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二四)(二五)
作品名称:神偷 作者:阿钝 发布时间:2013-10-04 17:38:44 字数:4278
二十四
上阳村西面将近公路的地方,原本有个供销社,早先时,这里可是一个热闹的场所,附近村子里的人家每每买盐买酱,沽酒称肉,扯线裁布,抑或小孩子读书需要笔墨纸张,甚至于家中有什么可以回收的废品需要处理时,都要到这供销社里来。自从分了田地后,这里更多了一个专门供应农资的部门,农药化肥,蔬菜种子,手工用具,及至简易的农机如喷雾器,打稻机等都一应俱全。有一段时间,供销社的院子还曾经作过小小菜场的用途,附近农人趁着社里肉铺早上卖猪肉的当头,把地里出产的蔬菜瓜果挑到这里来作买卖。
后来,各个村子里多了好些私人开的代销店,农村人家之日常所需皆有经营,且价格便宜,以至于使得供销社的生意大不如前。慢慢地,供销社里的各个部门一个一个地取消了,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供应农资的生资部门,并且还承包给了附近村子的一个种粮大户。
与此同时,上阳村学校操场前面与前大路相交的三叉路口上,先后已经开出了几家小小的商店,小超市,杂货铺,修车摊,饲料站,理发馆子,小吃部都聚在一起。起初的时候,外村来的几个卖豆芽菜,豆腐,猪肉,带鱼的商贩把大半个上阳村转过一圈后,就都停到这个地方来歇脚,肚子饿了的人就走到小吃部里面去吃一碗面条或者馄饨。过路的或者到各种小店里来的人们,看到路边停着的摊贩,常常顺路把豆腐鱼肉带回家去,慢慢地,这个地方就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到后来,上阳村和附近村子中有种蔬菜的人家也都自发汇集到这里做起买卖来。集市的规模大了一点后,村里原本只在过年时给人家杀年猪的屠夫,到工商所里领了营业执照,公然地摆起了肉摊子。这些年以来,不管天晴天雨,每天上午八点以前,这里的市面居然也很有些热闹,俨然一个很象样的市场了。
友灿把自己田里种的菜蔬拿到这小小的集市上来卖,也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
自从分田到户以后,乡村里有许多人家都搬进新房子去了,原本的老屋已不再住人,差不多成了冷屋,所以也懒得去好好地打理,所以,最近三四年以来,老瓦匠已经很少再去理瓦,他几乎把这桩生意全盘交给根根去做了。事情与十七年以前似乎是掉了个头,如今不再是师父带徒弟出门挣工钱,而是徒弟偶尔有来不及的时候,才来请师父一起去帮一两天的忙。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既然屋顶上已没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况且年纪也渐渐大起来,头上头发业已变得花白,按理也确实不太适合再去做这样上高落低的事了,于是友灿就专心地种他的那一份口粮田。村子里出门挣钱的人渐渐多了,夫妻两双双出门的也有,有几户人家甚至已在城里买了房子,全家都搬进城里去住了。这些人家其实已经不再务农,水田旱地全不耕种,为了不至于抛荒,只好白白地给村里别的人家种,象根根家里就种着别人的两三亩水田。友灿空下来以后,自己的口粮田不能打发所有的时间,况且没有瓦可理,收入也比以前少了,所以也向人要了半亩紧邻着池塘的水田来伺弄。他把这半亩水田改成旱地,不种稻子,只种菜蔬,青菜、白菜、芥菜、芹菜、菠菜,蚕豆、毛豆、长豆、四季豆,萝卜、南瓜、葫芦、茄子、西红柿……各个季节的时令菜蔬有什么就种什么。
一个人自然吃不了这许多的蔬菜,于是就拿到村子里的小菜场上去卖,友灿小时候家里就开过豆腐作坊,对于这种零买零卖的小生意并不陌生。为了让菜尽量的新鲜,他每次都是大清早才到地里去收菜摘菜,稍作整理和清洗后,装在一只大的竹篮子里,用一根毛竹扁担,一头拗着菜篮子,一头挂了手秤到市场上来卖,或多或少换得一点现钱作日常开支所需。也常有卖不完的时候,于是,散市的时候,友灿就到根根家里去转一转,不论青菜白菜,抑或萝卜南瓜,随意地留下一些。倘若屋里有人且时间空闲,便坐下来吃一碗茶,聊几句天,听笑笑叫他一声爷爷,假使地里还有未做完的事情或者遇人不在,只把东西放在弄堂里就走了。根根家里的人每每看到弄堂里放着的菜蔬,就知道是师父送来的,很欢喜地笑一笑,拿进屋去,在锅里烧了作下饭菜。
