笑笑转过脸来对老瓦匠说:“爷爷,爸爸妈妈的话没有错的,你的屋是不能卖。不过笑笑还是有一件事要爷爷帮忙的,爸爸说把老屋卖掉给我去读书,他和妈妈到田头去搭两间草所过日子,这样子太苦了,我的心里很不好过的。所以我想请爷爷把你那两间空屋子暂时借给我们住几年,等我们有了新屋就还给你,你说好不好?”
笑笑几乎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这样的一番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有点出乎三个大人的意料之外。尤其是根根和小梅夫妇,差一点就要流出眼泪来了,一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拿满含着慈爱和欣慰的眼光,深深地看着面色微微发红的女儿,直到女儿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把头低下去时,才又转过脸去看老瓦匠,仿佛代替了女儿来征求老瓦匠的意见。
老瓦匠听着笑笑说话,一时竟忘记了手中的香烟,直到笑笑低下头去,根根夫妇俩同时朝他转过脸来时才回过神来。在与夫妇俩眼光相接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徒弟夫妇俩的心中有了与女儿一样的想法,于是满是皱纹的脸上便起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好是好的,你们能够住到一起去,至少我也可以热闹一些,就是……”
夫妇俩猜不透师父的心思,不好说话,彼此沉默了一会,还是笑笑抬起头来问道:“就是什么,爷爷?”
“我,我怕村子里人说你们闲话。”
“我们只是借住,别人有什么闲话好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一个……一个贼骨头!”老瓦匠说完,好象极自卑似地把头轻轻摇着,慢慢地低了下去。
“唉!师父,你真是……”根根与小梅差不多同时喊了一声。
笑笑站起来,又替爷爷舀了一碗凉茶,用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捧过来,待爷爷接过手后说道:“爷爷,你说你是一个贼骨头,你是不是怕村子里人说,你这个神偷这一回居然偷了别人整整一个家回去?”
三个大人起初没有听懂这句话中所含的意思,等到领会了其中的含义时,便哈哈地笑出声来了,一个个都笑得很开心。
二十七
根根家的老屋连同廊檐前小屋,全都卖给了隔壁的老三麻子。老屋是整间的,弄堂顶上的阁楼和廊檐前的小屋折成半间,按照村子里别的人家已经成交的价,两间屋一共卖了一万四千块钱。把笑笑送走后,根根与小梅夫妇就搬到师父那里去住了。受了笑笑的启发,两户人家三口人从此便合在一口灶上吃饭。根根家里搬来的那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就放在吃饭的那间屋子里,那架吊扇也装到了吃饭桌子的顶上去,从此友灿每天也能看上电视了。虽然这电视机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本省的卫视台两个电台,并且有了电视以后,多少要花费一点电费,但生活到底比之前要有声色得多了。友灿家的屋子比根根家里本就宽敞得多,饲鸡养猪更是各有场所,所以生活方面并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只是刚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根根与小梅每每独自从地里回来时,老是不自觉地要往原先的老墙门里走,有时一直要走到学校门口时,发觉路走错了才摇摇头折回来。后来慢慢的也就适应过来了。
而上阳村的村民们,虽然也把这两户人家因为笑笑读书而作的一点变故,作了一段时间的谈资,但在公开的场所,没有一个人对此说过一句难听的风凉话,发过一声鄙薄的冷笑,所说的话中尽是叹惜和敬佩的语气。日子长了后,这事情慢慢也就被时间所淹没,只是在日常的意念当中,大家都已自觉不自觉地把这两户人家视为一家了。
由于老瓦匠把多年积攒下来的的一笔小钱早已全数都借给了根根,如今又把两间屋子毫无报偿地借给他们居住,两户人家合住在一座屋檐下,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这让根根和小梅夫妇俩的心里很是有了一点人情的负担。卖屋所得的钱,还有一大半留在手上,于是,夜晚睡觉时,夫妻俩商量一致,觉得应该先把师父的钱给还了,至少也得先还上一半,仿佛只有这样安排,他们的心才能稍稍的安落一点。