卖菜之所得,除出日常开支而外,几年下来,加上以前理瓦的工钱,倒也有了一点小小的积蓄,存在乡政府旁边的信用社里。无奈前段时间其祥婶病重住医院花了许多的钱,这一点积蓄已全部取出来借给根根了。
最近好几天以来,但凡在菜市场里看到友灿的人差不多都看得出来,友灿的心里怀着很重的心事。
时间既已过了立秋,但秋老虎却闹得极厉害,虽说早晚时分已稍有凉风,但是太阳当空的这段时间,天气却仍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一天,友灿从菜场上回来后,照例去菜地里忙活,四季豆,长豇豆和黄瓜已经不再开花了,把地清出来就要种萝卜。友灿把豆蔓和黄瓜藤割掉,拆了小竹秆结成的架子,把土翻了一遍后就要下萝卜种籽。可是当他打开装种籽的塑料袋时,才发现竟是一包绿豆。这样的事情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友灿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看日头将近中午,身上衣服也全被汗水浸湿了,只好暂且收工回家,等下午再说了。
他在路边的池塘里洗了一个澡,把汗湿的衣服用池塘里的清水洗一洗,挂到廊下木屋柱之间的那根细绳上,又就着咸菜胡乱地吃了一碗早上吃剩的冷泡饭。友灿的心里很乱,以至于竟忘记了烧茶,就独自坐在廊檐下,对着那两盆瓦松一声不响地吃闷烟。这两盆瓦松已经很有些年头,周围长出了好些密密的小松,如今已经很可观了,中间为主的那一枝大的,因为支持不住日益粗壮的身子,杆子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挺直,几乎帖着破脸盆的边沿,慢慢地向下弯去,而稍头却又很顽强地向上昂起来,给人一种如山岩老松般的虬劲的姿态。一身肉质的瓦松要长到这样的程度,实在是很难得的。
二十五
听到笑笑考上师范的消息已有好几天了,虽说友灿心中一时也很高兴,但更知道根根家里的困难。尽管已经把仅有的那一点积蓄都借给根根了,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在考虑能不能再帮上一把。
凭着多年的交往,对根根的家底早已十分了解,他知道根根这一关很不好过。其祥婶刚刚过世,看病连带办丧事,家中已经欠了很大的一笔债务,如今笑笑要到外地去读书,按最省的计算,书费学费,连吃带用,光这一次至少又得四五千块钱,加之到下半年将近年关时,说不定还得面对债主的催讨。如今,根根家里却如自己一个样,几乎是身无分文,实在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可是,自己家里也同样是四壁空空,拿什么去帮助他们呢?左思右想,只有打村子还回来的那两间老屋的主意了。
如今农村里批宅基地实行拆屋还基的政策,曾经有好几户想要造新房子又不想拆了原有旧屋的人家,找上门来想要买他的这两间老屋去作抵数。但友灿都很决绝地拒绝了,因为这是他的祖屋,是祖辈们几代人用血汗所创下的一份基业。虽说自己早已是孤生一人,住不了这许多的屋子,何况将来过世后,也不知这屋子会落一个怎么样的下场,但至少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不能让它落到别人的手中。以前被村里充公当作仓房牛圈,那是受了时世的所迫,个人无力抗拒的,现在好不容易还回来了,岂有重头做出卖祖业的败家子的道理。回想自己的一生,尽可以说是灰头土脸,毫无建树,假如对于这仅剩的一份祖业再不作一点坚守的努力,日后将有何脸面去见另一个世界里的祖宗先人呢?友灿心里酸酸的,眼里也酸酸的,似乎有一滴眼泪要汪出来的样子,于是,在眼泪的闪动中,这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以及爷爷、父亲、母亲、金土叔等亲人生前的容貌,便很自然地浮到眼前来了。
豆腐作坊,土改,合作化,手工业社,大食堂,富农分子,红色台风,父亲与其祥叔的死,小偷,坐牢,做瓦匠,根根与小梅的婚事,笑笑的到来,等等等等,一切皆如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地重现,让人不得不感叹于命运的难料和人情的冷暖。友灿的心里一会硬,一会软,一会儿苦,一会儿甜,为了那件难以决断的心事而始终摇摆不停。