中秋节的那一天下午,根根到村头小店里买了一筒豆沙馅的月饼,又打了一斤黄酒,小梅格外弄了几个菜,算是过节。根根家的晚饭,就算是过节的日子也总比别的人家要晚一点,等到小梅把几个小菜摆上桌来,根根往两只汤碗里各倒了满满的一碗黄酒时,十五的月亮早已爬上了东边的山顶了。月亮很大很圆,但周围浮着许多灰白色的云块,天并不清净,以至于使得月光也并不皎白如银。屋里电视上正在播放全国各地的民众在政府的组织和引导下,怎样欢天喜地地欢度中秋佳节的新闻。三个人慢慢地吃着节日的饭菜,一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师徒俩人各自喝了碗里的半斤黄酒,菜却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大概满可以把明天的两顿饭给打发过去了。饭后,小梅照例收拾桌子灶台,刷锅洗碗,根根则拿出月饼来请师父吃,而后便从裤袋子里挖出一把钱来,满脸堆笑地说:“师父,这是我妈过世时借你的钱,先还给你吧。”
老瓦匠看着徒弟提过的一笔钱时,脸上却浮起了严肃的神情。他把那一把钱放在桌子的中间,吩咐小梅泡上茶来,然后招呼两人都坐下来,待自己点上一根香烟后,缓缓地开口说:“既然笑笑那一天说我把一个家偷回来了,你们又不嫌我是一个贼骨头,那么,现在我们自然就得算作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那么,象这种事情也就不必过于客气的。”自从根根一家搬来以后,师徒之间天天相处在一起,吃喝起居毫无讳避,所以友灿说话谈天不再象以前那般的局促拘束,态度已变得很自然放松了,多数时候更是显出一点长辈似的语重心长的意味来了。
小梅听了这样的话,扭着脖子看看根根,又看看师父,伸手把桌子中央的钱移过去,说:“师父,我们不是客气,我们真的心里很不安……”
“你们把我的钱还了就心安了?你们总共欠了多少债?手头的这点钱能还几个户头?况且笑笑这才出去第一年,后面还有一大堆的日子,你们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根根把两只手支在下巴上,原本笑着的脸上开始皱起了眉头。
“这样不是个事,我看得想个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这么多年下来了,该走的路都走过,能做的事也都做了。”
“我看,做豆腐还是可以试试看的。”
“做豆腐?”夫妇俩都感到很意外,几乎异口同声地追问了一句。
“嗯,做豆腐!”
“我们又不会做豆腐。”
“豆腐我会做的,你忘了我们家以前是做豆腐的!我教你们做,没几天就能学会的。”
“现在再重新来做豆腐,能赚钱吗?”
“多赚一点少赚一点的事,只要是个人家总要吃豆腐的。你们看上阳村这么大个村子,包刮附近的村子里都没有做豆腐的人家,早上小菜场里来卖豆腐的那个人是从几里路以外赶过来的,据说他家里开着大作坊,在安桥镇和顾家店镇上的菜场里都摆着豆腐摊,要是没钱赚,他能开这么大的排场?”
“可是我们手上一点东西也没有,白白一双手,怎么做得起来?”
“你手头上剩下的这笔钱用来做本钱足足有余了。”老瓦匠把烟屁股扔到地下,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我去别人做豆腐的地方看过了,现在做豆腐不比以前,工夫已省得多了,磨豆用机器,不用手工推磨,磨出来的浆自动把渣都给滤好了,所以也不用挤浆,直接上灶就行,剩下的也就是点卤上托板了。”
根根和小梅显然有些兴奋起来了,两个人都不停变换着身体的姿势,小梅更是关掉了电视机,一边很及时地给丈夫和师父加着茶水。然而她的心中多少总还有些不安,于是说:“师父,你的想法好是好的,但我心里总没有底,穷劳人家可真经不得折腾啊!”
“小梅,你说穷劳人家?正因为我们穷,所以才要折腾啊!不是有句老话叫作穷则思变么?不过你心里不踏实也是对的,那么,我们可以做几天试验,先不要买机器,根根辛苦一点,骑脚踏车到外村去磨豆,家里只做些木桶和托板一类的小东西,投入不会太大,即使日后行情不好不做了,损失也不多。但依我的经验来看,行情应该不会很坏。如果现在就开始做,还能赶一个年场。”
这一晚,师徒三人围坐在一起说了许多的话,一直谈到半夜里。屋外的月亮业已升到中天,灰云也稍稍地散了一些,地上月光如凉水,屋脚草丛里有蟋蟀“唧唧唧……唧唧唧……”地鸣叫。离晚饭的时间已过了好几个钟头,三个人各自吃了一个月饼,老瓦匠把桌上的那把钱交还给小梅,说:“这钱你们先收着,日后如果正常做豆腐了,先用这钱去买一台电动磨浆机来吧。”夫妇俩又说了些感激和欠疚的话,这才各自回房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