几个叫喊着要到荷塘里去摘莲蓬的孩子的吵嚷声,把友灿从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愉快的暑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大半,孩子们正肆无忌惮地享受这个假期最后的快乐,那几个穿着短裤,扛着长竹秆从墙门外经过的孩子的身影,让友灿很自然地想起了笑笑,同样的少年,同样的暑假,这个夏天所带给笑笑的是什么呢?友灿的心里不由得越发的沉重起来。
小梅和笑笑母女俩都是友灿费心牵线才来到上阳村,与根根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的。尤其是笑笑,命运对于这个女孩过于残酷了一点,摊派在她小小年纪上的罪过,简直让人难以承受,造物之神的一个小小的差错,使得她尚在娘肚子里还未出生之时,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因为一只耳朵的颜色不同寻常的原因,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生身父母所放弃,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作了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这孩子就在友灿的眼皮子底下慢慢地长大起来,从最初刚刚断了奶的毛头婴儿,长成如今这个聪明懂事,乖巧可爱的十七岁的姑娘,一切皆在平凡的日子中不知不觉作着变化。在这流水一般的十七年的光阴中,这孩子给这户人家不知带来了几多的欢欣,几多的希望,不仅如此,她同时也给友灿这个孤独的苦命人带来了几多的快乐,几多的亲情。每每听到笑笑用那脆脆的嗓音亲切地喊一声爷爷的时候,便使得友灿的内心里生出些许的温情来,让他感到悲苦的日子里,多少还夹杂着一丝丝甘甜的滋味,并将这一丝甘甜酿成生活的力量。
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生身父母剥夺了生命最初的关爱,在另外一对跛脚癞头的夫妇的关怀中慢慢地长大起来。生活尽管清苦了一点,但清苦的生活一方面养育了她,另一方面更锻炼了她,锻炼的结果,使得她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更加扎硬,更加朴实,更加懂得人与人之间感情。她始终凭着忍耐的品格和优秀的成绩,不声不响地编织自己美丽的梦想。谁想到,就在这个好梦将要实现的时候,命运的不幸似乎要再一次降落到她的头上,仿佛要把这个将圆之梦无情地击个粉碎。
“这,太不公平了!”友灿心里这样想着,眼前便浮出笑笑那双黑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来。
按照那对亲生父母内心的私心而作的安排,笑笑即使不到上阳村来,最终也会被另外的一户什么人家抱走,这是不会改变的。可是,不同的人家抱去对于孩子的结果终究是大不一样的,安桥镇上一户有钱人家所抱养的一个女孩子,不是过着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吗?既然笑笑是由自己牵线而来到上阳村这块土地的,那么,自己在这一件事上就得格外地尽一分心。假使笑笑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不得不放弃学业,老瓦匠的心中无疑是很有些过不去的。
为了对于笑笑所应负的这一点责任,就把这老屋卖掉一间或者两吧,这应该算不得是败坏家业。算起来,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应该没有多少了,与其死后任其圮坍,倒不如现在做一点实在的事情。况且,让笑笑有个好的着落,日后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其祥叔老两口时,也好有个圆满的交代。老瓦匠终于下了决断,用力甩掉手中的香烟屁股站起来,脸上凝重的神色仿佛要去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
这时候,友灿脚下的泥地上已经扔了一摊香烟屁股,屋檐下绳子上的那件衬衣已经干了。